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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之歌 - 第三十九章 詹姆字體大小: A+
     

    布林登·徒利爵士用一尾黃金和黑曜石精工打造的黑魚繫住披風,他的鎖甲是暗灰色,護手、護喉、護脛、護肩和護膝均由黑鐵製成,但這些加在一起都不及他的臉黑。 他在吊橋盡頭等待詹姆·蘭尼斯特,胯下一匹紅藍服飾的栗色戰馬。

    他恨我。徒利的臉棱角分明,一窩亂蓬蓬的硬直灰髮下,飽經風霜的面容被鑿刻出深深的線條,但其中的神韻仍在,令詹姆不敢忘懷,他忘不了當初那位以九銅板王的故事迷住了年輕侍從的偉大騎士。榮譽的馬蹄不安地踩踏吊橋木板,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詹姆費盡思量,猶豫談判時穿黃金甲還是白袍,最終他選擇了皮夾克和緋紅披風。

    他在布林登爵士身前一碼處勒馬停下,朝老人點頭致意。

    “弒君者。”徒利說。

    他和詹姆無所不談,但這是第十次說出這個詞,詹姆強忍情緒。“黑魚,”詹姆應道,“感謝你答應我談判的請求。”

    “我之所以會來,只是以爲你要履行對我侄女的諾言,”黑魚說,“倘若我記得沒錯,你曾答應凱特琳,用她的兩個女兒來交換自由。”他嘴巴抿緊,“人呢?兩個女孩在哪裏?”

    你非逼我說出口?“我沒找到她們。”

    “真遺憾。這麼說,你是回來繼續做俘虜的嘍?你的牢房我們還留着,並且新換了稻草。”

    連糞桶也換了吧?“謝謝關心,爵士先生,但我必須拒絕這份邀請。住自己的帳篷好歹要舒服許多。”

    “而凱特林舒舒服服地進了墳墓。”

    我與凱特琳夫人之死毫無瓜葛,詹姆想說,而她的女兒早在我回到君臨之前便已不見蹤影。他幾乎將派遣布蕾妮、並把配劍給她的事和盤托出,但黑魚看的眼神就跟當年他殺了瘋王、提着血淋淋的長劍坐在鐵王座上時,艾德·史塔克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樣。“我來談判是爲了生者,非爲死人。我是爲了拯救能活下去的人,不過……”

    “……不過前提是我把奔流城交給你。艾德慕就是籌碼嘍?”濃眉底下,黑魚的雙目剛硬如石。“無論我怎麼做,我外甥都難逃一死,所以,請你快快吊死他吧。我猜艾德慕已經厭倦了無休止地站在絞架下,正如我厭倦了看他。”

    那是萊曼·佛雷的愚蠢。這場艾德慕與絞架的拙劣表演只會使黑魚更頑固。“你手上有希蓓兒·維斯特林夫人和她的三個孩子,我願用你外甥來與他們交換。”

    “是嗎?就像你願用凱特琳夫人的女兒來交換自由?”

    鎮靜,詹姆告誡自己。“一個老婦人外加三個小孩子交換你的封君,你決不可能從別人那裏得到這樣的條件。”

    布林登爵士擠出一絲微笑,“你把天下人也看得恁低!弒君者,我告訴你,和背誓之人談條件好比在流沙上蓋房子。凱特根本不該信任你。”

    她信任的是提利昂,詹姆想說,結果小惡魔纔在故意矇騙她。“我是在利劍脅迫之下答應凱特琳夫人的。”

    “正如你對伊里斯發的誓?”

    幻影手指開始抽搐,“這與伊里斯無關。你願不願用維斯特林家族的成員來交換艾德慕?”

    “不。我的國王將他的王后信託於我,我發誓護得她平安無恙,決不會將她交給佛雷的絞索。”

    “這女孩已被赦免了,沒人會傷害她。我以我的榮譽向你保證。”

    “你以你的榮譽向我保證?”布林登爵士擡起一邊眉毛,“你知道榮譽是什麼嗎?”

    榮譽是我騎的馬。“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當衆立誓。”

    “饒了我吧,弒君者。”

    “我會饒了你,只要你降下叛旗,打開城門,我會饒了全城老小的性命。願意留在奔流城服侍艾蒙伯爵的均可留下,其他人交出武器與盔甲後自行離開。”

    “交出武器?我很懷疑,在被‘土匪’屠殺之前他們能走多遠。夠了,你我都很清楚,你是不會允許他們投奔貝里大人的。至於我呢?你莫非要把我綁赴君臨遊街,然後像宰艾德·史塔克那樣宰了我?”

    “我允許你穿上黑衣,你可以在艾德·史塔克的私生子麾下效力。”

    黑魚眯起眼睛,“他?他也是你父親安排的嗎?記得凱特琳從不信任那小子,就跟她不信任席恩·葛雷喬伊一樣。她的疑慮向來很有道理。不,爵士,謝謝你,要死的話,我寧願暖暖和和地死去,手握沾滿獅血的鮮紅長劍。”

    “徒利的血也同樣鮮紅,”詹姆提醒對方,“若你不肯投降,我只好強行攻城,城中幾百人衆都無法倖免。”

    “我死幾百人,你死幾千人。”

    “最終你的部隊將被屠殺殆盡。”

    “哼,你是在談判之前複習了《卡斯特梅的雨季》,好一句一句地唱給我聽?弒君者,我的人寧可死於劍下,也不會跪在劊子手面前,任其宰割。”

    不妙。“別說氣話,爵士。戰爭結束了,你們的少狼主已經過世。”

    “過世?他是被喪盡天良的人謀殺的,你們這幫人無視神聖的賓客律法,必遭天譴。”

    “佛雷乾的,不是我。”

    “你怎麼說都行,反正裏面有泰溫·蘭尼斯特的臭味。”

    詹姆無法否認,“我父親也死了。”

    “願天父公正地裁判他。”

    看樣子他是一心要擡槓了。“在囈語森林,我本想親手殺了羅柏·史塔克,如果教我撞上,我一定做得到——只不過當時有幾個傻瓜擋路而已。說實話,那孩子怎麼死的就如此重要?形勢擺在眼前,他屍骨已寒,而他的王國也隨之消亡。”

    “看來你不僅殘廢還瞎了眼睛,爵士。擡頭看看吧,冰原狼旗正在城上高高飄揚。”

    “我看見了,它似乎孤單得緊。爲什麼不呢?赫倫堡、海疆城和女泉城紛紛易幟,佈雷肯家族屈膝投降,還發兵包圍了泰陀斯·布萊伍德的鴉樹城。派柏、凡斯、莫頓……你們徒利家所有的封臣都倒戈了,只剩這座奔流城還在負隅頑抗,而城下的軍隊少說也有城內的第二十倍。”

    “第二十倍的軍隊需要第二十倍的糧草。你的人馬能堅持多久,大人?”

    “堅持到世界末日,直到城牆之內的你們統統餓死。”他毫不猶豫地撒謊,期望表情沒有出賣自己。

    黑魚嗤之以鼻,“那是你的末日,我們的補給充足得很,很遺憾沒給客人留下什麼禮物。”

    “我會從孿河城運來給養,”詹姆道,“若情勢所迫,還可越過丘陵自西境得到補充。”

    “那是當然,我可沒資格質疑一位重榮譽的好騎士。”

    他的輕蔑終於令詹姆按耐不住,“我有辦法迅速解決爭端,以免生靈塗炭。一對一決鬥,我的代理騎士跟你或你的代理騎士比武。”

    “我剛纔一直納悶,你到底什麼時候纔會把這話說出口,”布林登爵士輕笑,“你會派誰?壯豬?亞當·馬爾布蘭?黑瓦德·佛雷?”他傾身向前,“何不就你和我呢,爵士?”

    若在從前,這是一場好鬥,詹姆心想,值得歌手爲之譜寫樂章。“凱特琳夫人釋放我時,要我發誓不得再拿起武器反對史塔克家族或徒利家族。”

    “原來如此,你保留了最便利的誓言,爵士。”

    詹姆臉一沉,“你言下之意,我是個懦夫?”

    “不,我說你是個殘廢,”黑魚朝詹姆的金手點頭,“你我都清楚那東西不管用。”

    “我有兩隻手,”你想爲了驕傲而斷送性命嗎?他心中有個聲音說,“對觀衆而言,殘廢和老頭不正是一對?把我從對凱特琳夫人的誓言中釋放出來吧,我很樂意與你決鬥。若我勝,奔流城立即投降;若你殺了我,我軍罷兵便是。”

    布林登爵士再度大笑,“雖然我很樂意卸下你的黃金劍,再挖出你的黑心臟,但有什麼用呢?你的保證毫無價值,你的死除了能解我心頭之恨,別無益處,因此我不會冒險……再小的風險也不值得。”

    幸虧詹姆手中沒有武器,否則他便會動手了——結果很明顯,不是給布林登爵士殺死,便是命喪城頭的弓箭手之手。“你的條件呢?”他質問黑魚。

    “對你?”布林登爵士聳聳肩,“我不跟你談條件。”

    “那你還來談判作甚?”

    “圍城枯燥得要命,我是來欣賞你的斷肢,並且聽聽你要如何掩飾自己新一輪醜行的。結果很遺憾,你的表現不及格。弒君者,你總是教我失望。”黑魚掉轉馬頭,朝奔流城跑去。鐵閘門轟然降下,門底尖刺深深刺入爛泥之中。

    詹姆也撥轉榮譽的馬頭,騎過長長的路程,返回蘭尼斯特軍的封鎖線。他感覺到衆人的目光:城上的徒利家部衆,河對面的佛雷。除非是瞎子,誰都明白我遭到了嚴詞回絕。只能強攻。弒君者又得打破誓言了,對嗎?反正是往屎堆上再拉一堆屎。詹姆決定頭一個攀上城牆,由於金手的緣故,我會是頭一個摔下來的吧。

    回到營地,小個子盧爲他牽馬,小派前來攙扶。媽的,你們以爲我殘廢到連馬也下不了了嗎?“如何,大人?”表弟達馮打趣地問。

    “很好啊,沒人放箭,我比萊曼爵士受歡迎。”他咧嘴笑道,“對方的意思,不惜把紅又河染得更紅。”都怪你,布林登,你讓我別無選擇。“召開作戰會議,召集亞當爵士、壯豬與佛勒·普萊斯特,召集三河諸侯……和我們的佛雷朋友。萊曼爵士,艾蒙伯爵,他們願意帶誰來就都來吧。”

    他們很快便來了。派柏大人和兩位凡斯大人被倒戈的三河諸侯們推爲代表,西境人列席的有達馮爵士、壯豬、亞當·馬爾布蘭和佛勒·普萊斯特,艾蒙·佛雷伯爵和他的夫人跟在西境人後面,吉娜姑媽一瞪眼便佔了把凳子,沒人質疑,沒人敢跟她爭。佛雷家派出瓦德·河文——外號“雜種瓦德”——與萊曼爵士的長子、蒼白苗條的艾德溫,他鼻子窄,黑髮平直,藍羔羊毛披風下套着上等小牛皮革做的灰夾克,上面裝飾有繁複的渦旋花紋。“我代表佛雷家族發言,”他宣佈,“我父親今早上不舒服。”

    達馮爵士哼了一聲,“他是早上喝多了,還是晚上的酒沒醒?”

    艾德溫像土財主似的抿緊嘴巴。“詹姆大人,”他叫喊,“您能容許別人對我如此放肆?”

    “是真的?”詹姆問他,“你父親真的喝醉了?”

    佛雷不敢搭話,只拿眼睛瞥瞥伊林·派恩爵士,御前執法官身穿生鏽的鎖甲站在帳門邊,長劍劍柄從他瘦骨瞵岣的肩頭伸出來。“我……我父親腸胃不好,大人,紅酒有助於消化。”

    “他喝下去的紅酒足夠消化長毛象了!”達馮爵士說。壯豬哈哈大笑,吉娜姑媽也忍俊不禁。

    “行了,”詹姆制止,“討論城堡吧。”父親主持作戰會議時,總是讓將領們先發言,他決定依樣畫葫蘆。“大家說說,該怎麼辦?”

    “首先吊死艾德慕·徒利,”艾蒙·佛雷老爺提出,“作爲給布林登爵士的教訓,最好的教訓。我們把他侄兒的人頭送上,想必會嚇得他心膽俱裂,開城投降。”

    “黑魚布林登沒那麼好嚇唬,”旅息城伯爵卡列爾·凡斯憂心忡忡地說,酒紅色胎記橫跨他半邊脖子和一邊臉頰,“他親哥哥一輩子都沒說服他上婚牀。”

    達馮搖了搖滿頭亂髮,“正如我一直說的那樣,我們不得不攻城。塔樓、雲梯、撞錘……立刻操辦吧。”

    “我來打頭陣,”壯豬請纓,“讓鱒魚嚐嚐鋼鐵與烈火的滋味。”

    “那是我的城牆!”艾蒙老爺抗議,“那是我的城門!”他又從衣袖裏抽出授權狀,“託曼國王——”

    “這張紙大家都見過,阿叔,”艾德溫·佛雷打斷道,“你以爲拿它在黑魚面前揮舞,他就會尊重你的財產嗎?”

    “攻城代價過於高昂,”亞當·馬爾布蘭建議,“不如等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派十幾個好手坐船過河,矇住槳葉以免發出聲響,待接近之後,用抓鉤和繩索爬牆,從內部打開城門。諸位同意的話,我將親自率隊。”

    “愚蠢!”雜種瓦德·河文叫道,“這把戲都能成功,他就不是黑魚了。”

    “黑魚很棘手,”艾德溫·佛雷同意,“不過他頭盔頂上有條黑色鱒魚,很容易辨認,我建議咱們一邊把載滿十字弓手的攻城塔移近,一邊假裝攻打城門。等黑魚披掛整齊地出現,就萬箭齊發,對了,先叫十字弓手在箭上塗抹糞便,以此爲標記。布林登爵士一死,奔流城就是我們的了。”

    “我的,”艾蒙老爺堅持,“奔流城是我的。”

    卡列爾大人的胎記漲紅了,“糞?你自己的糞嗎,艾德溫?那玩意兒能毒死人,我不懷疑。”

    “黑魚應該堂堂正正地死,讓我去打敗他吧,”壯豬一拳砸在桌子上,“一對一決鬥,釘頭錘、斧頭還是長劍,隨便。那老頭不是我的對手。”

    “他憑什麼接受你的挑戰,爵士?”佛勒·普萊斯特質問,“他能從決鬥中得到什麼好處?難道他贏了我們就會退兵不成?我不相信,他也不會相信,一對一決鬥對他毫無利益可言。”

    “我和布林登·徒利是老交情,小時候一起在戴瑞大人手下做過侍從,”亞蘭城伯爵,瞎子諾勃特·凡斯道。“若諸位不嫌棄,我願出面解鬥,督促他看清形勢。”

    “他看得很清楚,”派柏大人說,此人矮小圓胖,羅圈腿,一頭凌亂紅髮,他是詹姆的侍從的父親,父子倆長得很像。“他不是傻瓜,諾勃特!他可沒瞎……他自己知道不能向這幫傢伙屈服。”派柏粗魯地指指艾德溫·佛雷和瓦德·河文的方向。

    艾德溫眉毛一挑,“派柏大人是暗示——”

    “我沒有暗示,佛雷,我是個正派人,怎麼想就怎麼說。話說回來,你這種傢伙會明白正派人的想法嗎?反覆無常、滿嘴謊話的黃鼠狼,我寧願喝尿也不想聽佛雷家的人噴糞。”他在桌上傾身向前。“回答我,馬柯在哪裏?你們對我兒子做了些什麼?媽的,他是你們家婚禮的賓客啊!”

    “我們仍待之爲上賓,”艾德溫宣稱,“直到你證明對當今王上,託曼陛下忠誠不渝爲止。”

    “五位騎士和第二十位士兵護送馬柯前往孿河城,”派柏不依不饒,“他們又算不算賓客呢,佛雷?”

    “或許,有的騎士算是座上賓,其他人不過得到應得的懲罰罷。派柏,你最好也把你那叛徒的舌頭管好,否則你的繼承人就保不住了。”

    父親的作戰會議決不會演變至此,詹姆心想,只見派柏跳將起來,“你再說一遍,把劍握在手裏再說一遍,佛雷,”矮子咆哮,“你莫非只會噴糞不會打仗?”

    佛雷蒼白的窄臉變得沒有一絲血色,而瓦德·河文也站起來,“艾德溫劍術不精……你跟我練練,派柏。我們一起出去,來個痛快了斷。”

    “這是作戰會議,不是作戰,”詹姆提醒衆人,“你兩個都給我坐下。”

    沒人聽命。“坐下!”

    瓦德·河文應聲坐下,派柏大人卻沒那麼好打發,他喃喃地詛咒着,大步離開營帳。“要我派人把他抓回來嗎,大人?”達馮爵士請示。

    “派伊林爵士去,”艾德溫·佛雷敦促,“我們只要他的腦袋。”

    卡列爾·凡斯向詹姆求情,“派柏大人過度悲傷,難以自抑,畢竟馬柯是他的長子,那些陪同前往孿河城的騎士則是他的外甥和表親。”

    “叛臣賊子。”艾德溫·佛雷道。

    詹姆冷冷地瞪了佛雷一眼。“孿河城也支持過少狼主謀反,”他提醒對方,“結果你們背叛了他,比派柏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滿意地看到艾德溫的淺笑消失了,嘴巴抿緊。我受夠了這堆“諫言”,詹姆不想聽了,“散會,你們各自做好準備,大人們,明天一大早進攻。”

    朔風自北方吹來,詹姆聞到騰石河邊佛雷家營地的臭氣,河對面,艾德慕·徒利仍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灰絞架下,被繩索套着脖子。

    姨媽最後離開,她丈夫陪在她身邊,“外甥大人,”艾蒙抗議,“攻打我的居城……你不能這麼做。”他緊張地吞口水,喉結上上下下,“你不能……我……我禁止你這麼做。”他又嚼過酸草葉,嘴脣閃着淡紅的泡沫。“城堡是我的,我有國王簽署的授權狀,有小託曼的親筆簽名。我是奔流城的合法領主,我是……”

    “只要艾德慕·徒利還活着,你就不是,”吉娜姑媽打斷道,“艾德慕心腸好,人也好,我都明白,可畢竟他活在世上一天,咱們就多一分威脅。你打算怎麼做,詹姆?”

    我們的威脅來自於黑魚,並非艾德慕。“交給我處理吧。李勒爵士,伊林爵士,請隨我來,我要造訪北岸的絞架。”

    騰石河比紅叉河深,也更爲洶涌,最近的渡口在上游數裏格處。詹姆等人趕到時,渡船剛載瓦德·河文與艾德溫·佛雷過去,等待期間,詹姆將計劃和盤托出。昕完之後,伊林爵士朝河裏吐了口唾沫。

    三人剛踏上北岸,一名醉醺醺的營妓便衝到壯豬面前,提出用嘴巴滿足他。“去,去滿足我的朋友吧。”李勒爵士邊說邊把女人推給伊林爵士。妓女笑着去吻派恩的嘴巴,看到他的眼神之後,立時嚇得退開。

    營火之間佈滿褐色爛泥和馬糞,它們被馬蹄人腳踩得稀爛。盾牌上、旗幟上,到處是佛雷家族灰底藍色的雙塔紋章,其間夾雜着效忠於河渡口領主的小諸侯:恩佛德家族的蒼鷺、海伊家族的草叉、查爾頓伯爵的三叢槲寄生。弒君者駕臨引起了騷動,一個提籃子買豬崽的老婦人張口結舌地望着他,一位有些面熟的騎士單膝跪下,兩名正在撒尿的士兵同時回頭,結果尿在了彼此身上。“詹姆爵士。”有人叫喚,但他沒回頭,只管大步向前走。周圍這些臉,很多是他在囈語森林想幹掉的敵人,當時佛雷家族還在羅柏·史塔克的冰原狼旗下作戰。他的金手越來越沉。

    萊曼·佛雷的長方形營帳無疑是營地中最大的帳篷,塊塊方形灰帆布縫在一起,看起來就像塊石頭,而兩個尖頂代表孿河城的雙塔。很明顯,萊曼爵士沒有不舒服,他正享受呢,帳內飄出女人醉酒後的嬉笑,還有木豎琴彈奏與歌手演唱。我待會再來收拾你,爵士,詹姆心想。

    瓦德·河文站在自己樸素的帳篷前,跟兩個軍官交談,他盾牌上的雙塔紋章是藍底灰色,並有紅色斜紋。他看見詹姆,便皺起眉頭,目光中是冰冷的懷疑。這傢伙比佛雷家的其他壞蛋都要可怕。

    絞架平臺離地十尺,由兩名長矛兵專職守衛。“未經萊曼爵士允許,您不能上去。”其中一個告訴詹姆。

    “我當然能上去,”詹姆用一根指頭碰碰劍柄,“問題只在於,我要不要跨過你們的屍體上去?”

    兩名長矛兵站開了。

    絞架下,奔流城的主人呆呆地望着麻繩。他雙腳黑黑的,全是泥巴,只穿了短褲,身上徒利家的紅藍絲衣沾滿污垢。聽到腳步聲,他緩緩擡頭,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弒君者?”看到伊林爵士,他眼睛瞪大,“好,好,長劍比繩子乾脆,來吧,派恩。”

    “伊林爵士,”詹姆說,“你聽到徒利大人的話了。快去吧。”

    啞巴騎士雙手舉劍。這柄巨劍雖是普通鋼鐵,卻又長又沉,鋒利無比,伊林爵士夜夜打磨。艾德慕乾裂的嘴脣發出無聲的唸誦,他閉上了眼睛。這一擊派恩用上全力……

    “不!停下,不!”艾德溫·佛雷氣喘吁吁地趕來。已然遲了。“我父親馬上就到,馬上就到,詹姆,你不能……”

    “你該稱我爲‘大人’,佛雷,”詹姆冷冷地道,“而且‘不’這種話別對我說。”

    萊曼爵士果真立馬現身,沉重地踏上絞架臺階,身邊是一位稻草色頭髮,和他醉得一樣厲害的妓女。妓女的裙服是前扣式,但肚臍以上都沒扣,兩隻大乳··房跳將出來,堅·挺的棕色大乳頭晃來晃去。她頭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頂刻有符文的青銅王冠,若干小黑劍挺立其中。看見詹姆,女人嬉笑道,“七層地獄,這位大人是誰?”

    “我是御林鐵衛的隊長,”詹姆帶着冰冷的禮數說,“你又是誰呢,夫人?”

    “夫人?我不是夫人,我是王后!”

    “這話要給我老姐聽見就好了。”

    “萊曼大人親手爲我加冕的,”女人搖了搖肥屁股,“我是妓女之後。”

    不對,詹姆心想,這個頭銜也屬於我老姐。

    萊曼爵士終於找回了聲音,“閉嘴,婊子,不準在詹姆大人面前胡謅。”佛雷家的繼承人臉寬體胖,眼睛小,下巴是一團晃動的軟肉,呼吸裏有濃重的葡萄酒和洋蔥氣味。

    “喲,開始封后啦,萊曼爵士?”詹姆輕柔地問,“蠢貨,這事就跟處理艾德慕大人的事一樣蠢。”

    “我是爲了警告黑魚啊,我警告他不投降就吊死艾德慕。建起絞架,是爲了表明我萊曼·佛雷爵士言出必踐,在海疆城,我兒子瓦德拿派崔克·梅利斯特要挾,傑森大人便屈膝投降。可……可這黑魚是個冷血動物,他不肯投降,所以……”

    “……所以你會弔死艾德慕大人?”

    對方臉一紅。“我祖父大人說……吊死他就沒有人質了,爵士,您考慮過這點嗎?”

    “蠢貨纔會提出自己不能實現的威脅。假如我說,你不閉嘴,我就給你一巴掌,你怎麼做?”

    “爵士,您不明白——”

    詹姆反手就是一巴掌,用金手打的,但足以令萊曼爵士踉蹌踉蹌地跌進妓女懷中。“嘿,瞧你頭大脖子粗。伊林爵士,需要幾劍才能劈開它?”

    伊林爵士伸出一根指頭抵住鼻子。

    詹姆笑道,“吹牛。我說至少三劍。”

    萊曼·佛雷“撲通”一聲跪下,“我沒犯軍令……”

    “……除了酗酒與嫖妓,對嗎?”

    “我是河渡口領主的繼承人,您不能……”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詹姆滿意地看到對方臉色頓時煞白。酒鬼、蠢貨、懦夫。如果瓦德大人活不過他,佛雷家族便算完蛋。“你被解職了,爵士。”

    “解職?”

    “你耳朵沒壞。滾吧。”

    “可……可我該上哪兒去?”

    “滾回家還是下地獄,隨便,但若明日太陽升起時你還逗留在營地,休怪我不客氣!把你的妓女之後帶走,王冠留下。”詹姆的視線轉向萊曼爵士的兒子,“艾德溫,你爹的軍隊交由你指揮,別表現得跟他一樣愚蠢。”

    “沒問題,沒問題,大人。”

    “最後,傳信瓦德大人,國王要他把俘虜盡數送來奔流城。”詹姆揮揮金手。“李勒爵士,帶他下來。”

    伊林爵士將麻繩斬斷後,艾德慕·徒利便面朝下暈倒在絞架臺上,一尺長的繩子仍掛在他脖子上。壯豬扯住繩子,拉他起來。“套項圈的魚,”他咯咯笑道,“我還沒見過這個紋章呢。”

    佛雷家的人站開讓他們通過,絞架下已圍了很多觀衆,其中至少有十多個衣服不整的營妓。詹姆看見有人懷抱木豎琴,“你,唱歌的,你隨我來。”

    對方摘下帽子,誇張地一鞠躬,“如您所願,大人。”

    回船途中,沒人說話,萊曼爵士的歌手亦乖乖跟上。但等他們一離河岸,划向騰石河南,艾德慕·徒利便抓住詹姆的胳膊追問,“爲什麼?”

    因爲蘭尼斯特有債必還,詹姆心想,因爲你是我唯一能做的補償了。“把這當成我送你的結婚禮物吧。”

    艾德慕警戒地望着他,“結……結婚禮物?”

    “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別人也都這麼說,不這樣的話,你怎麼會睡她睡得連你老姐和國王被宰了都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艾德慕舔舔乾裂的嘴脣,“洞房外安排有提琴演奏……”

    “洞房內有蘿絲琳小姐。”

    “她……她是無辜的。瓦德大人和佛雷家的其他人逼她這麼做,並非蘿絲琳的本意……她一直在哭,可我以爲……”

    “以爲她是被你的命根子嚇壞了?噢,爲什麼不呢。”

    “她懷了我的孩子。”

    不對,詹姆,她懷了你的死亡。回到帳篷,他遣開壯豬與伊林爵士,留下歌手。“待會兒有請你獻藝,”他吩咐對方,“盧,去爲我們的客人燒洗澡水;皮雅,拿幾件乾淨衣服來,上面莫要有獅子標記;小派,給徒利大人斟酒壓驚。你餓不餓,大人?”

    艾德慕點頭,眼中仍充滿懷疑。

    徒利洗澡時,詹姆搬把凳子坐下。污垢將騰騰蒸汽染成灰色。“吃完飯我派人護送你回奔流城。之後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什麼意思?”

    “你叔叔老了,沒錯,人還是很英勇,但他的黃金歲月已經消逝。他沒有悲傷的新娘子,也沒有需要保護的嬰兒,黑魚只求痛快一死……但你還有好多年可活,艾德慕,而且你纔是徒利家家主,不是他,他必須服從你。應當由你來決定奔流城的命運。”

    艾德慕凝視着詹姆,“奔流城的命運……”

    “獻城投降,我將秋毫無犯。城內居民可以自由離開,也可留下來伺候艾蒙伯爵。布林登爵士和願意追隨他的守衛將穿上黑衣,你也一樣,當然,你也可以去凱巖城當俘虜,我們將遵照公爵的標準,以禮相待。我還會把你妻子送到你身邊,若她生下男孩,將被收養在蘭尼斯特家族擔任侍酒和侍從,將來可以成爲騎士,獲得封地,若她生下女孩,成年後我會送她豐厚嫁妝,給她挑戶好人家。等戰爭結束,甚至你自己也可能被釋放。一切的一切,只需你獻城投降。”

    艾德慕從木桶內擡起胳膊,看着水流滴下指頭,“假如我不投降呢?”

    你非要我說出來嗎?皮雅抱着一大堆衣服站在門口,侍從們和歌手也在聽。讓他們去聽,詹姆心想,讓全世界都聽到,我不在乎。他強迫自己微笑,“你見過我麾下的大軍,艾德慕,你見識了那些雲梯、塔樓、投石機和攻城錘。只需我一句話,我表弟便會填平你的護城河,砸開你的城門。成百上千的人會死——但別抱任何幻想,其中絕大部分將是你們自家的子民。攻擊的第十波將由三河諸侯組成,你將從屠殺那些在孿河城爲你而死的人的父兄們開始;第二十波是佛雷家族,我手下的佛雷正愁太多;等你的弓箭手用完了箭只,等你的騎士連劍都舉不動的時候,我的西境部隊纔會出現。城堡陷落後,男女老少,統統殺光,連牲畜也不放過。我還要砍伐你的神木林,焚燬塔樓與碉堡,拉倒城牆和營壘,改變騰石河的水道,淹沒奔流城的廢墟。事成之後,世人將不會記得徒利家族的家堡曾經矗立於此。”詹姆站起身來,“你老婆或許在城陷之前就會生育,你想要孩子,我滿足你。用投石機。”

    沉默。艾德慕站在木桶裏,皮雅把衣服抓在胸前,歌手的指頭懸於琴絃上,小子盧取出一截老麪包裝盤,假裝不在意。用投石機。詹姆心想,如果姑媽在這裏,她還會說提利昂是泰溫的兒子嗎?

    終於,艾德慕·徒利找回了聲音,“我想爬出來殺了你,弒君者。”

    “你可以試試,”詹姆靜靜地等待,結果對方沒動。“好好用飯。歌手,替我招待客人,嗯,你會唱那首歌的吧?”

    “那首雨的歌?啊,大人,我想我很熟悉。”

    艾德慕似乎直到此時才第十次看見歌手,“不,不,不要是他,快把他趕出去……”

    “怎麼,不過是首歌嘛,”詹姆道,“我保證,他唱得沒那麼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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