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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之歌 - 第五十六章 布蘭字體大小: A+
     

    “不過是又一座空碉堡,”梅拉·黎德一邊說,一邊注視着碎石、廢墟和雜草。

    不,布蘭心想,這是長夜堡,世界的盡頭。在羣山中跋涉時,他一心只想早日到達長城,尋找三眼烏鴉,現在到了這裏,內心卻充滿恐懼。他做的那個夢……夏天的夢……不,我不能去想。他甚至沒告訴黎德們,但梅拉似乎有所察覺。如果絕口不提,也許可以忘記夢中之事,它也永遠不會成真,羅柏和灰風就仍然……

    “阿多,”阿多換換重心,布蘭也跟着晃。走了好幾個鐘頭,他累了。但至少他不害怕。布蘭怕這個地方,而且幾乎同樣怕向黎德姐弟承認這點。我是北境的王子,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成員,幾乎已經長大成人了,我得像羅柏一樣勇敢。

    玖健用暗綠色的眼睛凝視他,“這裏沒什麼東西會傷害我們,殿下。”

    布蘭可不太確定。長夜堡總出現於老奶媽最嚇人的故事裏面。“夜王”曾在這裏統治,其後他的名字被人們從記憶中抹去;“鼠廚師”在這裏爲安達爾人的國王奉上“王子培根人肉餡餅”;“七十九守衛”曾在這裏站崗;年輕勇敢的丹妮·菲林特在這裏被強暴後謀殺。就在這座城堡,謝瑞特國王發出對古安達爾人的詛咒,一羣小學徒面對黑夜中出現的妖怪,瞎子“星眼”賽米恩觀睹地獄犬打鬥,而“瘋斧”走過這些院子,爬上塔樓,於黑暗中屠殺他的兄弟們。

    當然,所有這些故事都發生於千百年前,有些甚至根本沒發生過。魯溫學士常說,老奶媽的故事不能囫圇吞下。但某一次叔叔來見父親時,布蘭問起長夜堡,班揚·史塔克沒說那些故事是真,也沒說是假,只聳聳肩,“我們兩百年前就離開了長夜堡。”彷彿這就是答案。

    布蘭逼自己環顧四周。這天早晨寒冷而明亮,陽光從殘酷的青天中照耀而下。他不喜歡那些嘈雜的聲音:風穿過殘破塔樓發出令人不安的嘯叫,要塞吱嘎作響,老鼠在大廳地板下亂爬。那是“鼠廚師”的孩子們在逃避父親。院子成了小森林,細瘦的樹木互相交錯光禿的枝杈,枯葉如蟑螂在堆堆積雪上疾走。原本馬廄所在之處長出了幾棵大樹,廚房拱項上有個洞,一株扭曲的白色魚梁木從裏面擠出來。在這裏,就連夏天也感到不安。布蘭容許自己鑽入他皮下一小會兒,聞聞這地方的味道。他不喜歡那氣味。

    關鍵的是,沒有穿越長城的通道。

    布蘭告訴過他們不會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但玖健·黎德堅持要親眼看看。他做過綠色之夢,綠色之夢不會騙人。夢怎能開門呢?布蘭心想。

    自從黑衣弟兄們收拾行李,棄守此處,前往深湖居之後,長夜堡的大門就一直封閉:鋼鐵閘門放下,拉提的鏈條被卸除,而通道里塞滿大大小小的石頭,全凍在一起,直到跟長城本身一樣難以穿透。“我們該跟瓊恩走的。”布蘭看到這番景象之後評論。自從那晚透過夏天看着瓊恩在暴風雨中騎馬逃走,布蘭就常想起自己的私生哥哥。“找到國王大道,然後去黑城堡。”

    “我們不敢那麼做,王子殿下,”玖健說,“我告訴過你爲什麼。”

    “但野人怎麼辦呀!他們殺了一位老人,還想殺死瓊恩。玖健,他們有一百個那麼多呢。”

    “正是如此,而我們才四人,所以更不該去。記得嗎?你幫了你哥哥——如果那真是他——卻差點失去夏天。”

    “我知道,”布蘭悲哀地說。冰原狼殺了三個野人,或許更多,可對方數目實在驚人,很快便在那沒耳朵的人周圍緊密集結成一圈。夏天試圖溜進雨夜,不料一支箭斜刺裏飛來,突然的刺痛把布蘭逼出狼形,回到自己的身軀。等雨終於停止,一行四人擠在黑暗中,沒有生火,也沒大聲說話——基本上什麼也沒說。他們聽着阿多沉重的呼吸,擔心直到清晨,尤其擔心野人們會穿湖過來。布蘭不時進入夏天,但疼痛又總是立刻把他驅回,好比灼熱的水壺,就算再想提,也不得不抽回手。那晚只有阿多睡着,一邊唸叨“阿多,阿多”,一邊翻來覆去。布蘭害怕夏天會在黑暗之中死去。求求你們,遠古諸神,他祈禱,你們帶走了臨冬城,帶走了我父親,帶走了我的腿,不要把夏天也帶走。也請你們守護瓊恩·雪諾,請你們讓野人離開。

    湖中的岩石島嶼上沒有魚梁木生長,然而遠古諸神似乎是聽到了。第二天早上,野人們不慌不忙地準備啓程扔下自己的死者和那位老人的衣物,甚至還從湖裏撈起一些魚。有那麼令人驚恐的一刻,三個人找到堤道,並試圖走過來……但堤道拐彎的地方他們沒拐,結果兩人差點淹死,幸好被拉了上來。高大禿頂的首領朝他們吼叫,話音在湖面上回蕩,連玖健都聽不懂他使用的語言,片刻之後,對方收拾起盾牌和長矛,朝東北,就是瓊恩離開的方向進發。布蘭也想離開,去尋找夏天,但被黎德姐弟阻止。“再留一晚,”玖健道,“和野人之間拉開一段距離,再碰上他們可不好,對吧?”欣慰的是,當天下午,夏天拖着一條傷腿從藏身之處返回。他趕走烏鴉,吃了點客棧裏的屍體,然後游到島上。梅拉從他腿上拔出斷箭,給傷口抹上某種植物的汁液,那是她在塔樓基座附近找到的。冰原狼仍一瘸一拐,但布蘭覺得他每天都有好轉。諸神畢竟聽見了祈禱。

    “也許我們該試試其他城堡,”梅拉對弟弟說,“也許有別的門可以通過。如果你們願意,我去探察,一個人走得比較快。”

    布蘭搖搖頭,“往東,有深湖居和王后門,往西則是冰痕城。它們跟這裏一樣,只是規模稍小。所有門都封住了,除了黑城堡、東海望和影子塔。”

    聽罷此言,阿多說,“阿多。”黎德姐弟交換一個眼神。“至少我該爬到長城頂上,”梅拉斷定,“也許在上面,能看見什麼東西。”

    “你打算看什麼?”玖健問。

    “什麼都行。”梅拉態度堅決地回答。

    這事本該由我去做。布蘭擡頭,看着長城,想像自己一寸一寸地往上爬,手指挖進冰縫中,腳尖踢出落腳處,不由得露出微笑。狼夢、野人和瓊恩等等全都不再重要。他打小就攀爬過臨冬城的牆壘和所有塔樓,但它們沒這麼高,而且是石頭做的。長城看起來也像石頭,灰濛濛的,表面坑坑窪窪,但等雲層散開,陽光普照,情況就完全不同。它一下子變了樣,閃爍着白色和藍色的瑩光。這是世界的盡頭,老奶媽常說,對面爲怪獸、巨人族和食屍鬼的住所,但只要長城牢牢矗立,它們就都過不來。我想跟着梅拉一起上去,布蘭心想,站在上面看一看。

    但他是個殘廢的小男孩,有一雙沒用的腿,因此只能從底下眼睜睜目睹梅拉代替自己爬上去。

    她並非在爬,不像以前的他。她只不過沿着守夜人數千年前鑿出的階梯往上走。記得魯溫學士說過,只有長夜堡的樓梯是從長城本身的冰壁裏鑿出來的。或許這是班揚叔叔說的?往後的城堡都用木樓梯、石樓梯或泥土沙礫混合的長坡道。冰太難捉摸,叔叔如是說,長城儘管內核凍得像石頭般堅硬,但表面時而融化,流下冰冷的溪流,猶如哭泣。自從最後一批黑衣弟兄離開城堡,那階梯一定融化又凍結了上千次,每次都會縮小一點,變得更平整,更圓滑,更危險。

    而且更窄小。好像長城要將它們重新收回去。梅拉·黎德腳步穩健,即使如此,還是走得很慢,逐級逐級前進。有兩個地方,階梯幾乎消失,她就匍匐着手腳並用。下來更難,布蘭心想。最後她終於到達頂端,踏過樓梯最高處僅存的若干冰晶凸起,消失於視線之外。

    “她什麼時候下來?”布蘭問玖健。

    “適當的時候吧。她要好好看看……長城,看看另一邊。我們也該在下面看看。”

    “阿多?”阿多懷疑地說。

    “也許能發現什麼。”玖健堅持。

    或者被什麼發現。這話布蘭說不出口,他不想讓玖健認爲自己是膽小鬼。

    於是他們着手探察,玖健·黎德領頭,布蘭坐在阿多背上的籃子裏,夏天走在他們身旁。途中,冰原狼竄進某個黑乎乎的門裏,片刻之後,叼着一隻灰老鼠回來。這就是“鼠廚師”?布蘭心想,但顏色不對,而且纔有貓的體形。“鼠廚師”可是白的,幾乎有老母豬般碩大……

    長夜堡有許多黑乎乎的門,也有許多老鼠。布蘭可以聽見它們在地窖和連接地窖的通道里亂爬,黑漆漆的通道好比迷宮,玖健想下去偵察,但阿多說“阿多”,布蘭說“不”。長夜堡底的黑暗中有比老鼠更糟的東西。

    “這看起來是個古老的地方。”玖健沿着走廊行走,太陽從空洞的窗戶照入,投射出道道充滿灰塵的光柱。

    “比黑城堡古老一倍,”布蘭邊回憶邊說,“它是長城上第一座堡壘,最大的一座。”也是第一座被遺棄的堡壘,早在“人瑞王”的時代。那時候,已有四分之三的房間空着,維護的開銷太大。“善良的”亞莉珊王后建議守夜人在東面七裏遠的地方興建另一座小規模的新城堡作爲代替,在那裏,長城沿一個美麗的綠色湖泊彎曲延伸。建造深湖居的費用出自王后變賣的首飾,並由“人瑞王”派人一路前往北方負責修築,隨後,黑衣弟兄們將長夜堡留給了老鼠。

    那是兩個世紀之前的事。如今,深湖居也跟它所取代的城堡一樣廢棄空曠,而長夜堡……

    “這裏有鬼魂。”布蘭說。阿多也許聽過所有的故事,玖健可不見得。“非常古老的鬼魂,比‘人瑞王’更老,甚至比‘龍王’伊耿還老。鬼魂乃是七十九名背棄誓言,前往南方的逃兵,被到處通緝。他們中有一位是萊斯威爾伯爵的幼子,因此領隊伍前往荒冢地,去他的城堡尋求庇護,不料伯爵卻將他們繩之以法,送回長夜堡。總司令命人在長城頂上鑿出七十九個洞,把逃兵們關進去,活活封進冰裏。他們手執長矛與號角,全部面朝北方,被稱爲‘七十九守衛’。他們活着的時候離開了崗位,死後便要永遠站崗。多年之後,萊斯威爾伯爵衰老垂危,臨死前命人把自己擡到長城,好穿上黑衣,站在兒子身邊。爲了榮譽他將兒子送回長城,但心底仍深愛着他,因此來與他一起站崗。”

    他們花了半天時間在城堡裏探索。有些塔已經倒掉,另一些看起來不太安穩,但一行三人登了鐘樓(鍾已經不見)和鴉巢(烏鴉也不見了)。釀酒房下,滿地窖的巨大橡木桶,阿多敲打它們,發出空洞的聲響。他們找到一個圖書館(書架和書櫃都已崩塌,書一本都沒有,到處是老鼠)和一個潮溼昏暗的地牢,牢房足夠容納五百名囚犯,但當布蘭抓住一根生鏽的欄杆,它卻在他手中斷裂開來。大廳只剩一面殘牆,澡堂沉入地下,一片巨大的荊棘叢佔領了兵器庫外黑衣弟兄們昔日操練槍矛、盾牌和長劍的校場,鐵匠鋪雖還立着,但蜘蛛網、老鼠和灰塵取代了刀劍、風箱與砧板。有時,夏天會聽見布蘭聽不到的聲音,或朝莫名的方向咧牙露齒,頸背毛髮直立……但“鼠廚師”、“七十九守衛”和“瘋斧”終究沒有露面。布蘭鬆了口氣。也許這只不過是座廢棄的空城堡。

    等到梅拉回來,陽光在西方的山頂只剩點點餘暉。“你看到什麼?”她弟弟玖健問。

    “我看到鬼影森林,”她用渴望的語調說,“目力所及,處處是高聳的山峯,覆蓋着從未被刀斧砍伐的樹木;我看到陽光在湖面閃爍,雲層從西方飄來;我看到堆堆陳舊的積雪,矛一般長的冰錐;我甚至看到一隻老鷹在長天盤旋,它也看到了我。我還朝他揮手呢。”

    “有沒看到下去的路?”玖健問。

    她搖搖頭。“沒有。完全是一面峭壁,冰壁如此光滑……若有一根好繩子和一把鋒利的斧頭,我也許能下去,但……”

    “……我們不行,”玖健替她說完。

    “對,”他姐姐贊同,“你肯定這裏是夢見的地方?也許我們來到了錯誤的城堡呢。”

    “不。就是這個城堡。這裏有道門。”

    的確有道門,布蘭心想,但它被石頭和冰給堵住了。

    太陽落坡,塔樓的影子漸漸拉長,風也越來越強,將堆堆枯葉“嘩嘩”地吹過庭院。逐漸凝聚的黑暗讓布蘭想起老奶媽的另一個故事,“夜王”的故事。他是守夜人軍團第十三任總司令,她談到,一位從無恐懼的戰士。“這是他的缺陷,”她接着補充,“所有人都該明白恐懼的感受。”一個女人導致他的墮落,一個女人從長城之巔望下來,肌膚彷彿月亮般蒼白,眼睛猶如藍色的星。他毫無畏縮地追求她,佔有她,並愛上了她,儘管她像玄冰一樣寒冷。他將種子撒進她體內的同時,也將靈魂交給了她。

    於是他把她帶回長夜堡,立爲王后,而自己是國王,並用詭異的魔法誓言讓弟兄們服從意旨。“夜王”和他的屍鬼王后統治了十三年,直到最終,臨冬城的史塔克家和野人王喬曼聯合起來解開守夜人的束縛。在他死後,人們發現他曾向異鬼奉獻祭品,於是所有“夜王”的記錄全被銷燬,他的名字成爲禁忌。

    “有人說他是波頓家的人,”老奶媽每每如此總結,“有人說他是斯卡格斯島的馬格拿,還有人說他來自安柏家、菲林特家或諾瑞家,更有人要你相信,他出自伍德福特家——他們在鐵民之前統治熊島。其實根本不是,他是個史塔克,而將他擊敗的則是他的兄弟。”說到此處,她總捏住布蘭的鼻子,他至今不能忘懷。“他是臨冬城的史塔克,也許就叫布蘭登,誰說得準呢?也許他就在這個房間,這張牀上睡過。”

    不,布蘭心想,但他的確曾在這座城堡,在我們今晚睡覺的地方活動。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念頭。按照老奶媽的說法,“夜王”在白天只是個普通人,但統治着黑夜。而現在天正在變黑。

    黎德姐弟決定睡在廚房,那是一幢八角形的石頭房子,拱頂雖已殘破,但看起來比其他建築物能提供更好的遮蔽。屋子中央一口大井邊,有棵彎彎曲曲的魚梁木從石地板上冒出來,斜伸向屋頂上的洞,白骨般的樹枝指向太陽。這是一棵怪異的樹,比布蘭見過的其他魚梁木都細瘦,而且沒有臉,卻讓他感覺遠古諸神與自己同在。

    然而那是廚房唯一令他喜歡的地方。屋頂大部分沒塌,若下雨的話,可以遮蔽他們,但他認定在這裏絕不可能暖和,隨時都能感覺到寒氣從石板地裏滲上來。布蘭也不喜歡處處的陰影,不喜歡那些巨大的磚爐像張開的嘴一樣包圍着他們,不喜歡生鏽的肉鉤,不喜歡沿牆排列、滿是疤痕污漬的屠宰臺。他知道,“鼠廚師”就是在這裏把王子切成碎塊,並用其中一個爐子烤人肉餡餅。

    那口井他最不喜歡。足足十二尺寬,全由石頭砌成,側面還建有階梯,盤旋而下,進入黑暗之中。井壁溼乎乎的,覆滿水垢,深不見底,甚至連梅拉那對屬於獵人的敏銳眼睛也毫無辦法。“也許它沒底呢,”布蘭懷疑地說。

    阿多越過齊膝高的井沿窺視,他說,“阿多!”聲音順井向下迴盪,“阿多阿多阿多阿多,”越來越弱,“阿多阿多阿多阿多,”直到比耳語更輕。阿多似乎嚇了一跳,然後呵呵大笑,彎腰從地板上挖起一塊破碎的石片。

    “阿多,不要!”布蘭說,但太晚了。阿多將石片扔過了邊緣。“你不該這麼做,不知道下面有什麼。也許會傷到什麼,或者……或者喚醒什麼。”

    阿多無辜地看着他。“阿多?”

    在下方很遠很遠的地方,石頭碰到水面,傳來一聲響。老實說那不太像水花濺起的聲音,更像某種吞嚥,彷彿什麼東西顫抖着張開冰冷的嘴,吞下阿多的石頭。微弱的迴音沿井道傳播,片刻之間,布蘭覺得有東西在動,在水裏翻滾。“也許我們不該留在這兒,”他不安地說。

    “不在井邊?”梅拉問,“不在長夜堡?”

    “是的。”布蘭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笑了,然後讓阿多出去收集木頭。夏天也要出去,天已差不多全黑,冰原狼想捕獵。

    良久,阿多獨自歸來,捧回滿滿一堆枯木斷枝。玖健·黎德拿出火石和匕首,燃起一堆火,而梅拉給魚剔骨頭,那是經過上一條小河時,她逮住的。布蘭疑惑地想,不知已有多少年沒人在長夜堡的廚房裏煮晚餐,他也想知道,有誰曾在這裏烹飪,但也許還是不要清楚的好。

    等到火苗愉悅地燃燒,梅拉便將魚放上去。至少這不是人肉餡餅。“鼠廚師”烹煮安達爾國王的兒子,外加洋蔥、胡蘿蔔和蘑菇,做成一個大餡餅,再撒上胡椒與鹽巴,搭配培根肉,暗紅色的多恩葡萄酒。餡餅呈給孩子的父親,父親贊其美味,並叫廚師再來一塊。後來,諸神把廚師變成一隻巨大的白老鼠,只能吃自己的小孩。從此以後,他就在長夜堡內遊蕩,吞食子孫,但飢餓感卻永遠無法滿足。“諸神不是因爲謀殺而詛咒他,”老奶媽道,“也不是因爲給安達爾國王吃自己兒子做的餡餅。一個人有權復仇,但殺害自家屋檐下的賓客,踐踏賓客權利,諸神決不原諒。”

    “該睡了,”吃飽之後,玖健嚴肅地說。火焰燒得微弱,他用棍子撥了撥。“也許我會再做綠色之夢,爲我們指引方向。”

    阿多早已蜷起身子,低聲打鼾。他不時在斗篷下翻身,輕聲嗚咽,也許在說“阿多”罷。布蘭扭動着靠近火堆,溫暖的熱氣讓他感覺舒適,輕微的劈啪聲令他心安,但始終睡不着。外面的風將枯葉大軍吹過庭院,輕輕刮擦門窗,他又聯想起老奶媽的故事,幾乎聽到守衛的鬼魂在長城頂上遙相呼應,吹響幽靈戰號。蒼白的月光斜斜地投射進拱頂上的洞,照亮了魚梁木那拼命伸展的枝杈。那棵樹看起來似乎企圖抓住月亮,將它拖進井裏。遠古諸神,布蘭祈禱,如果你們聽得見,今晚請不要讓我做夢。即使非做不可,也要做一個好夢。諸神沒有回答。

    布蘭讓自己閉上眼睛。或許真的睡過一會兒,或許不過是迷迷糊糊地犯困,遊離在半夢半醒之間,努力不去想“瘋斧”、“鼠廚師”及夜間出沒的妖怪。

    然後聽到了聲音。

    他立時睜開雙目。那是什麼?他屏住呼吸,在做夢嗎?做一個愚蠢的惡夢?他不想爲一個惡夢叫醒梅拉和玖健,但是……聽……輕微的摩擦,遠處……樹葉,是樹葉在外牆上婆娑,以及互相摩擦發出的瑟瑟聲……或者是風,很可能是風……但那聲音並非來自外面。布蘭胳膊上汗毛直豎。那聲音在裏面,就在我們中間,而且越來越響。他單肘撐起身子,仔細聆聽。確實有風聲,樹葉聲,但引起他注意的是另外一種。腳步聲。什麼人正朝這裏走來。什麼東西正朝這裏走來。

    不會是那些守衛,他心想,他們從不離開長城。但長夜堡裏可能有別的鬼魂呀,更可怕的鬼魂。記得老奶媽講過“瘋斧”如何脫下靴子,赤腳在黑暗中游蕩於城堡各個廳內,不發出任何聲響,不讓任何人知曉——除非你見到從他斧子、手肘和溼乎乎的紅鬍子尖上滴下的鮮血。這可能不是“瘋斧”,而是那夜間出沒的妖怪。據老奶媽說,小學徒們統統見過妖怪,但當報告總司令時,每人的描述又都不一樣。接着,一年之內死了三個學徒,第四個發了瘋,一百年後,那妖怪再次出現,有人看到小學徒們步履蹣跚、拴着鎖鏈跟在它後面。

    然而這不過是故事。自己嚇自己。沒有什麼夜間出沒的妖怪,魯溫學士說,即使真有那樣的東西,也早已從世界上消失,好比巨人和龍。它不存在了,布蘭心想。

    然而聲音越來越響。

    它是從井裏傳來的,他陡然意識到。這讓他怕得厲害。有什麼東西正從地底上來,從黑暗中出現。阿多喚醒了它。用那塊愚蠢的石片喚醒了它,現在它上來了。阿多的鼾聲和自己的心跳使他很難聽得清楚;是血從斧子上滴落的聲音嗎?有沒有幽靈鎖鏈遙遠微弱的撞擊呢?布蘭更仔細地聽。腳步聲。絕對是腳步聲,一下比一下響,但他無法分辨有多少下。聲音在井裏迴盪,沒有旁的滴水或鎖鏈聲,但有……高亢尖細的嗚咽,沉重壓抑的呼吸,彷彿一個人處在痛苦之中。腳步聲最響。腳步聲越來越近。

    布蘭嚇得都不敢喊。火堆已燒成若干微弱的餘燼,而朋友們睡得香甜。他幾乎要溜出自己的身軀,進入狼體內,但夏天遠在數裏之外,而他不能把朋友們無助地丟在黑暗中,面對井裏出來的莫名東西。我告訴過他們不要來這兒,他悲哀地想,我告訴過他們這兒有鬼魂。我告訴過他們,應該去黑城堡。

    那腳步聲很是沉重,緩慢遲滯,摩擦着石頭。它一定十分巨大。老奶媽的故事中,“瘋斧”是大個子,而黑夜裏出沒的妖怪更加碩大。從前在臨冬城,珊莎告訴他,如果躲進被子底下,黑暗中的惡魔就找不到人。現在他差點這麼做,隨即想起自己是個王子,幾乎就要長大成人了。

    布蘭在地板上蠕動,拖動那雙無力的腿,直至碰到梅拉。她立刻醒轉。沒有誰醒得有梅拉·黎德那樣快,沒有誰像她這般高度警覺。布蘭將一根手指按到嘴上,示意別說話。她立刻聽見了聲音,他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來。迴盪的腳步,微弱的嗚咽,沉重的呼吸。

    梅拉一聲不吭地拿起武器,右手抓三叉捕蛙矛,收攏的索網懸於左手,光腳靜悄悄地走向那口井。玖健仍在熟睡,對周遭變故毫無知覺,而阿多邊呻·吟,邊翻身,顯得很不踏實。她在陰影之中移動,繞開月光,像貓一般安靜。布蘭盯着她,發現連自己都很難察覺矛上反射的微弱閃光。我不能讓她獨自與妖怪搏鬥,他心想。夏天在遠處,但是……

    ……他溜出自己的皮,進入阿多體內。

    跟進入夏天不同。進入夏天太容易,現在布蘭連想都不用想。這更困難,就像往右腳套左腳穿的鞋,怎麼也不合適,而且這鞋很害怕,這鞋不明白怎麼回事,拼命要把腳推開。他嚐到阿多嗓子裏污物的味道,幾乎厭惡地逃離。但他不能,反而掙扎着坐起,雙腿收至身下——一雙壯碩的腿——然後站立。我能站了。他跨出一步。我能走了。感覺如此怪異,差點當即摔倒。他看到自己就躺在冰冷的石頭地板上,一個小小的殘疾,然而“他”現在不是殘廢。他抓起阿多的長劍。井裏的呼吸聲已變得跟鐵匠的風箱一樣響。

    突然一聲號哭,如同匕首穿透全身。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鑽上來,歪歪扭扭地撞進月光之中,恐懼從布蘭心中油然升起,如此強烈,以至於他發現自己又躺回地板,而阿多吼着“阿多,阿多,阿多”,就像當日湖中塔上,雷電閃耀之時。但那黑夜中出沒的妖怪也跟着慘叫,在梅拉的索網內狂亂翻騰。布蘭看到長矛從黑暗中猛刺而去,那東西踉踉蹌蹌地跌倒,不斷掙扎。號哭仍從井內傳來,甚至更響了。地上那團黑乎乎的東西一邊翻滾抵抗,一邊尖叫,“不,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梅拉站在上方,銀色的月光在捕蛙矛尖端閃爍。“你是誰?”她提問。

    “我是山姆,”黑乎乎的東西抽泣着,“山姆,山姆,我是山姆,放我出來,你刺疼我了……”他在月光下打滾,在梅拉那張糾結的索網中瞎撲騰,而阿多仍在喊,“阿多,阿多,阿多。”

    這時玖健把枝條加入火堆之中,吹氣使得焰苗重新噼噼啪啪竄起來。有了光線,布蘭看到井邊是個蒼白的女孩,面龐削瘦,全身裹在獸皮裏,披一件大黑斗篷,正試圖讓懷中的嬰兒停止號哭。地上的東西隔網摸匕首,可惜孔眼太小,做不到。他不是妖怪,也不是渾身滴血的“瘋斧”,只不過是個大胖子,穿黑色羊毛布衣服,外加黑毛皮、黑皮革、黑鎖甲。“他是個黑衣弟兄,”布蘭道,“梅拉,他來自守夜人軍團。”

    “阿多?”阿多蹲下身子,窺視網中人。“阿多,”他又大聲說。

    “黑衣弟兄,對。”胖子仍像風箱一樣喘氣。“我是守夜人的一員。”他的下巴纏了根網線,迫使他擡頭,其他的線則深深嵌入臉頰。“我是烏鴉,求求你,把我放出來。”

    布蘭突然變得不大確定。“你是三眼烏鴉嗎?”他不可能是三眼烏鴉。

    “我想不是。”胖子轉動眼珠,只有兩顆眼珠。“我是山姆。山姆威爾·塔利。放我出來,它弄疼我了。”他又開始掙扎。

    梅拉厭惡地哼了一聲。“別亂動,如果扯壞我的網,就把你扔回井裏去。躺着別動,我替你解開。”

    “你是誰?”玖健問那抱嬰兒的女孩。

    “吉莉,”她說,“用紫羅蘭花取的名。他是山姆。我們沒想嚇唬人。”她搖晃嬰兒,柔聲低語,終於制止了號哭。

    梅拉爲肥胖的黑衣弟兄解索網。玖健走到井邊,向下窺視。“你們從哪兒來的?”

    “從卡斯特堡壘,”女孩道,“你是那個人嗎?”

    玖健轉身看她。“那個人?”

    “他說山姆不是那個人,”她解釋,“有另一個。他被派來尋找那個人。”

    “誰說的?”布蘭問。

    “冷手。”吉莉輕輕回答。

    梅拉掀開索網一端,胖子坐起來。他在顫抖,布蘭發現,而且仍然拼命喘氣。“他說這兒會有人,”他長吁一口氣,“城堡裏有人。但我不知你們就在樓梯頂上,不知你們會扔出一張網,還戳我肚子。”他用戴黑手套的手摸摸腹部。“有沒有流血?我看不見。”

    “沒那麼嚴重,只想把你捅倒而已,”梅拉說。“來,讓我看看。”她單膝跪下,觸摸他的肚臍周圍。“你穿着鎖甲耶。根本連皮都沒破。”

    “啊,但還是很疼,”山姆抱怨。

    “你真的是守夜人的弟兄?”

    胖子點點頭,下巴微微顫動。他的皮膚看起來蒼白而鬆弛。“我只是個事務員,負責照看莫爾蒙總司令的烏鴉。”片刻之間,他似乎快要哭出來。“但我在先民拳峯把它們弄丟了,都是我的錯。我還迷了路,連長城都找不到。它有一百里格長,七百尺高,我居然找不到!”

    “你已經找到了,”梅拉說。“把屁股擡起來,我要收網。”

    “你怎麼穿過長城的?”山姆掙扎起身時,玖健問。“這口井是否通往某條地下河,然後可以過來?可你身上一點也不溼……”

    “這裏有道門,”胖子山姆說,“一道暗門,跟長城本身一樣古老,被稱爲‘黑門’。”

    黎德姐弟交換一個眼神。“我們能在井底找到這道門嗎?”玖健問。

    山姆搖搖頭。“你們不行。得由我帶路。”

    “爲什麼?”梅拉想知道,“如果確實有道門……”

    “你們找不到。即使找到了,它也不會開。不會爲你們而開。這乃是黑門。”山姆揪揪褪色的黑色羊毛布衣袖。“他說過,只有守夜人的漢子能夠打開,需要一個發下誓言的弟兄。”

    “他,”玖健皺起眉頭,“這個……冷手?”

    “那並非他的真名,”吉莉邊說,邊搖晃孩子,“只是我們——山姆和我——爲他取的外號。他的手冷得像冰,但他和那些烏鴉從死人手裏把我們拯救出來,還讓我們騎在麇鹿背上,來到這裏。”

    “麇鹿?”布蘭驚訝不已。

    “麇鹿?”梅拉難以置信。

    “烏鴉?”玖健說。

    “阿多?”阿多道。

    “他是綠色的嗎?”布蘭想知道,“有沒有長角呢?”

    胖子也困惑,“你是指麇鹿?”

    “冷手啦,”布蘭不耐煩地說,“綠人騎麇鹿,老奶媽說過,他們甚至會長角。”

    “他不是綠人。他穿黑衣,就像個守夜人弟兄,但皮膚同屍鬼一樣蒼白,而雙手冷如玄冰。一開始我很害怕,然而屍鬼有藍色的眼睛,也不會說話,或許根本忘記該怎樣說話。可他不同。”胖子轉向玖健。“他等在那裏呢。我們走吧。你們有更暖和的東西穿嗎?黑門很冷,長城另一邊更冷。你們——”

    “他何不與你一同過來?”梅拉朝吉莉和嬰兒比劃了一下。“她倆都能過來,爲何他沒有呢?你爲什麼不帶他過這道黑門?”

    “他……他不能。”

    “爲什麼不能?”

    “因爲長城。據他說,長城不僅是冰和石頭,其中編織了魔法……古老而強大的魔法。他無法穿越長城。”

    城堡廚房突然變得十分寧靜。布蘭可以聽見火焰輕微的噼啪聲,夜風吹動樹葉,伸向月亮的細瘦魚梁木吱吱嘎嘎。對面爲怪獸、巨人族和食屍鬼的住所,他想起老奶媽的話,但只要長城牢牢矗立,它們就都過不來。快睡吧,我的小布蘭登,寶貝兒。你無需害怕。這邊沒有怪獸。

    “我不是你要帶過去的人,”玖健·黎德告訴胖子山姆,對方的黑衣鬆鬆垮垮,沾滿污漬。“他纔是。”

    “哦。”山姆低頭,不大確定地看着他,也許這時才意識到布蘭是殘廢。“我不……不夠強壯,背不動你,我……”

    “阿多可以揹我。”布蘭指指籃子。“我坐裏面,在他背上。”

    山姆盯着他瞧,“你是瓊恩·雪諾的弟弟。那個墜樓的……”

    “不,”玖健道,“那孩子死了。”

    “別說出去,”布蘭警告,“拜託。”

    山姆疑惑了片刻,但最後道,“我……我可以守祕。吉莉也可以。”他望向女孩,她點點頭。“瓊恩……瓊恩也是我兄弟,是我迄今爲止最好的朋友,但他跟斷掌科林去霜雪之牙偵察,一直沒回來。我們在先民拳峯等他,然……然後……”

    “瓊恩就在附近,”布蘭說,“夏天看到他了。他跟一羣野人在一起,但他們殺了一個人,於是瓊恩奪馬逃走。我敢打賭,他回黑城堡去了。”

    山姆瞪大眼睛望向梅拉。“你肯定那是瓊恩?你看到他了?”

    “我是梅拉,”梅拉輕笑,“夏天是……”

    一個陰影脫離了殘破的拱頂,穿過月光,跳將下來。即使一條腿受傷,那隻冰原狼落地時仍然輕盈猶如飄雪。女孩吉莉發出一聲驚呼,牢牢抱住嬰兒,抱得如此之緊,以至於孩子又號哭起來。

    “他不會傷害你,”布蘭說。“他纔是夏天。”

    “瓊恩說你們都有狼,”山姆摘下手套,“我認識白靈。”他伸出顫抖的手,指頭又白又軟,胖得像小香腸。夏天走近嗅了嗅,然後舔舔那隻手。

    這時布蘭下定決心。“我們跟你走。”

    “你們所有人?”山姆似乎很吃驚。

    梅拉揉揉布蘭的頭髮。“他是我們的王子。”

    夏天繞着井轉圈,嗅來嗅去,然後停在第一格階梯上,回頭望向布蘭。他也想去。

    “如果我把吉莉留在這兒,到回來之前,她會安全嗎?”山姆詢問。

    “應該沒問題,”梅拉說,“她可以享用我們的火堆。”

    玖健確認,“城堡空的,沒人。”

    吉莉環顧四周。“卡斯特跟我們講過城堡,但我不曉得它們有這麼大。”

    這不過是廚房。布蘭不知她看到臨冬城會怎麼想,如果真能看到的話。

    他們花了點時間收拾,然後把布蘭放進阿多背上的柳條籃裏。等準備好出發時,吉莉已坐在火堆旁給嬰兒餵奶。“你要回來找我哦,”她告訴山姆。

    “我會盡快回來,”他承諾,“然後我們去暖和的地方。”布蘭聽到這話,不禁懷疑自己在做什麼。我還能再去暖和的地方嗎?

    “我認識路,我走前面,”山姆在頂上猶豫不決,“實在太多階梯了。”他嘆口氣,開始往下走。玖健緊跟在後,接着是夏天,然後是背布蘭的阿多。梅拉殿後,手中拿着捕蛙矛和索網。

    這是一段很長的路。井的頂端沐浴在月光中,但每轉一圈它就變得更加狹小,更加黯淡。他們的腳步在潮溼的石頭之間迴盪,水聲也越來越響。“我們是不是該點火炬?”玖健問。

    “不用,眼睛會調節適應,”山姆說。“一隻手扶牆,就不會掉下去。”

    每轉一圈,井變得更加黑暗,更加淒冷。當布蘭終於擡頭,望向上方時,井口已不到半個月亮大。“阿多,”阿多低聲說,“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井也輕聲迴應,“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水聲近了,但布蘭向下窺探,只看到黑暗。

    又轉了一兩圈,山姆突然停下。此時他離布蘭和阿多四分之一圓周,在下方約六尺處,然而布蘭幾乎看不見人。但他看得見那道門,山姆口中的“黑門”。它根本不是黑的。

    白色的魚梁木,上面有一張臉。

    木頭散發出光芒,好似牛奶與月光的混合,如此微弱,除開門本身,幾乎不能照亮任何東西,連站在它跟前的山姆也是漆黑一團。那張臉蒼白古老,滿是褶皺。死氣沉沉。嘴閉緊,眼也閉緊,臉頰塌陷,額頭枯癟,下巴鬆弛。若一個人活上一千歲都死不了,只是越來越老,那麼他的臉最後就會像這個樣。

    門睜開眼睛。

    白色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你是誰?”門問,井輕聲呼應,“誰——誰——誰——誰——誰——誰——誰?”

    “我是黑暗中的利劍,”山姆威爾·塔利道,“長城上的守衛。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

    “去吧,”那扇門說。它的嘴脣張開,越張越大,越張越大,直到最後,除了一圈褶皺包圍的大嘴,什麼也沒剩下。山姆讓到一邊,揮手示意玖健通過。夏天跟在後面,邊嗅邊走,然後輪到布蘭。阿多彎下腰,但彎得不夠低,結果門的上沿輕輕擦過布蘭頭頂,一滴水落在臉上,沿着鼻子緩緩流淌。它帶有奇特的溫熱,鹹如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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