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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之歌 - 第三十一章 艾莉亞字體大小: A+
     

    無論黑心赫倫給他的塔樓取過什麼名字,都已被時間所遺忘。 它們如今分別稱爲恐怖塔,寡婦塔,號哭塔,厲鬼塔和焚王塔。艾莉亞睡在號哭塔那巨大拱頂下的小角落裏,有一張稻草堆成的牀。她隨時可以洗澡,還得到了一大塊肥皂。幹活雖辛苦,卻好過日日行軍若干裏。阿利得找蠕蟲和甲蟲充飢,但黃鼠狼每天都有面包,還有拌胡蘿蔔與蕪箐碎塊的燕麥粥,甚至每隔兩週還有一丁點肉。

    熱派的伙食更好,因爲他自得其所,在廚房操起了營生。這裏的廚房是一座帶拱頂的圓形石屋,自成一格。平日,艾莉亞都跟威斯和他的手下們一起在地下室的擱板桌上吃飯,但有時她會被派去廚房拿食物,這樣就可以偷得片刻跟熱派說話。他老忘記她現在是黃鼠狼,明知她是個女孩,還一直叫她阿利。有一次,他想悄悄塞給她一塊熱蘋果派,但太過笨手笨腳,讓兩個廚子看見。好事沒做成,反吃一頓大木勺。

    詹德利去了鑄爐工作,艾莉亞很少見他。至於跟她一起幹活的人,她甚至連名字都不想問。知道名字又怎樣?如果他們死了,那隻會讓她更難受。他們中的大多數年紀都比她大,也樂得由她一人獨處。

    赫倫堡巨大寬廣,許多地方几近腐朽凋敝。河安伯爵夫人曾以徒利家族封臣的身份掌管城堡,但她只動用了五座塔裏的兩座,且只用下面三層,任由其他部分毀壞崩潰。如今她避戰而逃,留下的一小羣僕人自然無法照顧泰溫大人麾下的大批騎士、領主和貴族囚犯,因此蘭尼斯特家除了打家劫舍,搜刮錢糧,還得多抓人手來充當僕役。據說泰溫大人打算恢復赫倫堡往日的榮耀,一旦戰爭結束便將其作爲新的居城。

    威斯安排艾莉亞做些奔走送信,打水,拿食物之類的工作,有時也叫她去軍械庫上方的兵營大廳侍奉士兵們餐飲。但她主要的工作是打掃清洗。號哭塔的底層如今被當做儲藏室和糧倉,再上面兩層住着一部分守城軍士,但更高的樓層已經空置了八十年。泰溫大人下令,要把它們收拾得適合人居。這樣,就有無數的地板需要清洗,無數的窗戶需要擦拭,無數的破椅爛牀需要修理。頂層是河安家族家徽上那種黑蝠的巢穴,地下室則居住着好多老鼠……據說還鬧鬼,黑心赫倫和他兒子們的鬼魂就在那裏出沒。

    艾莉亞覺得這種說法很笨。赫倫父子死在焚王塔裏——那座塔正是因此而得名——他們幹嘛大老遠穿過庭院來嚇她呢?號哭塔每當北風颳來時纔會號哭,那不過是因爲空氣吹過石頭縫隙,這些石頭當年曾因高熱而裂開。總而言之,即便赫倫堡鬧鬼,它們也從沒來騷擾過她。她覺得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她害怕威斯和格雷果·克里岡爵士,更害怕住在焚王塔裏的泰溫·蘭尼斯特公爵。那座塔儘管歷經當年的烈火,在融化變形的岩石重壓下傾向一側,看上去活像一根巨大而半融的黑蠟燭,但仍然是最高最雄偉的塔樓。

    她不知道如果直接跑到泰溫公爵面前,坦白自己是艾莉亞·史塔克,他會怎麼做,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近身的機會,更別提說話了,而且不管怎樣,即使她說了,他也決不會相信,事後威斯還會狠狠揍她。

    威斯雖然地位低賤,又極自負,卻差不多跟格雷果爵士一樣可怕。魔山殺人就跟拍蒼蠅一樣隨便,但多半時間他並不在乎蒼蠅。可威斯總是知道你在那兒,知道你在幹嘛,甚至知道你在想什麼,哪怕露出一絲半點反抗之意,他就要你好看。他有一條醜陋的斑點母狗,幾乎跟他一樣壞,而且氣味比艾莉亞見過的任何一條狗都難聞。有一次,一個掃廁所的男孩把他惹火了,他便放狗對付男孩。母狗撕下男孩小腿上一大塊肉,威斯則哈哈大笑。

    僅僅花了三天,他就在她的夜晚禱詞中贏得一席之地。“威斯,”她把他放在榮譽的首席,“鄧森,奇斯威克,波利佛,‘甜嘴’拉夫。記事本和獵狗。格雷果爵士,亞摩利爵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喬佛裏國王,瑟曦太后。”她不能允許自己忘記其中一人,否則將來要怎麼去找他們報仇,把他們殺掉呢?

    在來時的路上,艾莉亞感覺自己像頭綿羊,到了赫倫堡之後,她覺得自己變成了老鼠。她不但穿着凌亂的羊毛裙,像老鼠一樣灰僕僕的,也始終像老鼠一樣在城堡的裂縫與黑洞之間求生存,隨時得留心閃避,以免冒犯有權有勢的大人們。

    有時候她覺得大家都是困在厚厚圍牆裏的老鼠,即使騎士和領主們也一樣,因爲這城堡的規模讓格雷果·克里岡都顯得渺小。赫倫堡佔地是臨冬城的三倍,建築物的體積更有天淵之別。它的馬廄能容納一千匹馬,它的神木林足有二十畝,它的廚房仿若臨冬城的大廳,而它本身的大廳則堂皇地冠以“百爐廳”的名號,雖然有些言過其實(艾莉亞曾經努力數過,但一次結果是三十三,另一次是三十五),但的確寬闊空曠,足夠泰溫公爵宴請整個軍團,雖然他從沒這麼幹過。不論牆壁,門窗,廳堂,階梯,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以巨大來形容,簡直不像是給人類建造的,這讓艾莉亞不禁想起老奶媽的故事裏生活在長城之外的巨人。

    老爺和夫人們從不留意腳底的小灰鼠,於是艾莉亞在奔走東西執行任務期間,只需豎起耳朵,便能聽到各種祕密。比如儲藏室裏那“小美人”皮雅其實是個蕩婦,跟城堡裏每個騎士幾乎都有一腿;獄卒的老婆懷了孕,但孩子真正的爹不是埃林·斯脫克皮爵士,就是名叫“白色微笑”渥特的歌手;萊佛德伯爵在餐桌上對鬧鬼之說大肆嘲笑,睡覺時卻總在牀邊點一根蠟燭;杜納佛爵士的侍從喬吉睡覺時會尿牀;廚子們都鄙視哈瑞斯·史威佛爵士,並往他的食物裏啐唾沫。有一次,她甚至偷聽到託斯謬學士的侍女向哥哥訴說,喬佛裏原來是個私生子,根本不是正統的國王。“泰溫大人告訴師傅把信燒掉,再不準提起這骯髒事,”女孩低聲道。

    她還聽說勞勃國王的兩個弟弟史坦尼斯和藍禮都加入了戰事。“他倆自立爲王,”威斯道,“這年頭,國王比城堡裏的老鼠還多。”如今,就連蘭尼斯特的人也開始懷疑喬佛裏到底可以在鐵王座上坐多久。“這小鬼除了那羣沒用的金袍子之外根本沒有一兵一卒,幫他管事的還是太監、侏儒和女人!”她聽見某個小領主在杯盞間自言自語,“真正打起仗來,這些個傢伙管什麼用?”不時有人談及貝里·唐德利恩。一個胖胖的弓箭手說他已被“血戲班”殺了,但其他人只是哈哈大笑。“他被洛奇在急流瀑前殺過一次,被魔山宰過兩次。我賭一個銀鹿,這次他也死得不安分。”

    艾莉亞不知道“血戲班”是誰,直到兩週之後,這羣人回到赫倫堡。他們是她所見最爲怪異的人。在血角黑山羊旗下,辮扎鈴鐺、古銅皮膚的人騎馬行進;槍騎兵跨着黑白斑紋的馬;弓手們臉上抹着脂粉;矮胖多毛的人手拿毛絨的盾牌;黑皮膚的人穿着鳥羽製成的袍子;一個纖瘦的小丑穿着綠粉格子相間的戲服;劍士們留着奇異的,染成綠色、紫色和銀色的八字鬍;長槍兵臉上滿是五彩的刺青;一個體形瘦長的人身着修士的袍子,一個面帶慈祥的人穿戴學士的灰衣,另一位面露病容的人披着邊沿用長長的金髮裝飾的皮革斗篷。

    走在最前的是一位瘦得像竹竿的高個子,又黑又粗的鬍子幾乎從下巴直長到腰間,使他憔悴的長臉看上去更長了。他的坐騎也是那種奇怪的黑白斑紋馬,鞍角上掛着一頂黑鐵製成、打造成山羊頭形狀的頭盔。他的頸上則圍了一條鏈子,由大小、形狀和材料各不相同的錢幣串成。

    “你不會喜歡這幫傢伙的,黃鼠狼,”威斯見她目不轉晴地瞧着那山羊頭盔的人,便出聲道。他的兩個酒友跟他在一起,兩人都是萊佛德伯爵手下的士兵。

    “他們是誰呀?”她問。

    一個士兵笑道:“他們?‘獵足者’唄,小妹妹。他們是山羊的腳趾頭,泰溫大人的‘血戲班’。”

    “嗨,你給我放聰明點!要是害她缺腳斷手,你就得負責去擦那些該死的樓梯,”威斯說,“他們是傭兵,黃鼠狼小妹妹。他們自稱‘勇士團’。當着他們的面,你可千萬別用其他名字,否則他們會狠狠折磨你。那個山羊頭盔是他們的頭兒,瓦格·赫特1大人。”

    “放屁,他算哪門子大人,”第二個士兵說。“我聽亞摩利爵士說,他不過是個唾沫橫飛、自視甚高的流浪傭兵而已。”

    “好啦,”威斯說,“如果你不想被大卸八塊,最好叫他大人。”

    艾莉亞又看看瓦格·赫特。泰溫公爵到底養了多少怪物呀?

    “勇士團”住在寡婦塔,於是艾莉亞不用服侍他們,對此她深感慶幸。他們抵達當晚,就和蘭尼斯特的人起了衝突。哈瑞斯·史威佛爵士的侍從被刺死,兩個“血戲班”的人受了傷。第二天早上,泰溫公爵把他倆連同一個萊頓家的弓箭手一起吊死在城門樓上。威斯說那個弓箭手是始作俑者,正是他拿貝里·唐德利恩來嘲笑傭兵,才引發了所有的麻煩。上吊的人停止蹬腿後,瓦格·赫特與哈瑞斯爵士在泰溫公爵的注視下擁抱親吻,發誓永遠互敬互愛。艾莉亞覺得瓦格·赫特說起話來口齒不清、唾沫橫飛的樣子很可笑,但她沒有笨到笑出來。

    “血戲班”沒在赫倫堡多作逗留,但這期間,艾莉亞曾聽他們中的一員提起,盧斯·波頓手下的北方軍隊佔領了三叉戟河上的紅寶石灘。“他要是敢渡河,泰溫大人會像上次在綠叉河一樣,打得他落花流水,”一個蘭尼斯特弓箭手說,但他的同伴們不以爲然。“波頓這老滑頭現在可不會渡河,他要等小狼崽子帶着那羣野蠻的北方人和一整窩狼從奔流城出發,這才行動呢。”

    艾莉亞這才知道哥哥竟然離得不遠!奔流城可比冬城近多了,雖然她不確定它位於赫倫堡的哪個方向。我一定能查出來,我知道我可以,我一定要逃離這兒。想起能再見羅柏的臉,艾莉亞不由得咬緊了嘴脣。我也好想見瓊恩,還有布蘭和瑞肯,還有母親,甚至珊莎……到時候,我會像個真正的淑女一樣,親吻她,請求她原諒。她會喜歡的。

    早先,她就在院子裏聽人閒話得知,恐怖塔頂住着三四十個俘虜,都是綠叉河一役中抓來的。他們中的大部分被准許在城堡中自由活動,作爲發誓不逃的回報。他們發誓自己不逃,艾莉亞告訴自己,可沒說不能幫我逃走呢。

    俘虜們也在百爐廳用餐——只是座位與旁人隔開——平常也都能隨意走動。有四兄弟每天都在流石庭院裏用棍子和木盾練習打鬥。其中三人屬於河渡口的佛雷家,另一個也是那裏的私生子。但他們待得不久,某天早晨,他們家來了兩個兄弟,打着和平的旗幟,帶來一箱金幣,從俘虜他們的騎士手中將他們贖了回去。六個佛雷一起離開。

    沒人來贖北方人。熱派告訴她,一個胖胖的貴族常來廚房逡巡,總想找點吃的。他的鬍子十分濃密,把嘴都遮住了,披風扣是白銀和藍寶石做的三叉戟。他是泰溫公爵本人的俘虜,而另一個留鬍子的兇悍青年則是某個僱傭騎士的財產——這騎士正想靠他發筆小財呢。這面帶兇相的青年喜歡獨自在城牆上行走,身穿一件漆黑披風,上印白色日芒的圖案。珊莎一定知道他和那胖子是誰,但艾莉亞對頭銜和紋章向來不感興趣。每當茉丹修女講述貴族家庭的歷史,她就神遊天外,一心期盼下課。

    她只記得賽文伯爵。他的領地離臨冬城很近,因此他和他兒子克雷經常來訪。可命運弄人,他偏偏是惟一一個從不露面的俘虜。他一直在塔上的小屋臥牀養傷,艾莉亞成天盤算着如何偷偷溜過門衛去見他。若是他能認出她來,出於榮譽,想必會幫助她。身爲伯爵大人,他肯定有錢,領主不都是有錢人嗎?也許他可以買通泰溫公爵手下的傭兵,讓他們送她去奔流城。父親常說,傭兵多半都是隻認錢不認人的。

    然而,有一天早上,她偶然瞧見三個身穿靜默修女會那種兜帽灰袍的女人將一具屍體搬上馬車。屍體縫在一件飾有戰斧紋章的精緻絲披風裏。艾莉亞詢問死者是誰,一個衛兵告訴她賽文大人死了。這句話,活像在她肚子上踢了一腳。反正他也救不了你,她眼看着姐妹們趕着馬車出了城門,心裏想,他連自己都救不了,你這隻笨老鼠,別做夢了。

    從此之後,她又恢復到整天清潔擦洗,來回送信,以及在門後偷聽的生活。大家衆說紛紜,有人說泰溫大人很快就要開往奔流城,有人說他要揮軍南下,出奇不意地奇襲高庭,更有人對前兩種說法嗤之以鼻,因爲史坦尼斯纔是最大的威脅,公爵大人想必會去保衛君臨。小道消息還有很多,比如大人派出格雷果·克里岡和瓦格·赫特去消滅如芒刺在背的盧斯·波頓啦;大人派渡鴉送信去鷹巢城,打算迎娶萊莎·艾林夫人,以贏取谷地啦;大人買了一噸銀子來鑄造可以殺掉史塔克家狼靈的魔法劍啦;大人寫信給史塔克夫人懇求和解,所以弒君者很快就會被釋放啦,等等。

    信鴉每天來來去去,泰溫大人卻幾乎足不出戶,忙着召開軍事會議。艾莉亞遠遠地瞥見過他幾次——一次他在城牆上行走,由三個學士和那個長着濃密鬍鬚的胖俘虜陪同。一次他跟屬下諸侯一起騎馬出城,視察營地。但通常他站在拱頂的樓臺中,注視下方流石庭院裏操練的人們。他站在那兒,雙手緊扣劍柄上的黃金圓球。據說泰溫大人酷愛黃金,她聽一個侍從開玩笑道,公爵甚至拉出的屎都有金子。作爲一個老人而言,蘭尼斯特公爵看起來很強壯,雖然謝了頂,卻有着厚實僵直的金鬍鬚。不知怎地,他的臉龐讓她想起了父親,儘管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沒什麼大不了啦,他就是戴了張公爵的面具而已,她告訴自己。記得某次母親也曾關照父親帶上公爵的面具,好去處理什麼事情,父親聽了哈哈大笑。但她無法想像泰溫大人會爲什麼事情發笑。

    有一天下午,她正在井邊排隊等候打水,卻聽見東城門的絞鏈吱嘎作響。一大羣人騎馬從鐵閘門下穿過。當她窺見領頭之人盾牌上的獅身蠍尾獸圖案,一股恨意猛然襲向全身。

    在清天白日下,亞摩利·洛奇爵士看來不若火光中那麼可怕,但那雙豬眼仍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井邊有個女人說,他帶着部下沿湖追逐貝里·唐德利恩,搜捕反叛者。我們纔不是反叛者,艾莉亞心想,我們是守夜人,守夜人是不偏不倚的。亞摩利爵士的手下比記憶中少了一些,許多人還受了傷。但願他們傷口化膿!但願他們通通死光!

    接着,她看到了走在隊伍末尾的三個人。

    羅爾傑戴了一頂黑色半盔,寬寬的鐵護鼻讓人很難看出他沒有鼻子。笨重的尖牙騎在他身旁,那可憐的戰馬看來隨時都可能教他壓垮。他渾身都是癒合中的灼傷,模樣比以前更爲醜陋可怕。

    賈昆·赫加爾依然面露微笑,仍舊穿着那身破舊骯髒的外衣,只是頭髮清洗梳理過。半紅半白的長髮披到肩上,閃着光澤,艾莉亞聽見女孩們羨慕地互相嘻笑稱奇。

    早知道,我就讓大火燒死他們。詹德利說得對,我真該聽他的。若是她沒把斧子拋過去,他們早就沒了命。片刻之間,她好害怕被認出來,可他們騎馬經過時,對她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關注。惟有賈昆·赫加爾大致朝她站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直直地越過了她。他也認不出我,她心想,這也難怪,阿利是個拿短劍的兇狠男孩。而我只是個提水捅的灰老鼠。

    這天剩下的時間,她都在刷洗號哭塔的臺階。到得黃昏,當她將水桶拖回地窖時,手上已經破皮流血,胳膊酸得直打顫。艾莉亞累得連飯都吃不下,於是向威斯請求之後,直接爬回稻草堆裏睡覺。“威斯,”她打着哈欠,“鄧森,奇斯威克,波利佛,‘甜嘴’拉夫。‘記事本’和獵狗。格雷果爵士,亞摩利爵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喬佛裏國王,瑟曦太后。”她覺得也許該在禱詞裏再加三個名字,但她今晚實在太累,無法做出決定。

    她夢見羣狼在森林裏狂野地奔馳,突然有一隻強壯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就像光滑,溫暖而堅實的岩石。她立即醒來,蠕動着要掙脫。“女孩什麼都別說,”有個人貼着她的耳朵悄聲道,“女孩閉緊嘴巴,沒有人聽得到,朋友之間說說悄悄話,好不好?”

    艾莉亞的心咚咚直跳,她勉強點了點頭。

    賈昆·赫加爾將手拿開。地下室裏一片漆黑,雖然他的臉只有數寸之遙,她也看不清。然而她能聞到他,他的皮膚聞起來很清新,有股肥皂的味道,他的頭髮上灑了香料。“小子變做女孩,”他喃喃道。

    “我本來就是女孩。我還以爲你沒認出我。”

    “某人的眼睛會看。某人洞察真相。”

    她想起自己應該恨他的。“你嚇着我了。你現在跟他們一夥,早知道我就讓你燒死算了。你來這兒幹嘛?走開,否則我喊威斯!”

    “某人要還債。某人欠三條。”

    “三條?”

    “紅神是債主,可愛的女孩,惟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女孩取走三條本屬於他的命。女孩就得拿出三條來償還。女孩說名字,某人去辦事。”

    原來他想幫我,艾莉亞想,心中陡然升起一線希望,簡直令她暈眩。“帶我去奔流城吧!那裏並不遠,我們偷兩匹馬,然後——”

    他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她嘴脣上。“你有三條命,不多也不少。三條之後,我們兩清。女孩必須想清楚。”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頭髮,“但不要太久。”

    等艾莉亞燃起她那截蠟燭頭,空氣中只剩一點淡淡的餘味,那是一絲生薑和丁香的味道。睡在另一角落的女人在草堆裏翻了個身,抱怨起亮光來,她只好把蠟燭吹熄。閉上眼睛,她眼前浮現出一張張臉龐:喬佛裏和他母親,伊林·派恩爵士,馬林·特蘭爵士和桑鐸·克里岡……但他們遠在千里之外的君臨,而格雷果爵士只逗留了幾晚,便又帶着拉夫,奇斯威克和記事本他們一起外出掠奪。亞摩利·洛奇爵士倒是剛回來,她幾乎一樣恨他,不是嗎?她不大肯定,還有排頭的威斯呢。

    第二天早上她決定將威斯列爲優先考慮。只因睡眠不足,她打了個哈欠,便被威斯逮住不放。“黃鼠狼,”威斯咕噥道,“下次再讓我看見你這樣懶洋洋地張着嘴巴,就把你的舌頭拔出來喂母狗。”他揪住她耳朵,使勁一擰,確保她印象深刻,然後叫她回去擦臺階,黃昏之前要擦到三層。

    艾莉亞一邊幹活,一邊考慮她的死亡名單。她假裝他們的臉都印在臺階上,這樣就能鼓起幹勁努力擦洗。如今史塔克家和蘭尼斯特家在打仗,而她是史塔克家的人,因此她應該儘可能多地殺死蘭尼斯特家的人,打仗就是這麼回事。可是,她覺得自己不該委託賈昆,而該親自殺了他們。每當父親判人死刑,總會提起寒冰,親自操刀。“如果你要取人性命,至少應該注視他的雙眼,聆聽他的臨終遺言。”她曾聽父親這麼告訴羅柏和瓊恩。

    於是第二天她刻意避開賈昆·赫加爾,再往後一天也是。這並不困難。她個子太小,赫倫堡則太大,四處可容老鼠藏身。

    接着格雷果爵士就回來了,比預期中要早。這次他的隊伍沒趕着綿羊般的俘虜,而是趕着一羣真的綿羊。聽說他在貝里伯爵的夜襲中損失了四個手下,只可惜艾莉亞憎恨的那幾個都毫髮未傷。他們住在號哭塔二層,由威斯負責供應飲酒。“這幫傢伙怎麼都喝不夠,”他抱怨,“黃鼠狼,上去問問他們有沒有衣服需要縫補,我找女人來負責。”

    艾莉亞沿着被她擦洗乾淨的樓梯跑上去,進門時根本無人注意。奇斯威克手拿麥酒,坐在爐火旁,正在吹噓他的那些趣聞。她不敢打斷,惟恐又被打裂嘴脣。

    “那時候,首相的比武大會剛結束,戰爭卻還沒來,”奇斯威克正說着,“我們七個跟着格雷果爵士返回西境。當時拉夫也在,還有小喬斯·斯提伍德,他在比武會中替爵士當侍從。嗯,我們遇上一條臭水溝,由於下雨,水漲得老高,沒法淌過去,好在附近有個酒館,因此我們就去歇了會兒。爵士叫來那釀酒的傢伙,告訴他,水退之前,我們的杯子得一直滿滿的。嚇!你沒來瞅瞅他那對豬眼睛,看到銀幣就閃閃發光!他連忙把麥酒端出來,還叫上女兒幫忙。那酒稀得可憐,跟黃黃的尿差不多,這讓我不大痛快,爵士也不大痛快。這釀酒的傢伙囉裏囉唆,一直在拜謝我們,因爲大雨的關係,他最近的生意很不好。蠢蛋!他也不瞧瞧爵士的神色,告訴你,從頭到尾,爵士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把嘴脣抿得緊緊的。大夥兒都知道他還在琢磨那個小花騎士的陰損招數,因此也就沒接話,只有這個釀酒的在高談闊論,居然還問起大人在比武會中的表現。於是,爵士就這麼狠狠瞪了他一眼。”奇斯威克咯咯笑道,將麥酒一飲而盡,用手背抹去泡沫。“與此同時呢,他女兒正給我們端酒倒酒,那是個胖胖的小東西,大約十八歲——”

    “我看是十三歲罷,”“甜嘴”拉夫懶洋洋地說。

    “哦?隨便隨便,反正長得一塌糊塗。埃耿喝多了,摸了她兩把,或許我自己也摸了兩下,拉夫這夥計則慫恿小斯提伍德,叫他把女孩拖到樓上,完成自己的成年禮。說到最後,喬斯終於把手伸進她裙下,她尖聲大叫,扔掉酒壺,跑進了廚房。嗯,事情本該就此打住,只怪那老笨蛋偏偏跑到爵士那兒去告狀,要我們別碰他的女兒,還提醒爵士他是個塗過聖油的騎士。”

    “格雷果爵士本來沒有理會我們找樂子,這下他注意到了,你知道他怎麼做?他命令把那個女孩帶到他面前。於是那老傢伙把她從廚房裏拽了出來,嗨,這能怨誰呢?只能怨他自己!爵士看了看她,然後說:‘就她,她就是你關心的婊子?’那老糊塗蛋還直衝着格雷果爵士道:‘請原諒,我的蕾娜不是婊……,爵士。’爵士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說:‘她現在是了。’接着便丟給老頭一枚銀幣,撕下小妞的裙子,當着她爹的面,就在桌子上把她辦了。她像只兔子一樣掙扎扭動,還吵吵鬧鬧。當時那老頭臉上的表情,把我笑得連酒都從鼻子裏噴了出來。最後有個男孩聽見聲音,從地窖裏衝出,大概是他兒子,拉夫只好動手,往他肚子釘了把匕首。這時爵士已經完事,回去繼續喝酒,便由大夥兒輪着上。託伯特——你知道他什麼德行——把她翻過來從後面進。輪到我的時候,女孩已經不再掙扎,呵呵,或許她終於發現這樣還挺舒服的,不過老實說,我寧願女人多扭扭。最精彩的部分在後面:大家都完事之後,爵士要老頭找錢,因爲他女兒不值一個銀幣……哈哈,他說‘你這老東西要識相,趕緊找把銅板過來,懇求老爺的原諒,並感謝我們照顧生意,大駕光顧!’”

    衆人轟然狂笑,其中聲音最大的就是奇斯威克自己,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故事,連鼻涕都滴了下來,淌進亂糟糟的灰鬍子裏。艾莉亞站在樓梯間的陰影中,注視着他,一聲不吭。最後,她躡手躡腳地回到地下室,威斯發現她沒有詢問衣服的事,便扒下她的褲子,用藤條鞭打,打得她大腿鮮血淋漓。艾莉亞閉緊眼睛,默唸着西利歐教她的口訣,忘卻了所有痛楚。

    兩天之後,威斯派她去兵營大廳侍奉晚餐。她拿酒壺幫兵士們倒酒時,一眼瞥見賈昆·赫加爾就在走道對面,就着托盤用餐。艾莉亞咬着嘴脣,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以確定威斯不在附近。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告訴自己。

    她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逐漸覺得自己不再像只老鼠。她沿着長凳走下去,把桌上的酒杯一一倒滿。羅爾傑坐在賈昆右邊,已經喝得爛醉,因此沒有注意她。艾莉亞俯身靠近,湊到賈昆耳邊輕聲說:“奇斯威克。”羅拉斯人不動聲色,似乎根本沒聽見。

    酒壺不知不覺就空了,艾莉亞趕緊跑回地下室,用酒桶重新灌滿,然後迅速返回。這短短的時間裏,沒人渴死,也沒人注意她的離開。

    第二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再往後一天也一樣,只是到了第四天,當艾莉亞跟威斯一起去廚房取晚餐時,聽見威斯和廚子的對話。“知道麼?魔山有個手下昨晚在城牆上散步時摔了下去,摔斷了他的蠢脖子,”他說。

    “醉酒了?”那女人問。

    “他們哪天不是醉醺醺!可有些疑神疑鬼的傢伙非說他給赫倫的鬼魂扔了下去!”他哼了一聲,以示全然不信。

    不是赫倫乾的,艾莉亞想說,是我。只用一句耳語,她就殺死了奇斯威克,接下來還有兩條性命。我就是赫倫堡的鬼魂,她心想。那天晚上,憎恨的名字少了一個。

    1hoat在英語中意爲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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