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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之歌 - 第十五章 艾莉亞字體大小: A+
     

    晨光下的河流宛如一條閃亮的藍綠緞帶。 沿岸淺灘蘆葦叢生,艾莉亞看到一條水蛇快速遊過河面,身後激起漣漪。頭頂上,一隻老鷹慵懶地盤旋飛行。

    此地看似平靜……沒想到寇斯卻瞥見了一個死人。“那裏!蘆葦裏面!”他指給艾莉亞看。那是一具士兵的屍體,四肢扭曲,全身浮腫,溼透的綠斗篷掛在一根腐木上,一羣小銀魚聚在一起搶食他的臉。“我就說有死人嘛!”羅米表示,“水喝起來味道就不對。”

    尤倫一見屍體,便啐道:“道柏,瞧瞧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可拿。鎖甲、小刀或幾個銅板,有什麼拿什麼。”他一踢馬刺,騎進河中,但馬兒在軟泥裏寸步難行,而且蘆葦之後河水更深,尤倫只得氣呼呼地掉頭,馬兒膝下全部沾滿褐泥。“這裏過不了河。寇斯,你隨我往上游走,看看有沒有渡口。渥斯、格倫,你們兩個去下游。其他人在這裏等,記得要派守衛。”

    道柏在死人腰帶上找到一個皮包,裏面有四枚銅幣和一小束用紅緞帶綁着的金髮。羅米和塔柏脫了衣服,涉水嬉戲,羅米撈起泥巴朝熱派丟去,邊扔邊喊:“泥派!泥派!”馬車後的羅爾傑忽而破口大罵,忽而語出威脅,甚至命令他們趁尤倫不在放他自由,但沒人理他。庫茲用空手抓魚,艾莉亞在旁邊觀看,他站在淺池,止如水,魚一遊近,手便像靈蛇一般竄出。看起來比抓貓簡單多了,畢竟魚沒有爪子。

    出去的人到中午纔回。渥斯回報下游半里處有座封頂木橋,可被人燒了。尤倫從那捆酸草葉裏剝下一片。“馬載我們過河應該沒問題,驢子也行,但馬車就沒辦法了。西北兩邊都有濃煙,八成又在燒火,我想還是待在河這邊比較安全。”他拾起一根長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個圈,然後往下劃了一條線。“這是神眼湖,河流向南。咱們在這兒。”他在圓圈下表示河流的那條線旁戳了個洞。“我原本打算從西面繞過湖,現在沒辦法啦。朝東走又會回到國王大道。”他把樹枝移到圓圈和線的交會處。“印象中,這附近有個小鎮。莊園是石造的,小貴族的產業,雖然只是個塔樓,但好歹有人防守,說不定還有一兩個騎士。咱們沿河往北走,天黑以前應該就會到。他們一定有船,到時候咱們就把值錢東西都賣了僱一艘。”他拿着樹枝從圓圈底部畫到圓圈上方。“若是諸神保佑,咱們就能順風渡過神眼湖,前往赫倫鎮。”他把枝尖插進圓圈頂端,“咱們可以在那裏購買新的坐騎,或乾脆借住赫倫堡。那兒是河安伯爵夫人的地盤,她向來是咱守夜人的朋友。”

    熱派睜大雙眼,“赫倫堡鬧鬼啊……”

    尤倫啐了一口,“去你媽的鬧鬼。”他把樹枝扔在爛泥地上。“出發!”

    艾莉亞想起老奶媽以前說過的赫倫堡故事:邪惡的赫倫王躲在重重高牆之後,但伊耿放出飛龍,將整座城堡變成一片火海。老奶媽說許多“火靈”至今仍在焦黑的塔樓裏出沒,時而,人們上牀睡覺前還好端端的,翌日卻成了焚盡的屍體。艾莉亞並不相信真有此事,就算有,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熱派真笨,如今住在赫倫堡裏的纔不是鬼,而是騎士。等到了那裏,艾莉亞便可以向河安伯爵夫人宣告自己的真實身份,然後會有騎士護送她安全返家。這是騎士的職責:他們立誓護佑他人,尤其是婦女。說不定河安伯爵夫人還會收留那哭個不停的小女孩呢。

    河邊小徑無法和國王大道相比,不過倒也可以接受,因爲馬車總算是走得順當了。日落前一小時,他們見到了第一座房舍。那是一間舒適的小茅屋,四周是麥田。尤倫趨前招呼,但無人迴應。“可能是死了,不然就躲了起來。道柏、雷,跟我來。”三人進茅屋搜索。“鍋盆都不見了,沒看到錢。”他們回來時,尤倫喃喃道,“牲口也一隻不剩,我看八成是跑啦,搞不好還跟咱們在國王大道上照過面。”還好,最起碼這裏的房屋和田地沒被燒掉,附近也沒有死屍。塔柏在屋後找到一座花園,人們拔了幾顆洋蔥和蘿蔔,又裝了一袋甘藍菜,方纔繼續上路。

    再走一小段,他們先是瞥見一棟老樹環繞的林務官小屋,屋外堆着整齊待劈的柴木,之後又看到河面上以十尺長竿築成的破爛高屋,兩者都空蕩蕩的。片片農地被他們越過,陽光照耀,田裏的大麥、小麥和玉米結實累累,但既無人在樹下納涼休息,也無人拿着鐮刀往來收割。最後,小鎮映入眼簾:一間間白色房舍散佈在莊園牆外四周,還有一間木瓦屋頂的大聖堂,領主的塔樓座落在西邊的小丘……但全鎮空無一人。

    尤倫騎馬觀察,鬍子眉毛皺成一團,“情況不妙,”他說,“沒辦法,咱們就先進去瞧瞧,瞧仔細了,看看有沒有躲人。說不定他們留下了船,或是我們可以用的武器。”

    黑衣人留下十個人看守馬車和啼哭不休的小女孩,將餘者分成四組,一組五人,分頭搜索小鎮。“招子睜大點,看仔細,聽清楚了。”他再三告誡,方纔獨自騎馬前去塔樓,搜尋領主和守衛的蹤跡。

    艾莉亞和詹德利、熱派及羅米同組,還有又矮又胖的大肚子渥斯,他以前在船上劃過槳,算是這羣人裏最像水手的人,所以尤倫指派他帶着他們到湖邊找船。策馬經過寂靜的白色房舍,艾莉亞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想起之前他們找到哭泣女孩和獨臂女子的焚燬莊園,這座空無一人的小鎮同樣教她害怕。爲什麼這裏的居民要拋下一切,逃離家園?他們究竟是被什麼嚇跑的?

    夕陽西垂,房屋灑下長長的黑影。突然啪啦一聲,嚇得艾莉亞立刻伸手去拔縫衣針,但那不過是窗板被風吹動的聲音。經過之前的開闊河岸,小鎮的封閉空間令她十分不安。

    所以當艾莉亞從房屋和樹林的縫隙間看見前方的湖泊,立刻催馬跑過渥斯和詹德利,衝上岸邊多石的草地。在落日餘暉的照映下,平靜的湖面閃閃發光,有如一大片銅箔。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湖,看不到邊際。左方湖面有棟大旅店,建築在厚重的木樁上。右邊則有一座長長的碼頭伸入湖中,更往東去還有其他碼頭,活像從鎮上伸出的木指。但放眼望去,只有一艘倒置的划艇,遺棄於旅店下的礁石上,船底都爛穿了。“他們都走了。”艾莉亞沮喪地說。這下該怎麼辦?

    “那兒有間旅店,”羅米等人趕上來,“店裏會不會有食物剩下?或是酒?”

    “我們去瞧瞧!”熱派提議。

    “少給我動歪腦筋!”渥斯斥道,“尤倫叫我們來找船。”

    “船都被開走了。”不知怎的,艾莉亞知道就算他們把全鎮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第二艘船。她灰心地爬下馬,在湖邊跪下。湖水輕拍雙腳,幾隻螢火蟲飛了出來,小小的亮點在半空閃爍。綠色的湖水溫暖一如熱淚,卻沒有鹹味,嚐起來是泥土、植物和夏天的味道。艾莉亞把臉伸進水中,洗去旅途塵土和汗水。擡頭時,小水滴滑下脖頸,流進衣服,感覺很是舒服。她真想脫光衣服,在這溫暖的湖水裏游泳,像只粉紅的小水獺一樣悠遊其間。說不定她可以就這樣游回臨冬城呢!

    渥斯喊着要她幫忙找尋,於是她讓馬沿岸吃草,自己則探頭進船屋和貨棚裏搜索。他們找到一些船帆、幾堆釘子、幾桶硬焦油,還有一隻剛產下一窩小貓的母貓,但偏偏沒有船。

    待尤倫和其他人返回,小鎮已經黑得像夜晚的森林。“塔裏沒人,”他說,“領主要不去打仗,要不就是帶着老百姓逃到安全的地兒去了,誰也說不準。鎮上沒馬也沒豬,但我們還能加點菜,我在鎮上看到一隻走丟的鵝,幾隻雞,神眼湖裏還有不少魚。”

    “船都被開走了。”艾莉亞報告。

    “咱們可以把划艇的船底給補上。”寇斯道。

    “那也只能載四個人。”尤倫說。

    “我們有釘子,”羅米指出,“而這附近多的是樹,我們可以自己造船。”

    尤倫啐道,“染布小子,你什麼時候學會造船啦?”羅米一臉茫然。

    “我們可以做個大木筏,”詹德利提議,“做木筏並不難,我們用長竿子撐船過湖。”

    尤倫想了想,“湖太深,撐不過去,不過如果沿着岸邊的淺水區走……馬車就得留下。說不定這樣也好,我晚上睡覺時想想。”

    “晚上可以住旅店嗎?”羅米問。

    “咱們住莊子,把大門拴上。”老人說,“外面有石牆圍繞,會睡得安穩一點。”

    艾莉亞忍不住了,“我們不該留在這裏!”她脫口而出,“這裏的村民一個都沒留下,他們都跑光了,連他們的主人也跑了!”

    “阿利怕囉!”羅米怪笑着宣稱。

    “我纔不怕!”她回嘴,“但這裏的居民都很害怕!”

    “聰明小子,”尤倫說,“是啊,這兒正在打仗,他們沒別的選擇。我們不一樣,守夜人從不介入任何紛爭,所以誰都不會把我們當敵人。”

    可也沒人把我們當朋友,她想,但這次沒把話說出口。羅米和其他人正盯着她瞧,她可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膽小鬼。

    莊園大門鑲滿鐵釘,裏面有兩根小樹般粗的鐵門栓,地上有插門栓的洞,門上則有金屬託架。將門栓穿過托架後,呈一斜十字形。待他們徹底搜查莊園內部,尤倫對大家宣佈:這裏雖不是紅堡,卻勝過泰半鄉下土壘,睡個一晚應該沒問題。圍牆用未經粉刷的粗石砌成,高約十尺,雉堞內有木製走道。莊園北面則有扇側門。此外格倫還在老舊的木穀倉裏發現一條曲折狹窄而潮溼的暗道,埋藏在稻草堆下。他沿通道進到地底,爬了好長一段,最後從湖邊走出。尤倫叫他們拉輛馬車壓住暗門,確保不會有人由此摸入。所有人被他分爲三班守夜,還派塔柏、庫茲和凱傑克去荒廢的塔樓,負責由高處警戒。庫茲帶了一支獵號,遇險即可吹用。

    他們把馬車和牲口都弄進來,然後關上大門。穀倉看來搖搖欲墜,內裏卻大得足以容納鎮上大半的牲畜。村民危急時的避難所更大,那是一棟低矮狹長的石砌建築,上覆茅草屋頂。寇斯從側門出去,把那隻鵝抓了回來,此外還帶來兩隻雞,尤倫同意他們生火煮飯。莊內有個大廚房,可惜所有的鍋碗瓢盆全被帶走了。詹德利、道柏和艾莉亞抽到煮飯的籤。道柏叫艾莉亞去拔雞毛鵝毛,詹德利則去劈柴。“爲什麼不讓我劈柴?”她問,但沒人理她。於是她只好氣呼呼地拔着雞毛,尤倫則坐在對面板凳上,用磨刀石磨他的短刀。

    晚餐煮好之後,艾莉亞吃了一根雞腿和一點洋蔥。大家都沒多說話,連羅米也不例外。飯後,詹德利獨自走到一邊去擦拭頭盔,臉上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小女孩依舊啼哭不止,可熱派一拿鵝肉喂她,她立刻大口吞下,然後睜大眼睛索要。

    艾莉亞抽的是第二班守夜,所以她先到避難所裏找了個稻草墊休息。然而她睡不着,便問尤倫借了顆磨刀石,磨起了縫衣針。西利歐·佛瑞爾曾說:鈍劍有如跛馬。熱派蹲在她身旁的草墊上看她磨劍。“你打哪兒弄來這麼好一把劍啊?”他開口問,一見她的眼神,趕忙防衛性地舉手,“我又沒說你偷東西,我只想知道你從哪兒弄來的,就這樣而已。”

    “我哥哥給我的。”她低聲說。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呢。”

    艾莉亞停下工作,伸手到襯衫下抓癢。稻草裏有跳蚤,但她已經不以爲意了。“我們家很多男孩子的。”

    “真的?他們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我真不該說話,尤倫不是要我閉上嘴巴嗎?“都比我大,”她撒謊,“他們有很多很大的寶劍,他們教我怎麼去殺找我麻煩的人。”

    “我隨便問問,不想找麻煩,”熱派說罷離開。艾莉亞獨自一人蜷在草墊上,她可以聽見避難所遠端小女孩的哭聲。她肯靜下來就好了,她怎麼老是哭個沒完?

    她一定是睡着了,雖然她根本不記得闔眼。在夢中,她聽見一隻狼的嗥叫,聲調恐怖,立刻把她驚醒。艾莉亞在草墊上坐起身子,心臟怦怦狂跳。“熱派,快醒醒!”她搖晃着起身。“渥斯!詹德利!你們沒聽見嗎?”她穿上一隻靴子。

    她周圍的大人小孩聽了紛紛行動,從牀墊上爬起來。“怎麼了?”熱派問。“聽見什麼啊?”詹德利想知道。“阿利作惡夢了吧!”另一個人說。

    “沒有,我真的聽見了!”她堅持,“有狼在叫!”

    “阿利滿腦子都是狼,”羅米譏笑她。“隨它們去叫,”詹德利說。“它們在外頭,咱們在裏面,”渥斯也同意。“從沒聽說狼會攻打莊園,”熱派道,“而且我啥也沒聽到。”

    “是狼在叫!”她對他們大喊,同時套上另一隻靴子。“一定出事了!有東西來了!快起來啊!”

    衆人還來不及笑話她,聲音便穿過黑夜,轟然而至——這並非狼嚎,而是庫茲的獵號,示意危險來臨。轉眼間,所有的人都忙着穿衣服,抓起各種武器。號角聲再度響起,艾莉亞朝大門跑去,她飛奔過穀倉時,尖牙猛地一扯鐵鏈,賈昆·赫加爾則自馬車後喊道:“小子!好小子!打仗了,流血了?小子,把我們放了,某人可以作戰!小子!”她沒理會他,繼續往前跑,這時,她已經聽見了牆外的馬蹄和喊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上雉堞走道,可胸牆有些高,而艾莉亞又矮了點,她腳踩着牆上的凹洞,才勉強從牆頭看出去。一時之間,她以爲鎮上滿滿的都是螢火蟲,接着才明白那是大隊人馬,手持火把,在房舍間來回奔跑。她看到一個茅草屋頂起火燃燒,橙色的酷熱火舌舔舐着黑夜。又有一處着火,此起彼落,很快四周便成了一片火海。

    詹德利爬上來站在她身邊,他已經戴上了頭盔。“來了多少人?”

    艾莉亞試着去數,但他們移動太快,只見飛拋的火把在夜空中旋轉。“一百,”她說,“或者兩百,我不知道啦!”透過熊熊的烈火劈啪,她可以聽見人的喊叫。“他們馬上就會過來!”

    “你看!”詹德利指着說。

    一隊騎兵穿過燃燒中的建築,朝莊園而來。火光照亮了金屬頭盔,將他們的盔甲染成橘黃。其中一人高舉長槍,槍尖有旗幟飄動。她覺得旗幟是紅色的,但夜裏實在分辨不清,四處火光沖天,任何東西看起來不是紅就是黑或是橙。

    火勢不斷蔓延,艾莉亞看到一棵樹被火焰吞噬,火舌在枝葉間穿梭,大樹彷佛穿上件件飄動的鮮橙長袍,與夜色形成鮮明對比。此時,所有人都醒了,要麼上來協防城牆,要麼忙着安撫下方嚇壞的牲口。她聽見尤倫高聲下令。有東西撞上她的腿,她低頭一看,竟是那愛哭的小女孩抱住自己大腿不放。“走開啦!”她把腳抽開,“你在這裏幹什麼?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啦!笨蛋!”她一把推開女孩。

    騎兵們在門外勒住繮繩,“莊裏的人聽好了!”一名頭戴高大尖刺盔的騎士朗聲道,“以國王之名,立刻開門!”

    “嘿,哪個國王啊?”老雷森吼回去,他立刻被渥斯一巴掌打得閉嘴。

    尤倫爬上大門旁的雉堞,把褪色的黑斗篷綁在一根木棍上。“下面的人聽我說,”他叫道,“鎮上的人都走光啦!”

    “那你這老頭又是誰啊?是不是貝里伯爵手下的膽小鬼啊?”頭戴尖刺盔的騎士說,“索羅斯那蠢胖子在裏面麼?問他喜不喜歡這些火!”

    “我這兒沒這人!”尤倫吼回去,“只有守夜人徵用的幾個小子。咱們和你們的戰鬥沒關係!”他高舉木棍,讓對方看清斗篷的顏色。“你瞧,這是守夜人的黑衣!”

    “我瞧是唐德利恩家的黑色!”手握旗幟的人喊。在全鎮大火的照映下,艾莉亞清楚地看出了他旗上的標誌:紅底金獅。“貝里大人的家徽就是黑底紫色閃電!”

    艾莉亞突然想起自己拿血橙丟珊莎的臉,把她那件蠢苯的象牙色絲衣染得都是果汁的那個早上。之前的比武大會上有個南方貴族,姐姐的蠢朋友珍妮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他的盾牌上便有個閃電標誌,而且父親還派他去把獵狗哥哥的首級帶回來。這些都像是千年前的事了,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發生在首相之女艾莉亞·史塔克身上,而不是孤兒阿利。阿利怎會知道這些宮廷逸事?

    “我說你眼睛是不是瞎啦?”尤倫揮舞手杖,抖動披風。“這上面哪來天殺的閃電?”

    “現今是晚上,所有旗幟看起來都是黑的,”尖刺盔騎士表示,“開門,否則你們就是和叛賊爲伍的土匪!”

    尤倫啐道:“你們的頭兒是誰?”

    “是我。”衆人讓開路來,房舍焚燒的火光在他戰馬的鎧甲上陰暗地閃爍。這人生得矮胖,盾牌上有個獅身蠍尾獸圖案,精鋼胸甲上則有華麗的渦形紋飾。他的面罩打開,裏面是張蒼白的豬臉。“我乃國王之手暨凱巖城公爵泰溫·蘭尼斯特大人的封臣,亞摩利·洛奇爵士。我們尊奉真正的國王,喬佛裏陛下。”他的聲音高而尖細,“以國王之名,我命令你們立刻開門!”

    放眼四望,全鎮皆已陷入火海。夜空中滿是濃煙,跳動的火苗掩蓋了天上的繁星。尤倫皺眉道:“我看沒必要。你們想把這小鎮怎麼樣,不干我的事,但放過咱們。咱不是你的敵人。”

    用你的眼睛看,艾莉亞真想朝下面的人大喊。“他們難道看不出我們既不是貴族也不是騎士嗎?”她小聲說。

    “阿利,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在乎。”詹德利小聲回答。

    於是她注視亞摩利爵士的臉,用上西利歐教的方法。他說得沒錯。

    “既然你們不是叛賊,就把門打開。”亞摩利爵士叫道,“我們只需確定你們誠實無欺,立刻離去。”

    尤倫嚼着酸草葉,“跟你說了,這兒除了咱們沒別人,我跟你擔保。”

    頭戴尖刺盔的騎士大笑,“烏鴉的話能信嗎?”

    “老頭,你莫非迷路啦?”一名槍兵嘲笑他,“長城在北方,離這兒可遠得很吶!”

    “我再命令你一次,以喬佛裏國王之名,立刻開門,以示忠誠!”亞摩利爵士喊。

    尤倫想了很久,嘴裏嚼個不停。最後他啐道:“不行。”

    “哼,既然你違抗君令,便是自承叛黨,穿沒穿黑衣都一樣。”

    “放過這些孩子!”尤倫吼道。

    “小子和老頭都得死。”亞摩利爵士臃懶地握拳舉手,立刻有一支長槍從他身後的火光和陰影裏暴射而出。原本瞄準的定是尤倫,但中槍的卻是他身旁的渥斯。矛頭貫入喉嚨,血淋淋地從後頸爆出。渥斯抓住槍身,無力地往後一倒,跌下走道。

    “攻上城牆,把他們通通殺光,”亞摩利爵士的語調聽來頗感無聊。更多長槍射過來,艾莉亞連忙抓住熱派的外衣後背把他拉倒。牆外傳來盔甲碰撞聲,刀劍出鞘聲,槍盾交擊聲,夾雜着咒罵和奔馬鐵蹄。一根火炬高高飛過衆人頭頂,重重砸在庭院泥地上,火苗立即蔓延開來。

    “拿武器!”尤倫大喊,“大家散開!護住各段城牆!寇斯、烏瑞格,你們去守側門。羅米,把渥斯身上的槍拔出來,接替他的位子!”

    熱派想抽出短劍,卻把劍掉在地上。艾莉亞撿起來塞進他手中。“我不會用劍,”他兩眼發直。

    “很簡單啦!”艾莉亞話說到一半就卡在喉嚨,因爲她看到一隻手攀上了胸牆。她就着小鎮燃燒的火光看到那隻手,清晰無比,時間在那一剎那彷彿不再流動。手指很粗,結了繭,指節間長滿粗粗的黑毛,拇指指甲裏還有泥巴。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心中默唸。一頂圓盔出現在手後面。

    她用力向下一砍,縫衣針那由城堡鐵匠打出來的精鋼劍刃正中對方攀爬的指節之間。“臨冬城萬歲!”她尖叫。鮮血噴濺,手指分家,剛出現的臉來去匆匆。“後面!”熱派大喊。艾莉亞立刻旋身,只見另一個沒戴頭盔的大鬍子,用牙齒咬住短刀,雙手攀爬。他的腿剛跨過胸牆,艾莉亞便持劍朝他眼睛戳去。縫衣針沒碰着他,他往後躲開,摔下了城牆。希望他摔個狗吃屎,咬斷自己舌頭。“看着他們,不要看我!”她對熱派吼。隨後又有一個人想爬上他們這段牆,男孩便死命揮舞短劍砍他的手,直到那人鬆手墜落。

    亞摩利爵士沒有梯子,但莊園的圍牆乃是粗石砌成,很容易爬。敵人似乎永無止盡。艾莉亞每砍倒、刺落、推下一個人,就又有一個爬上城牆。戴尖刺盔的騎士也登上了防禦工事,但尤倫用黑旗纏住他盔頂的刺,趁那人拉扯斗篷時,利落一刀,刺穿了他的鎧甲。艾莉亞每次擡頭,便看到更多火把飛進莊園,在她眼底印下長長的火舌。她看到紅旗上的金獅,想起了喬佛裏,恨不得他也在場,好讓她用縫衣針一劍刺爛他那張充滿譏笑的臭臉。有四個士兵拿斧頭劈門,卻被寇斯一個個射死。道柏和另一人在走道上扭打跌倒。羅米趁那人還不及起身,便用石塊把他的頭砸個稀爛,他得意地怪叫幾聲,卻發現道柏腹部插了把小刀,這才明白道柏也起不來了。艾莉亞跳過一具斷手屍體,這人還是個大男孩,年紀看來和瓊恩差不多。她相信這不是自己做的,但不敢確定。她聽見奎爾向一名盾牌有黃蜂圖案的騎士討饒,卻被對方手中的釘頭錘打爛了臉。到處都是血、煙、鐵和尿的味道,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同一種味道。她不知眼前這個瘦巴巴的人是怎麼爬上來的,但她和詹德利以及熱派立刻撲了上去。詹德利砍落他的頭盔,劍卻斷了。來人是個光頭,少了幾顆牙齒,生了一把灰斑鬍鬚,模樣很害怕。她雖然可憐他,但還是下了手,口中一邊喊:“臨冬城萬歲!臨冬城萬歲!”熱派則在她身邊大叫:“熱派!”,然後砍劈他的瘦頸子。

    瘦子死後,詹德利拿了他的劍,飛身跳進庭院繼續戰鬥。艾莉亞環顧四周,發現許多鋼鐵陰影正在莊裏跑動,火光在鎧甲和刀劍上閃亮。她知道一定有人登上城牆,要不就是小門被攻破了。她往下跳到詹德利身邊,用西利歐教的方式落地。刀劍聲和傷者的哀嚎響徹夜空,一時之間艾莉亞楞在原地,不知該往何處去。四面八方都是死亡。

    突然間尤倫出現,他用力搖她,朝她大吼,“小子!”他用他慣有的方式叫道,“你快走!這兒沒救了,咱們輸了!你們倆能救幾個孩子算幾個,快帶他們出去!快去!”

    “怎麼出去?”艾莉亞問。

    “走暗門,”他大叫,“穀倉下面!”

    說音剛落,他又立刻持劍投入戰鬥。艾莉亞捉住詹德利的手臂,“他叫我們走!”她高喊,“從穀倉出去!”在頭盔的縫隙中,大牛的眼睛映着火光。他點點頭,隨後兩人把熱派從牆上叫下來,接着找到綠手羅米,他躺在地上,小腿被槍刺穿,血流不止。他們還找到格倫,但他傷勢太重,無法行動。當他們朝穀倉跑去時,艾莉亞不經意間瞥見小女孩坐在一團混亂中大哭,四周全是濃煙和殺戮。她抓住女孩的手,一把拉起來,其他人則繼續向前跑。女孩不肯前進,打也沒用,艾莉亞只得用右手拖她,左手握好縫衣針。前方的夜幕是一片暗紅,穀倉着火了,她想。烈火正自一根落在稻草堆上的火把朝四處蔓延,她可以聽見被困其中的牲口慘嚎。熱派跑出穀倉,“阿利,快點!羅米已經走了!她要是不來就別管她!”

    艾莉亞聽了反而更倔強、更用力地拖起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熱派丟下她倆,轉身倉促地跑進去……可詹德利回頭來救她們。火光在他打磨的頭盔上閃閃發亮,那對牛角簡直像在散發橙芒。他跑過來,一把抱起女孩,扛在肩上。“快跑!”

    衝進穀倉,活像進了熔爐。四周濃煙密佈,遠處的牆壁從地板到屋頂成了一片火海。他們的驢子和馬兒正在瘋狂地嘶叫亂踢。它們好可憐,艾莉亞心想。這時她看見了馬車,還有銬在上面的三個人。尖牙死命想掙脫鐵鏈,手腕被銬住的地方血流如注。羅爾傑則是喝罵不休,腳踢木板。“小子!”賈昆·赫加爾大叫,“好小子!”

    打開的暗門近在咫尺,然而火勢蔓延極快,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吞噬着朽木和乾草。艾莉亞想起獵狗被灼傷的恐怖面容。“通道很窄,”詹德利喊,“我們該怎麼把她弄出去?”

    “牽她,”艾莉亞說,“推她!”

    “好心的孩子,善良的孩子。”賈昆·赫加爾邊咳邊喚。

    “快把這操他媽的鏈子弄掉!”羅爾傑狂吼。

    詹德利不理他們,“你先走,然後是她,我殿後。快!通道很長!”

    “剛纔是你劈柴,”艾莉亞想起來,“把斧頭放哪兒了?”

    “就在避難所外面。”他瞥了三個死囚一眼,“如果是我,寧可先救驢子。沒時間了。”

    “你帶着她!”她喊道,“你帶她走!交給你了!”說完她逃出燃燒的穀倉。烈焰揮動紅熱的翅膀,不斷拍打驅趕着她。相較之下,倉外真是涼爽極了,但四面八方都是死人。她看見寇斯棄劍投降,卻當場被殺。到處濃煙滾滾,她找不到尤倫,不過斧頭果真如詹德利所說,就在避難所外的柴堆旁。她剛拔出斧頭,便被一隻鐵手抓住。艾莉亞旋身,用力一揮,劈中那人兩腿中間。她沒看到對方的臉,只見他鎖甲間汩汩流出的暗紅血液。回穀倉是她這輩子所做過最艱難的事,濃煙如一條不停扭動的黑蛇,竄出敞開的大門,她可以聽見穀倉內可憐牲口的哀嚎,驢鳴、馬嘶,人的慘叫。她咬緊牙關,衝了進去,身子壓低,因爲底下的煙沒那麼濃。

    一隻驢子困在大火之中,驚恐又痛苦地慘嚎,她聞到驢毛燒焦的臭味。屋頂也燒起來了,着火的木板和乾草支離破碎,紛紛落下。艾莉亞伸手捂住口鼻,雖然因爲濃煙的關係,她看不到馬車,卻可聽見尖牙的狂叫,於是她朝聲音的來源爬去。

    很快,大車輪出現在眼前。尖牙死命一扯鐵鏈,馬車整個跳將起來,移動了半尺。賈昆發現了她,但此刻四周已熱得難以呼吸,遑論說話。她把斧頭拋進車裏,羅爾傑接住後高舉過頭,被菸灰染黑的汗水像小河般流下他無鼻的臉。艾莉亞邊跑邊咳,她聽見斧頭穿木的聲音,一下接一下,沒過多久,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碎木飛濺,馬車底部完全裂開。

    艾莉亞翻個筋斗,滾入通道,掉了五尺落地。嘴裏都是泥土,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味道不錯,泥土、水流、蟲子和生命的味道。地底的空氣陰涼而幽暗,地上惟有血腥殺戮、紅色烈焰、嗆人黑煙,以及人畜瀕死的慘叫。她挪動腰帶,使縫衣針不妨礙行動,接着開始爬。爬下十來尺,背後傳來巨響,有如龐然怪獸的咆哮,接着一團熱氣和黑煙從身後呼地涌至,其味彷如地獄。艾莉亞屏住呼吸,親吻地道的泥土,痛哭失聲。究竟爲誰,她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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