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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之歌 - 第一章 序幕字體大小: A+
     

    彗星的尾巴劃過清晨,好似紫紅天幕上的一道傷口,在龍石島的危崖絕壁上空汩汩泣血。

    老學士獨自佇立在臥房外狂風怒吼的陽臺上。信鴉長途跋涉之後,正是於此停息。兩尊十二尺高的石像立在兩側,一邊是地獄犬,一邊是長翼龍,其上灑布着烏鴉糞便。這樣的石像鬼爲數過千,蹲踞於瓦雷利亞古城高牆之上。當年他初抵龍石島,曾因滿城的猙獰石像而侷促不安。隨着時光流逝,他已日漸習慣,如今他視他們爲老友,三人並肩,惴惴不安地凝望天帷。

    老學士向來不信預兆,話雖如此,但活到這把年紀,克禮森還真沒見過如此璀亮的彗星,更沒見過這番混雜鮮血、烈焰與落日的駭人顏色。他不禁懷疑自己的石像鬼朋友可否目睹,畢竟它們早在他到來之前便已安居於此,而在他身殞之後亦將長存。如果石像會說話就好了……

    真是荒唐。他倚靠雉堞,手指摩擦着粗糙的黑石表面,下方惡浪襲岸。會說話的石像鬼?天際的預兆?我老了不中用了,難道這就是老來瘋?難道一輩子辛苦掙來的智慧,就這麼和青春一併逃竄無蹤了麼?思及他在舊鎮學城所受的訓練,頸上戴的鎖鏈,他的學士生涯,現在卻滿腦子迷信宛如農漢,情何以堪?

    可是……可是……如今這顆彗星連白天都清晰可見,而蒼白泛灰的蒸汽不斷自城堡後方龍山的地熱口升起,就在昨天早上,有隻白鴉從舊鎮帶來他早已預期,卻始終恐懼的信息:夏日將盡。凶兆紛起,再否認下去只是自欺欺人。但這一切究竟預示着什麼呀?他簡直泫然欲泣……

    “克禮森師傅,有人造訪。”派洛斯輕聲道,彷彿不願打擾克禮森的沉思。他若知道此刻老學士腦中的愚蠢思想,恐怕就會大喊吧。“公主想看看白鴉。”由於她的父親已經稱王,向來講究禮數的派洛斯便改口稱她爲公主。即便他父王的領土只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島,但畢竟是個國王。“她的弄臣也跟來了。”

    老學士轉身,背離曉色,一手扶住翼龍石像。“扶我坐下,然後請他們進來。”

    派洛斯挽着他的手,引領他進入書房。克禮森年輕時也曾步履輕盈,但如今年近八旬,雙腳早已孱弱不穩。兩年前他摔碎了一邊臀骨,之後便沒有完全復原。去年他的健康狀況持續惡化,舊鎮的學城便送來了派洛斯,剛好在史坦尼斯下令封鎖龍石島的前幾天……名義上是協助他處理日常事務,但克禮森很清楚這代表着什麼:他死之後,派洛斯將取而代之。對此他並不介意,總得有人接下自己的棒子,只沒想到這麼快……

    他讓年輕人把自己安置在書桌邊,桌上堆滿了書籍紙張。“帶她進來吧,別讓公主久等。”他虛弱地揮揮手,催促徒弟趕快行動,他自己早已是個無力匆促的人了。他的手滿是皺紋斑點,在幹薄如紙的皮膚下,幾可見密佈的血管和乾枯的骨骼。這雙手如今竟這般顫抖,曾經它們是多麼靈巧、多麼穩健啊……

    小女孩跟着派洛斯一起進來,羞怯一如往常。在她身後拖步輕跳、古怪橫行的,則是她的弄臣。他戴着一頂老舊錫桶做的玩具頭盔,頂端捆了兩根鹿角,上面掛着牛鈴,隨着他的蹣跚腳步而發出不同聲響:鏗啷噹、碰咚、鈴鈴、嗑啷啷。

    “派洛斯,是誰一大早來拜訪我們?”克禮森問。

    “師傅,是我和阿丁。”她天真無瑕的藍眼睛朝他直眨,只可惜她的臉蛋並不漂亮。這孩子不僅有她父親突出的方下巴,而且很不幸地繼承了她母親那雙耳朵。除此之外,她年幼時曾感染灰鱗病,險些喪命,後雖逃過一劫,卻留下可怕的殘缺:半邊臉頰直到頸部下方,皮膚全部僵硬壞死,表面乾裂,層層剝落,夾雜着黑灰斑點,撫觸起來宛如硬石。“派洛斯說可以讓我們看看白鴉。”

    “當然可以。”克禮森回答。他怎麼忍心拒絕她?難道她失去的還不夠多嗎?她名叫希琳,就快滿十歲了,而她是克禮森學士所見過最哀傷的孩子。她的哀傷是我的恥辱,老學士心想,另一個我失職的永恆烙印。“派洛斯師傅,有勞你把鳥兒從鴉巢裏帶過來給希琳公主看看。”

    “這是我的榮幸。”派洛斯是個謙恭有禮的年輕人,年方廿五,卻嚴肅得像個六旬老翁。假如他多些幽默感,多些活力就好了,此地就缺這個。陰沉之地需要愉悅,而非肅穆。龍石島是一座海中孤寂的堡壘,地勢乃是溼冷荒原,終年爲暴風惡水環繞,背後又有火山煙影,陰沉自然不在話下。但職責所趨,學士便必須毅然前往,所以十二年前克禮森隨公爵來到龍石島,爲之效命,盡忠職守。然而他從未真心愛過龍石島,也始終沒有找到歸屬感。近來,紅袍女每每妖魅般浮現夢中,使他驟然驚醒,卻惶惶不知身在何處。

    弄臣轉過他那膚色不一、斑紋滿布的頭,看着派洛斯爬上高聳的鐵梯行往鴉巢,頭盔上的鈴鐺隨之作響。“海底下,鳥兒生鱗不長羽,”他說,喀啷啷啷,“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即便以弄臣的標準而言,補丁臉依舊是個失敗的角色。很久很久以前,或許他能輕易引來鬨堂大笑,但大海奪走了他的能力,同時也奪走了他大半神智和所有記憶。他體態肥軟,時而莫名地抽搐顫抖,又時而連話都說不清。這小女孩是現在唯一還會被他逗笑的人,大概也只有她在乎他的死活。

    一個醜陋的小女孩和她可悲的弄臣,再加上我這個油盡燈枯的老學士……任誰聽了都會爲我們三人的故事掬一把同情淚。“孩子,過來陪我坐坐。”克禮森招手示意她靠近,“天才剛亮,你應該在被窩裏睡得香甜,怎麼會跑來找我呢?”

    “我剛作了惡夢,”希琳告訴他。“我夢見龍要吃我。”

    克禮森學士記得小女孩長年惡夢纏身。“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溫柔地說,“巨龍已死,再也無法復生。孩子,它們都是石雕。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這座島是強大的瓦雷利亞自由城邦最西邊的前哨站。建造這座城堡的是瓦雷利亞人,雖然他們的偉大技藝業已失傳。爲抵禦外侮,他們在要塞的每個城牆交會處都築起塔樓。瓦雷利亞人刻意將這些塔樓雕鑿成惡龍形狀,好讓城堡看來更加駭人。他們之所以捨棄普通的城垛,而改用千百尊猙獰石像,也是爲了這個目的。”他伸出自己斑駁乾瘦的手,輕輕握了一下她粉嫩的小手。“所以囉,沒什麼好怕的。”

    希琳卻不爲所動。“那天上飛的又是什麼東西?上次黛拉和梅翠絲在井邊說話,黛拉說她聽到那個紅衣服的女人跟媽媽說那是‘龍息’。假如龍會呼吸,那不就是它們活過來了嗎?”

    這該死的紅袍女,克禮森學士苦澀地想,難道成天在母親耳邊進讒言還不夠,現在竟連她小女兒的清夢也不肯放過?他一定要把黛拉好好訓誡一番,警告她不許再危言聳聽。“好孩子,天空中的東西叫彗星,就是有尾巴的星星。它迷失在天空裏,不久就會消失不見,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再看到,你等着瞧吧。”

    希琳勇敢地點點小腦袋,“媽媽說白鴉代表夏天要結束了。”

    “我的好小姐,的確如此。白鴉只會從舊鎮的學城飛來。”克禮森的手指輕撫頸間鎖鏈,鎖鏈由不同金屬串接而成,分別代表他在不同領域獲得的成就。學士頸鍊是學城的標記,是他組織的象徵,多年前他英氣煥發,深感驕傲地戴着它,如今卻日覺沉重,冰冷的金屬緊貼皮膚。“它們比同類來得高大,也聰明得多,生來就接受訓練,負責傳遞最重要的信息。白鴉帶來的消息說,學城已召開‘樞機會’,根據王國各地學士所做的天象觀測和報告,宣告長夏的終結。這個夏季長達十年兩個月又十六天,是人們記憶中時間最長的一次。”

    “天會變冷嗎?”希琳生長於夏日,自然不知嚴寒爲何物。

    “早晚會的,”克禮森答道,“倘若諸神慈悲,或許還會賜給我們一個溫暖的秋季和豐盛的收穫,好讓我們爲即將來臨的寒冬做好準備。”民間普遍認爲長夏之後的冬季將更爲漫長,但老學士覺得沒必要嚇唬女孩。

    補丁臉搖響鈴鐺。“海底下天天是夏天喲!”他吟誦起來,“美人魚髮梢有海草,銀色海草織禮服,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希琳咯咯直笑,“我也想要一件銀色海草織的禮服。”

    “海底的雪往上下,”弄臣又說,“雨幹得像枯骨喲。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真的會下雪嗎?”女孩問。

    “會的。”克禮森回答。雖然我希望多年以後纔開始下雪,而且不要持續太久。“瞧,派洛斯這會兒可不把鳥兒帶來了麼?”

    希琳高興地叫出聲來,就連克禮森也承認這隻鳥確實難得一見。它羽白似雪,身形大過雀鷹,潔亮的黑眼珠證明它並非白子,而是貨真價實,血統純正的白鴉。“過來。”他出聲召喚,白鴉振翅飛起,靈竄入空,翅膀啪啪作響地飛過房間,停歇在他身畔的書桌上。

    “我去幫您準備早餐。”派洛斯道,克禮森點點頭。“這是希琳公主。”他告訴白鴉,鳥兒白色的頭上下襬動,好像在鞠躬似的。“公主!”它嘶聲叫道,“公主!”

    女孩張大了嘴。“它會說話耶!”

    “會幾句,我不是說過嗎?這些鳥兒很聰明。”

    “聰明鳥兒聰明人,聰明的傻瓜弄臣。”補丁臉說,叮叮噹噹,“噢,聰明的聰明的聰明的傻瓜弄臣!”他唱起了歌,“影子來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他一邊唱,一邊單腳站立,然後又換另一隻腳。“影子來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每唱一句,他就扭一次頭,鹿角上的鈴鐺響個不停。

    白鴉厲聲尖叫,振翅飛離,停在通往鴉巢的樓梯鐵欄上。希琳似乎越發顯得瘦小。“他一天到晚唱這個,我叫他別唱了,可他不肯,我好害怕啊。叫他別唱了吧。”

    你要我怎麼叫他別唱呢?老人暗忖,曾經,我有機會讓他再也唱不了歌,可……

    當年,只因雷加王子無姐妹可娶,老國王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他那時還不像後來那麼瘋癲——便派史蒂芬公爵渡海物色王子妃人選。至今依然令人懷念的史蒂芬公爵,便是在狹海對岸的瓦蘭提斯找到了當時年紀尚幼的補丁臉。“這是我所見過最傑出的弄臣,”就在公爵徒勞無功,準備動身回國的前兩週,他寫信給克禮森,“他年紀雖小,卻手腳靈活,活像只猴子;他的頭腦機靈,即使與宮中廷臣相比也毫不遜色;他不僅會變戲法、說謎語、耍魔術,還可以用四種語言引吭高歌。我們已經爲他贖得自由,打算帶他一道回來。勞勃一定會喜歡上他,等日子一久,或許史坦尼斯也能從他那兒學到歡笑。”

    想到那封信,克禮森不禁悲從中來。史坦尼斯終究沒有習得笑容,補丁臉這孩子則根本沒有教他的機會。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證明了“破船灣”之稱果真名副其實,公爵的雙桅帆船“傲風號”駛進城堡視線範圍時,他的兒子就站在城牆上,眼睜睜看着父親的船撞上暗礁,然後被海水吞噬。超過一百名的槳手和船員,就這麼和史蒂芬·拜拉席恩公爵夫婦一道葬身海底。船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次潮水涌來,都會在風息堡下的海灘留下一具具腫脹的屍體。

    男孩在第三天被衝到岸上。當時,克禮森學士與其他人一同來到岸邊,協助辨認死者。他們發現弄臣時,他渾身赤·裸,淨白的皮膚因泡水起了皺紋,沾滿潮溼的沙粒。克禮森原以爲又是一具屍首,可當喬米握住他的腳踝,準備把他拖上運屍馬車時,男孩卻坐起身子,用力咳出海水。喬米直到臨終,都還堅持那時補丁臉的皮膚是黏膩而冰冷的。

    弄臣在迷失海中的兩天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誰也解釋不出。海邊的漁民老愛說有美人魚教他如何在水中呼吸,藉此換取他的精種。補丁臉自己則什麼也沒說。他們在風息堡下找到的孩子完全變了個樣,身心俱碎,連語言能力都幾乎消失,遑論史蒂芬公爵信上所說的聰慧機靈。然而看到那張弄臣臉,男孩的身份卻又無庸置疑,因爲瓦蘭提斯自由貿易城邦習慣在奴隸和僕役臉上刺青,而他從頭皮到脖頸均佈滿紅綠相間的格子。

    “我看這可憐蟲是瘋了,這樣下去,不僅他自己受苦,對別人也沒好處。”當年的風息堡代理城主老哈柏特爵士說,“你所能做的最仁慈的事,就是給他一杯罌粟花奶,讓他毫無痛楚地一覺睡去,從此了結。若他還有幾分腦筋,一定會感激你的。”然而克禮森堅決反對,最後他的意見終於獲勝。至於補丁臉究竟有沒有從這個勝利中得到任何歡愉,他不敢說,即便在事隔多年的今日,他依舊不知道。

    “影子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弄臣繼續唱,一邊搖頭晃腦,鈴聲叮噹響。碰咚!叮叮噹!碰咚!

    “大人!”白鴉厲聲叫道,“大人!大人!大人!”

    “隨他去唱吧,”學士對驚惶的公主說,“你別放在心上。說不定他明天想起別的歌,你就再也不會聽見這首了。”史蒂芬大人信上不是寫了嗎?他可以用四種語言引吭高歌……

    派洛斯走進來,“師傅,請恕我打擾。”

    “你忘了我的燕麥粥啊。”克禮森十分詫異。這不像派洛斯啊。

    “師傅,戴佛斯爵士昨晚回來了。廚房裏都在談論這事,我想立刻讓您知道。”

    “戴佛斯……你說昨晚上是嗎?現下他人在哪裏?”

    “在陛下那裏,他們徹夜共商大計。”

    若是從前,無論何時,只要事情緊急,史坦尼斯公爵一定會叫醒他,要他列席旁聽,提供建言。“怎麼沒通知我?”克禮森抱怨,“應該叫醒我的。”他從希琳掌中抽離手指。“殿下,請您原諒,但我要和您父親陛下談談。派洛斯,麻煩你扶我一把,城堡裏的樓梯實在太多了。我總覺得他們每晚還多添個兩級,好像專爲了找我麻煩。”

    希琳和補丁臉跟着兩人出了房門,但女孩很快便對老人的緩步慢行感到不耐,便快步跑到前面,弄臣亦步亦趨跛行在後,頭頂牛鈴發狂似的響個沒完。

    克禮森沿階登上海龍塔的盤旋樓梯,深覺城堡對身體孱弱的人委實極不友善。史坦尼斯公爵此刻應是在“石鼓樓”上的圖桌廳裏。石鼓樓是龍石島的主堡,每逢暴風雨來臨,它那古老的牆垣內部便會轟隆回響,因而得名。欲達該處,他們必須經過走廊,通過築有守護石像鬼的黑鐵大門穿越中、內兩道城牆,繼而登上克禮森不願細數的層層階梯。年輕人一次可踏兩級,然而對一個臀傷未愈的老人來說,每一步都是酷刑。但史坦尼斯公爵畢竟不會移尊就教,老學士只有忍受這一切磨難,再怎麼說,有派洛斯在旁扶持,他已十分感激。

    他們沿着長廊緩緩行去,經過一排高大拱窗,視野可將外院、外城牆及彼方漁村盡收眼底。院子裏,弓箭手正隨着“搭箭!拉弓!放!”的號令朝箭靶射擊,箭聲颼颼,彷如羣鳥展翅。衛兵在城牆通道上大步巡邏,透過一個個石像鬼間的縫隙,向外窺探駐紮城畔的大軍。營火炊煙裊裊,晨空霧氣迷濛,三千戰士坐在自家主人的旗幟下吃早餐。越過佔地廣大的軍營,便是船舶擁擠的港口,過去半年來,任何駛進龍石島視線範圍內的船隻都被扣留下來。史坦尼斯公爵的旗艦“怒火號”乃是一艘有三百支槳的三層甲板戰船,可在周遭許多大腹便便的武裝商船和貨船的包圍下,竟顯得渺小了。

    石鼓樓外的守衛一眼便認出兩位學士,揮手放他們過去。“你等在這裏,”進去之後,克禮森對派洛斯說,“我最好自己去見他。”

    “師傅,接下來還有好長一段路。”

    克禮森微微一笑,“我會不知道嗎?這些樓梯我不知爬了多少回,都可以一個個叫出名字了。”

    然而纔到半途,他就後悔起自己的決定。他停下腳步,喘口氣,也稍稍緩和臀部的痛楚。這時,他聽見靴子踩在石頭上的聲音,迎面下樓的正是戴佛斯·席渥斯爵士。

    戴佛斯個子很瘦,相貌平庸,寒微的出身顯而易見。他的肩頭垂着一件飽經海水鹽漬侵蝕的綠披風,早因長期日曬而褪了顏色。披風之下是棕色的外衣和長褲,正好搭配他的棕眼棕發,頸項間還用皮帶掛着一個破舊小皮袋。他的小鬍子已經白絲密佈,傷殘的左手戴了一隻皮手套。他一見克禮森便停下腳步。

    “戴佛斯爵士,”學士開口,“您幾時回來的?”

    “今早上天亮之前。我最喜歡的時刻。”據說“短指”戴佛斯夜間行船的本領世上無人能及。在史坦尼斯公爵封他爲騎士之前,他是七國上下最惡名昭彰,卻也最刁鑽難測的走私者。

    “情況如何?”

    對方搖搖頭,“就和您事前警告過的一樣,學士先生,他們不願爲他舉兵,因爲他們並不愛戴他。”

    當然不願意,克禮森暗想,他們永遠也不會願意。他堅強、能幹又正直……唉,可惜就是正直過了頭……但這裏人手不夠,怎麼也不夠啊。“你和他們全都談過了嗎?”

    “全部?沒有,只和那些願意接見我的人。這些世家貴族同樣不喜歡我,在他們心目中,我永遠都是‘洋蔥騎士’。”他左手一緊,粗短的指頭向內握拳。史坦尼斯砍掉了他左手四指的末端指節,僅有拇指例外。“我在古利安·史文和老龐洛斯的桌邊吃過飯,塔斯家則同意和我半夜裏在樹林祕密會面。至於其他人——哎,貝里·唐德利恩下落不明,有人說他已死。卡倫大人投靠藍禮,這會兒已是彩虹護衛裏的橙衣衛了。”

    “彩虹護衛?”

    “藍禮的御林鐵衛,”這位前走私者解釋,“但這七個人不穿白衣,而是各有代表色。洛拉斯·提利爾是他們的隊長。”

    一個威風八面,衣着耀眼的全新騎士團,正是藍禮·拜拉席恩會感興趣的玩意兒。他從小便喜歡鮮明色彩、華麗衣料以及各種遊戲。“你看!”他會一邊大叫大笑,一邊飛奔過風息堡的廳堂。“你看!我是飛龍!”或者“你看!我是個巫師!”或者“你看你看!我是雨神耶!”

    當年那個滿頭黑髮,眼裏洋溢笑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如今已長大成人。二十一歲的他,卻依舊遊戲人間。你看,我是國王!克禮森哀傷地想,藍禮啊藍禮,我親愛的孩子,你可知你在做什麼?就算你知道,你會在乎嗎?這世上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人爲他着想?“貴族們拒絕的理由是什麼?”

    “這個嘛,有人口氣婉轉,有人則出言不遜。有的藉口推託,有的滿口承諾,還有的淨是撒謊。”他聳聳肩,“到頭來,還不都是些空話?”

    “你一點希望也沒給他?”

    “除非你要我也撒謊,而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戴佛斯道,“對他,我只說實話。”

    克禮森學士猶記得風息堡之圍解除後,戴佛斯受封爲騎士那天的情景。當年史坦尼斯僅率領少數守備隊,在提利爾和雷德溫聯軍的重重包圍下,硬是堅守城池近一年之久。那時連海路也被青亭島的雷德溫家封鎖,日夜有飄揚着酒紅旗幟的戰船監控。風息堡內的馬匹早被吃光,貓狗也烹食殆盡,守軍只剩樹根和鼠肉可吃。就在一個烏雲密佈,月黑風高的晚上,走私者戴佛斯藉着夜色掩護,冒險穿越雷德溫艦隊和破船灣的險惡暗礁。他的小船有黑帆黑槳以及漆黑船身,船艙裏滿載洋蔥和鹹魚,雖然不多,卻已足夠守軍繼續支撐到艾德·史塔克率兵支援,解了風息堡之圍。

    史坦尼斯公爵賜給戴佛斯風怒角的肥沃土地,一座小城堡,以及騎士的身份……但他同時詔示,爲彌補多年來的走私行徑,對方必須失去左手所有的末端指節。戴佛斯屈從了,不過他的條件是史坦尼斯必須親自動手,他認爲其他人沒資格。公爵挑了一把切肉用的屠刀,切得乾淨俐落。事後,戴佛斯選了“席渥斯”這個姓氏作爲他的新家族名號,並以灰底上的黑船作爲家徽——船帆上還畫了一顆洋蔥。這位前走私者老愛鼓吹史坦尼斯公爵幫了他一個大忙,省下他許多修剪指甲的時間。

    不,克禮森心想,他這樣的人絕不會給出虛僞的希望,也決不會掩飾殘酷的事實。“戴佛斯爵士,即便對史坦尼斯大人這樣的人,真相依舊可能是苦口良藥。他只想要軍容壯盛地回到君臨,擊垮他的敵人,取回他應得的地位。可現在……”

    “如果他帶着這一點人馬回君臨,那就是找死。他的兵力不夠,我跟他說過了,可你也知道他的脾氣。”戴佛斯舉起戴着皮套的手,“要他能屈能伸,恐怕得等我的手指先長回來。”

    老人嘆口氣,“你已經盡力了,換我去試試吧。”他虛弱地繼續往上爬。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公爵的廳堂是一個寬闊的圓形房間,牆壁由黑石砌成,上無裝飾。廳內有四扇高大窄窗,面向東西南北四方。大廳中央有一張用巨木板雕刻而成的大桌——圖桌廳正是因此而得名——這是伊耿·坦格利安在征服戰爭以前下令建造的。“地圖桌”長過五十尺,最寬處約爲長度的一半,最窄處不到四尺。伊耿的木匠依照維斯特落大陸的形狀,鋸出一個個海灣和半島,整張桌子沒有一處平直。桌面上描繪了伊耿那個時代的七大王國,所有的河川山脈、堡壘城市、湖泊森林……鉅細無遺,泛着累積近三百年的亮漆光澤。

    整個大廳僅有一張座椅,經過精心設計,正好對應維斯特洛外海龍石島的所在,並位於隆起的高臺之上,可將桌面一切盡收眼底。坐在椅子上的人穿着緊身皮背心和棕色粗羊毛長褲,克禮森一進門,他便擡起頭。“老頭子,我就知道,不管有沒有叫你,你一定會來。”他話中不帶絲毫感情,向來如此。

    龍石島公爵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蒙諸神恩寵,乃是鐵王座的合法繼承人,維斯特洛七大王國的統治者。他生得肩膀寬闊,四肢健壯,面容緊繃,皮膚經烈日長期曝曬,堅硬如鐵。“堅毅”是人們最常用來形容史坦尼斯的詞,而他也的確不負其名。雖然他還不到三十五歲,頭上卻只剩一排黑色細發,宛如王冠的影子,環繞在雙耳之後。他的哥哥,故王勞勃,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留起了鬍子。克禮森學士雖沒有親眼目睹,卻聽人說那是一大把粗厚的黑鬍子。史坦尼斯也同時把鬍子修得又短又齊,像是藍黑的影子,覆蓋住他的方下巴和兩頰的顴骨凹陷,彷彿欲藉此表示迴應。一雙濃眉之下,他的眼睛就像兩個傷口,深藍有如黑夜汪洋。再怎麼滑稽可笑的弄臣,遇上他那張嘴也要徒勞無功,那是一張生來與皺眉、怒容和嚴詞峻令爲伍的嘴,它蒼白、薄細而緊繃,早已忘卻如何微笑,更不知開懷爲何物。夜深人靜之時,克禮森學士偶爾還會幻想自己聽見相隔半個城堡之遙的史坦尼斯公爵磨牙霍霍之聲。

    “若是從前,你會叫醒我的。”老人說。

    “從前的你還年輕,現在你又老又病,需要睡眠。”史坦尼斯永遠學不會花言巧語,不知掩飾諂媚,他有話便說,從不管別人的感受。“反正我知道你早晚也會自行打聽戴佛斯帶回的消息,你向來如此,不是嗎?”

    “我要是不打聽,如何能輔佐你呢?”克禮森說,“我上樓途中遇到戴佛斯。”

    “我看他都說了吧?我該把那傢伙的舌頭和手指一起砍掉。”

    “那他就沒法當個好特使了。”

    “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特使。看來風息堡諸侯不肯爲我舉兵,他們不喜歡我,而我舉兵的正當理由對他們來說無足輕重。膽子小的想躲在城牆後面,等着見風轉舵;膽子大的則已投效藍禮麾下。藍禮!”他憤恨地吐出這個名字,彷彿是舌頭上的毒藥。

    “過去這十三年來,令弟一直擔任風息堡公爵,這些諸侯是宣誓效忠他的封臣——”

    “他的?”史坦尼斯打斷他,“照理說,他們應該是我的封臣。我從沒開口要過龍石島,我根本不想要這鬼地方。我拿下此地,是因爲勞勃的敵人盤踞在這,而他命令我將之掃平。我爲他建立艦隊,打敗敵人,完全盡了作弟弟的本分——藍禮也應該這樣對我纔對——後來呢,你看勞勃怎麼感謝我?他任命我爲龍石島公爵,卻把風息堡的領地和稅賦都給了藍禮。三百年來,風息堡一直是拜拉席恩家族的世襲領地,照理說,勞勃登上鐵王座,就該換我統治纔對。”

    這段陳年往事傷他很深,如今益發明顯。眼下,這是他事業的致命傷:龍石島雖然歷史悠久,固若金湯,但旗下僅有少數小貴族,他們管轄的外島領地多石崎嶇,人煙稀少,根本不足以提供史坦尼斯所需的軍力。即便加上他從狹海對岸自由貿易城邦密爾和里斯等地僱來的傭兵,駐紮城外的部隊總數依舊完全不足以和蘭尼斯特家族對抗。

    “勞勃固然待你不公,”克禮森學士謹慎地回答,“然而在當初,他也有他的考量。龍石島自古以來就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根據地,他需要強有力的人來統治這裏,而藍禮那時只是個孩子。”

    “他現在就不是了?”史坦尼斯憤怒的大喊在空蕩的廳堂裏迴盪,“還是個想順手牽羊,從我頭上偷走王冠的孩子。藍禮憑什麼貪圖王位?平日上朝,他只會和小指頭開玩笑,到了比武大會,他就穿上那套漂亮鎧甲,被武藝高強的人擊落馬下,這就是我弟弟藍禮的事蹟總和,而他竟覺得自己該當國王!我問你,我究竟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要和這樣的兄弟爲伍?”

    “我無法爲諸神作答。”

    “依我看,這些日子來,你沒法作答的事可多了。藍禮的學士是誰?說不定我該把他找來,看他的建言會不會有用。我弟弟決定竊取我的王冠時,你覺得這位學士說了些什麼?你這位同事給了我那叛徒弟弟什麼建議?”

    “陛下,我相信藍禮大人並未徵求他人的建議。”史蒂芬公爵的幼子長成了一個有勇無謀的人,往往未經思考,便衝動行事。在這一點,以及其他許多地方,藍禮像極了他的長兄勞勃,而與史坦尼斯判若雲泥。

    “‘陛下’?”史坦尼斯悻悻地重複,“你拿國王的稱謂來消遣我,可我這算是哪門子國王?龍石島,還有狹海里的幾顆石頭,這就是我的王國!”他走下高椅臺階,站在地圖桌前,拉長的影子迆灑在黑水灣口,以及如今君臨所在的那片樹林上。他佇立沉思,望着他亟思獲得,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國度。“今晚我要宴請諸侯,雖然他們寥寥無幾,不過就賽提加、瓦列利安和巴爾艾蒙這幾個人,也都不是什麼能幹角色,但我兄弟留給我的只有這些了。除此之外,那裏斯海盜薩拉多·桑恩會帶來我近來欠款的帳單,密爾人摩洛敘會談論海潮和秋季風向,目的是要我小心謹慎,桑格拉斯大人則會虔誠地以七神之名誦唱祝禱。再之後呢,賽提加會要我說明到底哪些風息堡諸侯決定加入,瓦列利安則會威脅我,除非立刻出兵,否則就班師回家。我到底該怎麼對他們說?我到底該怎麼做?”

    “陛下,您真正的敵人是蘭尼斯特。”克禮森學士回答,“假如您們兄弟倆能並肩作戰——”

    “我絕不跟藍禮妥協,”史坦尼斯回答,語氣不容任何辯駁。“除非他放棄稱王。”

    “那就不和他結盟,”學士讓步了,他的主人個性剛硬,自尊心強,一旦下定決心,便再無轉寰餘地。“其他人同樣能助您一臂之力。艾德·史塔克的兒子已經自立爲北境之王,身後有臨冬城和奔流城所有兵力支持。”

    “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史坦尼斯道,“而且同樣僭越稱王,難道你要我坐視王國分崩離析?”

    “半個王國總比沒有好,”克禮森說,“更何況您若是肯幫那孩子報了父仇——”

    “我憑什麼要幫艾德·史塔克復仇?他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哼,勞勃是很愛他,這我清楚,他常說他們‘情同手足’,這句話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他的手足是我,不是奈德·史塔克,但你從他對我的態度絕對看不出來。我爲他堅守風息堡,眼睜睜地看着忠心部屬一個接一個餓死,而梅斯·提利爾和派克斯特·雷德溫卻在城外大吃大喝。勞勃可有感謝我?沒有!他感謝的是史塔克,感謝他在我們只剩老鼠和野菜裹腹的時候率兵解圍。我奉勞勃之命,爲他建造一支艦隊,以他之名攻下龍石島,他可有握着我的手,說一聲‘老弟啊,幹得好,要是沒有你,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沒有!他反而怪我讓威廉·戴瑞帶着韋賽里斯和那個小嬰兒逃走,好像我有辦法阻止他們似的。我在朝中爲他賣命十五年,協助瓊恩·艾林治理國家,好讓勞勃吃喝嫖賭。結果瓊恩死了以後,我哥哥可有任命我爲首相?沒有!他反而千里迢迢跑去找好朋友奈德·史塔克,將這份榮耀雙手奉上。結果呢,事實證明對兩人都沒好處。”

    “陛下,請息怒。”克禮森學士溫和地說,“縱然您過去遭受種種不公,然而逝者已矣,倘若您和史塔克家能齊心協力,未來仍然大有可爲。除此之外,您還有其他盟友可資利用,可否考慮和艾林夫人合作呢?既然太后謀害了她丈夫,想必她亟欲爲他復仇。她有個幼兒,也是瓊恩·艾林的繼承人,假如您將希琳許配給他——”

    “那小鬼體弱多病,”史坦尼斯公爵反對,“這點連他父親都清楚,所以纔要我把他帶來龍石島做養子。當幾年侍從或許對他有好處,只可惜那該死的蘭尼斯特女人搶先一步,毒死了艾林大人。現在萊莎把他藏在鷹巢城裏,我可以向你保證,她是死也不會和那小鬼分開的。”

    “既然如此,您就把希琳送去鷹巢城吧,”學士敦促,“龍石島太陰鬱,本不適合孩子成長。讓她的弄臣陪她一道去,這樣她身邊好歹有張熟悉的面孔。”

    “熟悉歸熟悉,卻也可怕得緊。”史坦尼斯皺眉思索,“不過……或許值得一試……”

    “身爲七大王國的合法君主,難道得向寡婦和篡奪者搖尾乞憐嗎?”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傳來,語氣尖銳地發問。

    克禮森學士轉身一看,忙低頭致意。“夫人。”他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氣惱自己竟沒聽見她進來。

    史坦尼斯公爵眉頭一皺,“我何時跟人搖尾乞憐了?我決不會,女人,你給我搞清楚。”

    “陛下,聽您這麼說,我很欣慰。”賽麗絲夫人幾乎和她丈夫一般高,身形削瘦,臉龐尖細,雙耳突出,鼻子的輪廓銳利,上脣生了好些汗毛。她每天必拔,時常抱怨,卻還是長個沒完。她的雙眼色淺,嘴形嚴峻,聲音銳利如鞭。此時,只聽她厲聲說道:“艾林夫人本應向你效忠,史塔克家、你弟弟藍禮等人亦然,因爲依照天上真主意旨,你是他們唯一的主君。既然如此,若向他們懇求協助,甚或爲此討價還價,豈不有失尊嚴?”

    她說的是天上“真主”,而非“諸神”。顯然那紅袍女已經徹底擄獲了她的心,使她背棄了七國新舊諸神,轉而信奉他們稱作“光之王”的神靈。

    “你的真主意旨留着自己用吧。”史坦尼斯公爵說,他並不若妻子那般對新教狂熱。“我要的是軍隊,不是祝福。你有沒有藏起來的軍隊啊?”他的話中不帶感情。史坦尼斯向來不擅與女性相處,連和自己妻子也不例外。當他前往勞勃的君臨朝廷擔任重臣期間,他把賽麗絲和女兒一併留在龍石島。他的家信不多,探視更少,每年履行一兩次婚姻義務,但從中得不到任何喜樂。他曾衷心盼望有個兒子,卻始終未能如願。

    “我的兄弟、叔伯和表親們有軍隊,”她告訴他,“佛羅倫家族會爲你而戰。”

    “佛羅倫家的兵力至多兩千,”據說史坦尼斯對七國每家諸侯的實力都瞭若指掌,“更何況,夫人,恐怕我對他們沒你那麼有信心。佛羅倫家的領地離高庭太近,我看你伯父不敢與梅斯·提利爾作對。”

    “還有一個辦法,”賽麗絲夫人靠過來,“陛下,請您看看窗外,高掛天際的正是您期待已久的預兆:它鮮紅如火,正如真主的烈焰紅心,這就是他的旗幟——也是您的!您看看它,像龍焰般飄揚於蒼穹之上,而您正是龍石島之主啊。陛下,這意味着您的時代已經來臨,無須懷疑。您命中註定,將揚帆駛離這座孤島,橫掃千軍,就像當年的征服者伊耿一樣。如今,只消您一句話,光之王的力量就是您的了。”

    “光之王會給我多少軍隊?”史坦尼斯又問。

    “要多少有多少,”他的妻子回答,“首先從風息堡、高庭及其旗下所有諸侯的兵力開始。”

    “這和戴佛斯報告的情況不一樣,”史坦尼斯道,“你說的這些兵力早已向藍禮宣誓效忠,他們愛的是我那風流倜儻的弟弟,正如他們當年愛戴勞勃……他們對我素無好感。”

    “話是沒錯,”她回答,“但若藍禮一命歸天……”

    史坦尼斯眯眼盯着妻子瞧,最後克禮森終於忍不住了。“您千萬不能這麼想。陛下,無論藍禮做了什麼荒唐事——”

    “荒唐事?我看是叛國大罪吧。”史坦尼斯轉向妻子,“我弟弟年輕力壯,掌握大軍,身邊更有他那羣彩虹騎士。”

    “梅麗珊卓已從聖火中預見他的死期。”

    克禮森大驚失色,“這是謀害親弟啊……大人,此事邪惡卑鄙,令人髮指,簡直無法想像……求您務必聽取我的建言。”

    賽麗絲夫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老師傅,敢問您要給他什麼建言?若他向史塔克家卑躬屈膝,又把我們的女兒賣給萊莎·艾林,又如何能贏回半壁江山呢?”

    “克禮森,你的建議我已經聽過了,”史坦尼斯公爵道,“現在我聽聽她的。你退下吧。”

    克禮森學士彎動僵硬的關節,微微屈膝,緩步離去。在走出房間的過程中,他始終感受到賽麗絲夫人盯着他後背的目光。好不容易回到梯底,他已經快直不起身子了。“請你扶着我。”他對派洛斯說。

    克禮森安然返回居室後,便遣走年輕助手,跛着腳又上陽臺,站在石像鬼間,凝視汪洋。薩拉多·桑恩手下的一艘戰船正航經城堡,船殼條紋斑斕,划槳起落,穿破灰綠浪花,穩健前進。他目送它消失於陸岬後方,心想:若我的諸多恐懼也能這麼容易消失,那就好了。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最後竟要目睹如此悲劇嗎?

    作學士的一旦戴起頸鍊,便需放棄生兒育女的權利。然而克禮森卻時常覺得自己像個父親,自從怒海奪去史蒂芬公爵的性命後,勞勃、史坦尼斯和藍禮……便像他的三個兒子,由他一手撫養長大。莫非他失職太甚,如今必須目睹兒子們自相殘殺?他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絕對不能。

    問題的核心在於那名女子,並非賽麗絲夫人,而是另外那個。下人們都不敢直呼其名,乃稱她爲“紅袍女”。“我倒不怕,”克禮森對他的地獄犬雕像說:“就是她,梅麗珊卓。”來自亞夏的梅麗珊卓是個女術士,是個縛影士,同時也是光之王拉赫洛的女祭司。拉赫洛乃聖焰之心,是影子與烈火的神。不,梅麗珊卓的種種瘋狂行徑絕不能散播到龍石島之外。

    與晨間的明亮相較,他的房間此刻顯得昏暗而陰沉。老人伸出顫抖的雙手,燃起一根蠟燭,走到他位於通往鴉巢樓梯下方的工作室。各式軟膏、藥水和藥材整齊羅列於架上,他從最上層一排由矮陶瓶所盛裝的藥粉後面找出一個與小指頭差不多大小的靛藍玻璃瓶,稍加搖晃,瓶內便傳出聲響。克禮森吹開表面灰塵,將瓶子拿回桌邊。他癱坐在椅子上,打開瓶蓋,倒出內物。那是十來顆種籽大小的結晶,滾過他原本正在閱讀的羊皮紙。燭光照映之下,它們閃閃發亮,有如珠寶,色澤奇紫,讓老學士覺得自己彷彿從沒真正見識這種顏色。

    喉際項鍊越發沉重,他用小指指甲輕觸其中一顆結晶。如此微小的東西,卻有掌控生死的能力。結晶由某種植物製成,該植物只生長於半個世界外的玉海諸島。葉片需經長期放置,隨後浸泡於石灰水、糖汁以及某些產自盛夏羣島的珍貴香料中,之後丟棄葉片,在藥水中加入灰燼,使其濃稠,然後靜置結晶。其過程緩慢而艱難,所需配料價格昂貴,極難尋求。知道配方的僅包括里斯的煉金術士,布拉佛斯的“無面者”……以及他所屬的學士組織,可這種東西是不能在學城之外討論的。大家都知道學士鎖鏈中的銀片代表醫療之法——然而大家卻往往假裝忘記,懂得醫療之法的人,也同樣懂得殺人之術。

    克禮森已不記得亞夏人如何稱呼這種葉子,也不記得里斯毒劑師給這種結晶取的名字,他只知道它在學城裏被命名爲“扼死者”,將它放進酒裏溶化後,會使飲者喉部肌肉劇烈縮緊,使其氣管阻塞,據說受害者面部往往呈現出與結晶相同的紫色,與噎死的症狀如出一轍。

    而就在今天晚上,史坦尼斯公爵將宴請諸侯和他的夫人……以及亞夏的紅袍女梅麗珊卓。

    我必須先休息,克禮森學士對自己說,天黑之後,我必須精力充沛,手不能顫抖,勇氣不能衰退。此事雖然可怕,卻是逼不得已。假如天上真有諸神,想必他們會原諒我的。近來他的睡眠狀況很差,午睡片刻應該有助於他回覆體力,面對即將來臨的磨難。他虛弱地走到牀邊,然而當他閉上雙眼,卻依舊見到彗星的熾烈紅光,栩栩如生地在他的黑暗夢境中閃亮。就在他睡着前的一刻,他意識模糊地想:或許這是我的彗星,一個染血凶兆,預示着即將來臨的謀殺……是的……

    待他醒來,天已全暗。他的臥房漆黑一片,全身每個關節都隱隱作痛。克禮森頭暈腦脹,勉力坐起,抓住柺杖,顫巍巍地下了牀。都這麼晚了,他心想,他們竟沒通知我!每逢宴會,他都受邀參加,坐在鹽罐旁,離史坦尼斯公爵很近。啊,公爵的臉浮現眼前,不是現在的他,而是他兒時的臉孔,那個永遠站在冰冷陰影裏,看着陽光照在哥哥身上的男孩。無論他做了些什麼,勞勃永遠搶先一步,而且做得更好。可憐的孩子……爲了他,我一定要趕快行動。

    老學士在桌上找到結晶,將之從羊皮紙邊撥起。克禮森沒有傳聞中里斯毒劑師愛用的空心戒指,但他寬鬆的長袍袖子裏倒是縫了各式大小口袋。他將“扼死者”結晶藏進其中一個口袋,開門喊道:“派洛斯,你在哪裏?”無人應答,他便拉高音量再喊,“派洛斯,快來幫我!”仍然沒有迴應。怪了,年輕學士的寢室就在螺旋梯的中間,一定聽得到的。

    最後,克禮森只好叫喚僕人。“快點!”他吩咐他們,“我睡過頭了。現在晚宴已經開始……酒也喝過了……怎麼沒叫醒我呢?”派洛斯學士到底怎麼了?他實在不明白。

    再一次,他必須穿越長廊。夜風銳利,充滿海洋的氣息,刮過高窗,傳出低語。龍石島城牆上火炬搖曳,城外的營地裏篝火熊熊,彷如滿天星星墜落凡塵。天際彗星依舊紅光熠熠,其勢惡毒。學士連忙安慰自己:以我的年紀和睿智,實在不該怕這種東西。

    通往大廳的門是一隻石雕巨龍的大口。走到門外,他遣走僕人,決定獨自進去,纔不會顯得虛弱。於是克禮森拄着柺杖,勉力爬上最後幾級石階,來到入口的龍牙下。兩名守衛打開厚重的紅門,噪音和強光頓時穿出,克禮森走進巨龍的龐然巨口。

    在刀叉碗盤的碰撞和席間的低聲交談中,他聽見補丁臉正唱着:“……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牛鈴響叮噹。這正是他早上唱的那首可怕曲子。“影子來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下方的席位上坐滿了騎士、弓箭手和傭兵隊長,他們撕下大塊黑麪包沾魚湯吃。任何可能破壞宴席格調的高聲談笑、恣意喧譁,在大廳裏都找不到,因爲史坦尼斯公爵不允許此種行徑。

    克禮森朝高起的平臺走去,那裏是諸侯和國王的座位。他遠遠繞路避開補丁臉,可是弄臣跳舞搖鈴正在興頭上,既沒看到也沒聽見他靠近。結果補丁臉單腳站立,換腳的時候,一頭栽到了克禮森身上,撞開他的手杖,兩人連滾帶爬跌在草蓆上。衆人鬨堂大笑,這無疑是一幅十分滑稽的景象。

    補丁臉半趴在他身上,那張五顏六色的小丑臉緊貼着他,頭上的鹿角牛鈴盔卻沒了蹤影。“海底下你若跌倒,會往上掉!”他大聲宣佈,“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小丑咯咯笑着滾到一邊,彈跳起身,然後跳了一小段舞。

    爲表示風度,老學士露出虛弱的微笑,掙扎想起身,然而臀部劇痛不止,一時之間他真怕又把骨頭給摔碎了。這時,有一雙健壯的手伸到他兩腋,扶他起來。“謝謝你,爵士先生。”他囁嚅着,轉頭想看看是哪位騎士伸出援手……

    “老師傅,”說話的人是梅麗珊卓夫人,她聲音低沉,有着玉海地區獨特的悅耳口音。“您要小心啊。”她一如往常,從頭到腳全是紅色,身上一件亮如明焰的滑絲長禮服,袖子很長,上衣有切口,露出裏面顏色更深的血紅襯衣。她的喉際有一條比任何學士鎖鏈還要緊的紅金項圈,嵌了一顆大紅寶石。

    她的頭髮,也並非紅髮男人常呈現的橙色或草莓色,而是磨亮的深紅銅色,在火炬照映下閃閃發亮。就連她的眼睛也是紅色……但她的皮膚卻白晰滑嫩,毫無瑕疵,好似鮮奶油;她的身形優雅苗條,高過多數騎士,胸·部豐·滿,腰身纖細,一張心形臉蛋。男人的視線一旦停在她身上,便很難移走,即便老學士也不例外。許多人稱讚她美麗,但其實她並不美麗。她血紅,可怖,血紅。

    “夫人……謝……謝謝你。”

    “您年紀大了,走路可千萬要當心。”梅麗珊卓恭敬地說,“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啊。”

    他知道這句話,那是她宗教裏的一句禱詞。沒關係,我也有自己的信仰。“只有小孩子才怕黑。”他對她說。另一邊,補丁臉也繼續唱起那首歌,“影子來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

    “這可真奇了,”梅麗珊卓道,“你們一個是聰明的傻子,另一個卻是愚蠢的智者。”她彎下腰,撿起補丁臉掉落地面的頭盔,扣在克禮森頭上。錫桶滑下雙耳,牛鈴輕聲作響。“學士先生,我看這頂王冠正好配得上您的頸鍊。”她宣佈。周圍的人跟着鬨笑不停。

    克禮森抿緊嘴脣,強忍怒火。她以爲他年老力衰,一無是處,但在今晚結束以前,她就會見識到他的厲害。老歸老,他可是個出身學城的學士。“我不需寶冠,只求真相。”他告訴她,說着自頭上摘下小丑盔。

    “世界上有些真相,舊鎮裏是沒有教的。”梅麗珊卓紅衣一甩,轉身走回高臺餐桌,史坦尼斯國王夫婦便坐在那裏。克禮森把鹿角錫桶盔還給補丁臉,隨後跟上。

    派洛斯學士坐在他的位子上。

    老人不禁停下腳步,睜大眼睛。“派洛斯學士,”最後他終於開口,“你……你怎麼沒叫醒我?”

    “陛下要我讓您休息,”派洛斯倒還知道臉紅,“他說無須驚動您。”

    克禮森環顧四周,衆多騎士、隊長和諸侯一言不發地坐在位子上。壞脾氣的賽提加伯爵已經上了年紀,披風上綴有紅榴石雕成的螃蟹。英俊的瓦列利安伯爵選擇了海綠色的絲質上衣,裝飾喉際的白金海馬正與他一頭亮金長髮相襯。巴爾艾蒙伯爵是個肥胖的十四歲男孩,全身裹着層層紫天鵝絨衣服,鑲有白海豹皮裝飾。亞賽爾·佛羅倫爵士雖穿了狐皮大衣,仍舊不能改變他的平凡相貌。篤信七神的桑格拉斯伯爵脖頸、腕部和手上都戴了月長石。至於來自里斯的薩拉多·桑恩船長,則是一身大紅緞子禮服和金飾珠寶。唯有戴佛斯爵士衣着儉樸,一件褐色上衣,綠羊毛披風。也唯有戴佛斯和他四目相交,眼帶悲憫。

    “老頭子,你病得太重,不中用了。”這聽起來像是史坦尼斯公爵的聲音,但不可能啊,怎麼可能?“從今以後,改由派洛斯學士來輔佐我。反正從你無法登上鴉巢那天起,信鴉早就交他管理。我可不想讓你因爲幫我做事而送命。”

    克禮森學士眨眨眼睛。史坦尼斯,國王陛下,我可憐的、鬱鬱寡歡的孩子,我始終沒有得到的兒子,你千萬不能這麼做,難道你不知我有多麼照顧你,爲你而活着,難道你不知不管發生了什麼,我依舊對你疼愛有加嗎?是的,對你疼愛有加,比對勞勃、甚至對藍禮還要深,因爲你最缺乏愛,你最需要我。但他說出口的卻是:“遵命,陛下。不過……不過我肚子很餓,可否請您給我一個位子?”讓我坐在你身邊,好好守着你……

    戴佛斯爵士從長凳上站起來,“陛下,如果學士願意坐在我旁邊,我會深感榮幸。”

    “好吧。”史坦尼斯公爵轉過頭去跟梅麗珊卓說話,她坐在他右邊,是地位最高的貴賓。賽麗絲夫人坐在他左邊,臉上閃過一抹耀眼但脆弱的笑容,好似她配戴的首飾。

    距離太遠了,克禮森看着戴佛斯爵士的位子,木然地想。前走私者和主桌中間隔了一半的諸侯。要把“扼死者”放進她的杯子,我必須靠近些,可該怎麼做呢?

    當老學士緩緩繞過桌子,朝戴佛斯·席渥斯走去時,補丁臉正在手舞足蹈。“在這兒咱們吃魚!”弄臣把一條鱈魚當權杖揮舞,開心地向大家宣佈,“在海里面咱們被魚吃!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戴佛斯爵士往長凳旁邊挪動,空出位子來。“今晚我們都該穿上小丑服,”克禮森學士坐下時,他口氣沉重地說:“因爲我們即將去辦的事,實在只有傻子才幹的出來。紅袍女從她的火堆裏預見了我軍勝利,所以史坦尼斯不顧兵力差距,打算立刻出兵。恐怕還沒等她鬧完,我們就會見識補丁臉曾經經歷的奇遇了——在海底。”

    克禮森把手伸進袖子取暖,隔着羊毛,感覺到結晶隆起的硬塊。“史坦尼斯大人。”

    史坦尼斯從紅袍女那邊回過頭,但賽麗絲夫人卻搶先開口:“是史坦尼斯‘陛下’。學士先生,您太沒分寸了。”

    “他年紀大了,腦筋不清楚。”國王沒好氣地說,“克禮森,怎麼了?有話快說。”

    “既然您決定渡海出征,還請您務必和史塔克大人及萊莎夫人同心協力……”

    “我絕不和他們爲伍。”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道。

    “正如光明絕不與黑暗爲伍。”賽麗絲夫人握住他的手。

    史坦尼斯點點頭,“蘭尼斯特家僭越爲王,史塔克家意圖竊取我半壁江山,舍弟則奪走於法歸我所有的封地臣屬。他們都是大逆不道的叛徒,皆爲我的死敵。”

    我失去他了,克禮森絕望地想。如果他能想辦法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接近梅麗珊卓……只需與她的酒杯短暫接觸。“您是令兄勞勃合法的繼承人,是七大王國真正的統治者,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他絕望地說,“即便如此,倘若孤軍奮戰,勝利終將無望。”

    “誰說他孤軍奮戰?”賽麗絲夫人道,“光之王拉赫洛乃是聖焰之心,影子與烈火的真主,也是他最有力量的盟友。”

    “迷信神靈太不可靠,”老人堅持,“何況該神在此毫無威能可言。”

    “誰說的?”梅麗珊卓轉過頭,喉際的紅寶石反射光芒,一時之間仿如彗星紅光。“學士先生,您這樣滿口胡言,恐怕該再戴上那頂王冠纔是喲。”

    “沒錯,”賽麗絲夫人同意,“補丁臉的帽子很適合你,老頭。快把它戴上,我命令你。”

    “海底下沒人戴帽子!”補丁臉說:“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史坦尼斯公爵的眼睛被濃眉的陰影所遮蔽,他嘴脣緊閉,下巴無聲地蠕動。他生氣的時候,總會這樣磨牙。“傻子,”最後他咆哮道,“你聽見我夫人的話了,快把你的帽子拿給克禮森。”

    不,老學士心想,這不是你,不是你的作風,你向來公正,雖然嚴厲卻不至殘忍,從來不會,你從不知道什麼是嘲弄,就像你永遠也不懂得歡笑。

    補丁臉跳着舞,靠過來,牛鈴響個不停,喀啷啷、叮叮、喀呤喀啷喀呤喀啷。學士靜靜坐着,任由弄臣爲他戴上鹿角桶。因爲桶子重,克禮森禁不住低頭,鈴鐺就叮噹響起來。“我看啊,日後他若想發表意見,乾脆也唱出來好了。”賽麗絲夫人道。

    “女人,你不要得寸進尺!”史坦尼斯公爵說,“他是老人家,何況他跟了我半輩子。”

    我到死都會跟着您,我親愛的大人,我可憐的、孤單寂寞的孩子,克禮森想着,突然有了主意。戴佛斯爵士的酒杯正在他面前,裝了半杯的酸紅酒。他從袖中摸出一顆結晶硬塊,緊扣於拇指和食指之間,伸手去拿酒杯。我必須動作自然,流暢敏捷,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失手,他暗自祈禱。總算諸神保佑,只一眨眼功夫,手中之物便消失不見。他的雙手已多年沒有如此穩健,這般流利了。只有戴佛斯瞧見了,但除此之外沒有別人,他非常篤定。於是他手握酒杯,站起身來。“或許我真是老糊塗了。梅麗珊卓夫人,您可願意同我喝一杯?讓我們藉此榮耀您的真主光之王,喝這一杯,向他的威能致敬,您說好麼?”

    紅袍女打量着他,“好吧。”

    他可以感覺到,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離開長凳時,戴佛斯用那被史坦尼斯公爵削短的手指抓住他的袖子,“你這是做什麼?”他悄聲道。

    “我非這麼做不可,”克禮森學士回答,“爲了國家,更爲了我們大人的靈魂。”他甩開戴佛斯,一滴酒灑在草蓆上。

    她走下高臺餐桌來會他,兩人成爲衆目所集的焦點,但克禮森眼中只有她一個人:血紅眼睛,血紅長袍,血紅寶石,還有那噘起淡淡微笑的血紅嘴脣。她伸出手,握住他拿酒杯的指頭,皮膚滾燙,像在發燒。“學士先生,把酒倒掉還來得及。”

    “不,”他嘶啞地低語,“絕不。”

    “也罷。”於是來自亞夏的梅麗珊卓自他手中接過酒杯,仰頭深吸一大口。當她將杯子還給他時,裏面還剩小半杯。“該你了。”

    他的雙手顫抖不止,但他強作鎮定。學城的學士絕不能害怕。這酒嚐起來很酸,喝完他鬆開手指,任由空杯落地碎裂。“大人,他在此依舊是有能的。”那女人說,“聖火將保護信徒,滌盡一切邪惡。”在她喉際,那顆血紅寶石正閃閃發光。

    克禮森試圖應答,聲音卻卡在喉嚨裏。他努力想吸進空氣,結果只咳出細得嚇人的嘶聲。他的脖子彷彿被鋼鐵般的手指緊緊勒住,最後他雙腳癱軟,無力地跪下,但他仍舊搖着頭,否認她,否認她的力量,否認她的魔法,否認她的神靈。鹿角上的牛鈴紛紛脫落,傻子,傻子,傻子,而紅袍女面帶憐憫,看着他倒下。她那雙血紅血紅的眼睛裏,燭焰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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