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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之歌 - 第二十五章 布蘭字體大小: A+
     

    瑞肯在下方的庭院裏與狼一同奔跑嬉鬧。

    布蘭從窗臺上看着這一切。不論小男孩跑到哪裏,灰風總是搶先一步,跨步截斷他的路,瑞肯看到他,興奮地尖叫,然後又朝另一個方向奔去。毛毛狗和他寸步不離,若是其他狼靠得太近就轉身咆哮。它的毛色已經變深,如今通體漆黑,眼睛如一團綠火。布蘭的夏天落在最後,他的毛色乃是銀白和菸灰相間,金黃的眼睛異常敏銳。它的塊頭比灰風稍小,卻更機警。布蘭私下認爲它是狼羣裏最聰明的一隻。看着瑞肯鼓動那雙娃娃腿,在硬泥地上來回奔跑,布蘭可以聽見弟弟氣喘吁吁的笑聲。

    他只覺眼睛刺痛。他好想下去,好想笑鬧跑跳。布蘭越想越氣,趕緊在眼淚掉下以前用指節抹掉。他的八歲命名日來了又去,他已經接近成年,不能再哭了。

    “都是騙人的,”他苦澀地說,想起了夢中的烏鴉。“我不會飛,連跑都沒辦法。”

    “烏鴉本來就很會說謊。”坐在椅子上做針線活的老奶媽附議。“我知道一個烏鴉的故事。”

    “我不要聽故事,”布蘭語氣暴躁地斥道。他曾經很喜歡老奶媽和她說的那些故事。但那都是過去的事,現在情形不一樣了。他們要她整天陪着他,讓她照顧他,爲他洗澡,以免他寂寞孤單,但她的存在卻只讓事情更糟。“我恨你那些蠢故事。”

    老婦人張開無牙的嘴對他微笑,“我的故事?不對,我的小少爺,不是我的。這些故事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她真是個醜老太婆,布蘭惡毒地想:佝僂着縮成一團,滿臉皺紋,眼睛差不多瞎掉,連爬樓梯的力氣都沒有,滿是斑點的粉紅頭皮上只剩幾小撮白髮。沒人知道她究竟有多老,父親說他小時候大家就已經叫她老奶媽了。她無疑是臨冬城裏最老的人,說不定是七國裏最老的壽星。她初來城堡,是爲當布蘭登·史塔克奶媽,因爲他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產而死。此人是布蘭的祖父瑞卡德公爵的哥哥,或許是弟弟,或是瑞卡德公爵父親的兄弟。老奶媽每次說的都不一樣。但不管哪個版本,故事裏那小男孩總死於三歲時夏天的一場風寒,老奶媽和她的孩子們卻在臨冬城長住下來。她的兩個兒子都死於勞勃國王奪取王位的那場戰爭,她的孫子則在平定巴隆·葛雷喬伊叛變時於派克的城牆上殉難。她的女兒們早已陸續遠嫁他鄉,現在也都不在人世。如今她的血脈只剩下阿多,就是那個頭腦簡單,在馬房裏工作的巨人。只有老奶媽依舊好端端地活着,繼續做她的針線,說她的故事。

    “我纔不管是誰的故事。”布蘭告訴她,“我就是討厭它們。”他不想聽故事,也不要老奶媽。他想要父親母親,想到外面盡情奔跑,讓夏天陪在身邊。他想爬上殘塔,喂烏鴉吃玉米。他想跨上他的小馬,和兩個哥哥一起驅馳。他想要一切都回到從前的樣子。

    “我知道有個故事是在講討厭聽故事的小男孩。”老奶媽露出她那蠢笨的笑容說,她手中的針同時還穿梭個不停,喀,喀,喀,聽得布蘭直想對她尖叫。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烏鴉騙他飛,結果他醒來之後,不但兩腳殘廢,世界也都改變。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棄他而去,甚至連私生子哥哥瓊恩也不告而別。父親原本答應讓他騎真正的駿馬前往君臨,但他們沒等他便動身南下。魯溫師傅差了一隻鳥把他醒來的消息帶給艾德公爵,又派一隻給母親,一隻給守衛長城的瓊恩,然而全都音信杳然。“孩子,鳥兒常常會迷路。”師傅這麼告訴他,“從這裏到君臨有好長一段路要飛,有無數老鷹伺機攔截,信不一定能傳到他們手中。”然而對布蘭而言,他們好像都已在他沉睡時死去……或者說死的是布蘭,而他們已然將他遺忘。喬裏、羅德利克爵士、維揚·普爾、胡倫、哈爾溫,胖湯姆以及四分之一的守衛也都走了。

    只有羅柏和小瑞肯留下來,但羅柏也變了個人。現在的羅柏是一城之主,至少他正朝這個目標努力。他佩上一把真正的劍,從來不笑。白天他把時間都花在操演士兵和練習劍術上,金鐵交擊聲充斥校場,布蘭卻只能孤獨地坐在窗臺邊觀看;到了晚上,羅柏把自己和魯溫師傅鎖在房裏,交換意見或討論賬目。有時他會和哈里斯·莫蘭騎馬出巡,一去就是好幾天。而只要他外出超過一日,瑞肯便會哭着追問布蘭羅柏還會不會回來。其實就算待在臨冬城,羅柏城主也都和哈里斯·莫蘭與席恩·葛雷喬伊待在一塊,沒時間陪兩個弟弟。

    “我來說說築城者布蘭登的故事吧,”老奶媽說,“你最喜歡這個故事了。”

    幾千年以前,築城者布蘭登興建了臨冬城,有人說絕境長城也是他建造的。布蘭知道這個故事,但他並不特別喜歡。喜歡這個故事的,或許是另一個叫布蘭登的孩子。有時老奶媽會誤以爲他是許多年以前她養大的那個布蘭登,有時又會把他和布蘭登伯伯混爲一人,而伯伯早在他出生以前就被瘋王所害。她活了這麼多年,母親曾對他說,以至於所有叫布蘭登·史塔克的人在她腦子裏都變成了同一個。

    “我最喜歡的纔不是這個,”他說,“我喜歡的是那些嚇人的。”他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騷動,轉身望向窗外。瑞肯正穿過廣場,朝城門樓跑去,狼羣跟在後面。然而布蘭所處的高塔方向不對,看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由得惱怒地一拳捶在大腿上,卻毫無感覺。

    “噢,我親愛的孩子啊,你出生在夏季,”老奶媽靜靜地說,“你哪裏懂得真正的恐懼?小少爺,當冬天來臨,積雪百尺,冰風狂嘯,那纔是真正的恐怖。當長夜漫漫,終年不見天日,小孩在黑夜裏誕生、在黑夜裏長大、在黑夜裏死亡,而冰原狼骨瘦嶙峋,白鬼穿梭林間,那纔是恐懼降臨之時。”

    “你說的是異鬼罷。”布蘭暴躁地說。

    “是啊,”老奶媽同意,“幾千年前,一個出奇寒冷嚴酷的漫長冬季降臨人間,只是今天的人類不復記憶。在一個長達整整一代人的長夜裏,城中的國王和圈裏的豬倌同樣顫抖着死去。母親們寧可悶死自己的孩子,也不願見他們挨餓受凍。她們放聲大哭,眼淚卻凍結在臉頰上。”話音和織針同時靜止,她擡起頭,用那雙慘白,像是覆蓋了一層薄膜的眼睛看着布蘭,問道:“孩子,你喜歡聽的就是這種故事?”

    “嗯,”布蘭很不情願地說,“是啊,不過……”

    老奶媽點點頭。“在一片黑暗中,異鬼降臨人間,”她一邊說,手中針線一邊作響,咯,咯,咯。“他們是冰冷與死亡的怪獸,痛恨鋼鐵、烈火和陽光,以及所有流淌着溫熱血液的生命。他們騎着蒼白的死馬,率領死人組成的軍隊,橫掃農村、城市和王國,殺死成千上萬的英雄和士兵。人類的劍無法阻止他們前進,老幼婦孺也難逃魔掌。他們在結冰的森林裏追捕少女,用人類嬰兒的肉來飼養手下的死靈僕役。”

    此時她的聲音已經降得極低,幾乎像是囈語,布蘭不自覺地傾身向前。

    “當時安達爾人還未統治七國,更是早在女人從洛恩河畔的古城邦渡狹海逃亡而來以前。只有先民從森林之子手中奪得土地,建立了林立四方的數百邦國。但在濃密的森林深處,森林之子依舊蟄居在他們的樹上城鎮和空山幽谷裏。所以當大地充斥寒冷與死亡時,最後的英雄決定去尋找這些森林的兒女,冀望他們的遠古魔法能抵擋人類所無法抵擋的軍隊。他佩上寶劍,騎乘駿馬,帶着獵犬,與一羣同伴朝荒原啓程。經過多年的長途跋涉,苦苦追尋,他始終找不到藏身祕密城市的森林之子,最後他絕望了。他的朋友相繼罹難,他的戰馬和愛犬也先後死去,就連他的寶劍也被凍結成冰,一觸即碎。這時,異鬼嗅到他體內溫熱的血液,悄悄地追蹤他的足跡,帶了一羣大如獵狗的白蜘蛛偷襲——”

    房門“砰”地一聲打開,把布蘭嚇得心臟都快從嘴裏跳將出來。但進來的人不過是魯溫師傅,阿多站在他身後的樓梯間。“阿多!”馬僮叫道,這是他的習慣,他還咧嘴朝大家微笑。

    魯溫師傅沒笑。“我們有訪客。”他宣佈,“而你必須出席,布蘭。”

    “我正聽故事哪。”布蘭抱怨。

    “小少爺,故事可以等下再聽,待會兒您回來的時候,呵,它們都好端端地等着你呢。”老奶媽說,“客人可沒這麼有耐心喲,而且啊,他們常會帶來自己的故事呢。”

    “是誰啊?”布蘭問魯溫師傅。

    “提利昂·蘭尼斯特,還有幾位守夜人弟兄,說是有你哥哥瓊恩的口信。羅柏正在會見他們。阿多,請你幫忙把布蘭帶到大廳去吧?”

    “阿多!”阿多開心地同意。他彎身讓他那顆毛茸茸的大頭穿過門。阿多高近七尺,很難相信他竟是老奶媽的後代。布蘭暗自猜想,不知他年老時,會不會跟他曾祖母一樣縮成那麼一團。只怕阿多就算活個一千年,這也不大可能。

    阿多像舉稻草一樣輕易地舉起布蘭,抱在胸前。他身上總有股淡淡的馬臊味,好在還可以忍受。他的雙臂肌肉虯張,長滿褐色體毛。“阿多。”他又說了一次。席恩·葛雷喬伊曾評論說阿多雖然所知有限,但誰也不能懷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布蘭把這件事告訴老奶媽,她像只母雞般咯咯直笑,並偷偷告訴他阿多的本名是瓦德。沒人知道“阿多”這名字是打哪兒來的,她說,但當他開始說這個詞的時候,大家就如此稱呼他了。這是他惟一會說的詞。

    於是他們離開高塔房間裏的老奶媽,把她留給針線活和回憶。阿多不成調地哼歌,抱着布蘭步下階梯,穿過走廊。魯溫師傅跟在後面,加快腳步以跟上馬伕的寬大步幅。

    羅柏正坐在父親的高位上,穿着環甲和硬皮衣,一臉羅柏城主的嚴峻表情。席恩·葛雷喬伊和哈里斯·莫蘭站在他身後。十來個守衛一字排開,緊靠灰石牆,站在高高的窄窗下。大廳的正中央則站着侏儒和他的僕從,還有四個身着守夜人黑衣的陌生人。阿多剛抱着他踏進門,布蘭就感覺房裏瀰漫着一股怒氣。

    “只要是守夜人的弟兄,我們都歡迎,各位在臨冬城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羅柏用城主羅柏的聲音說。他的佩劍橫放在膝上,讓大家都能看見。即便布蘭也知道擺着出鞘的武器待客是什麼道理。

    “只要是守夜人的弟兄,”侏儒重複,“所以我不算囉。你就這意思,小子?”

    羅柏霍地起身,舉劍指着小矮子道:“蘭尼斯特,我父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就是城主。我不是什麼小子。”

    “你要當城主,好歹也該懂點兒城主應有的禮貌。”小矮子回敬,毫不理會眼前的劍尖。“我看,你爹把所有的禮貌都留給你那私生子老弟了。”

    “瓊恩。”布蘭在阿多懷裏叫道。

    侏儒轉身看他。“看來這孩子果真活下來了。真不敢相信,你們史塔克的命還真硬。”

    “這點你們蘭尼斯特家最好牢牢記住。”羅柏邊說邊放下劍,“阿多,把我弟弟帶過來。”

    “阿多。”阿多笑着小跑向前,把布蘭放在史塔克家族的高位上。遠自臨冬城的主人稱王北地開始,歷代的統治者都坐着這把交椅。冰冷的石座椅早已被無數的過客磨得平滑無比。兩邊巨大的扶手前端雕刻了咆哮的冰原狼頭。布蘭抓緊扶手坐下,殘廢的雙腿在空中擺盪。這張大椅子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嬰兒。

    羅柏伸手按在他肩上。“蘭尼斯特,你說有話要對布蘭講。他人就在這兒呢。”

    布蘭很不舒服地看着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眼睛。一顆黑,一顆綠,而兩顆都正盯着他瞧,仔細審視忖度他。“布蘭,我聽說你很能爬上爬下,”最後小矮子終於開口,“告訴我,你那天怎麼會摔下去的?”

    “我沒有摔下去。”布蘭堅持。他明明就沒有摔下去,沒有沒有沒有。

    “這孩子完全不記得摔下去的事,也不記得之前是怎麼爬的。”魯溫師傅輕輕地說。

    “這倒奇了。”提利昂·蘭尼斯特道。

    “蘭尼斯特,我弟弟可不是來接受盤查的。”羅柏不客氣地說。“把要說的說完,然後趕緊離開。”

    “我有件禮物要送你,”侏儒對布蘭說,“小子,你喜歡騎馬嗎?”

    魯溫師傅上前道:“大人,這孩子的腿已經不能用了,他沒辦法騎馬啊。”

    “見鬼,”蘭尼斯特說,“只要有合適的馬匹和鞍具,就算殘廢也能騎。”

    這句話如利刃刺進布蘭心坎。他只覺淚水不聽使喚地充滿眼眶。“我不是殘廢!”

    “那我也不是侏儒囉。”侏儒撇撇嘴,“老爸聽了不知多高興。”葛雷喬伊在旁哈哈大笑。

    “您說的是什麼樣的馬匹和鞍具呢?”魯溫師傅問。

    “一匹聰明的馬。”蘭尼斯特答道,“這孩子沒法用腿指揮坐騎,所以你們得讓馬兒去適應他,教它懂得繮繩的含意,認識主人的聲音。我建議從未參加訓練的一歲小馬開始,這樣就不用廢棄之前的練習重頭教起。”他從腰帶裏抽出一張卷好的紙。“把這個交給你們的馬鞍師傅,照着做就行了。”

    魯溫師傅像只好奇的小灰松鼠般從侏儒手中接過紙片,展開閱讀。“我懂了。大人您畫得很清楚。沒錯,這應該行得通,我早該想到的。”

    “師傅,由我想比較容易。因爲這該死的東西和我自己的馬鞍相去不遠。”

    “我真能騎馬嗎?”布蘭問。他好想相信他們,卻又生怕這是騙局一場。烏鴉還說他能飛呢。

    “沒問題。”侏儒告訴他:“而且我向你保證,小子,騎在馬上,你跟別人一樣高。”

    羅柏·史塔克一臉迷惑。“蘭尼斯特,你耍什麼把戲?布蘭跟你有何干系?你爲什麼要幫他?”

    “是你瓊恩老弟求我的。而就我自己來說,特別同情雜種,殘廢和其他缺陷怪胎。”提利昂·蘭尼斯特捂住心口嘻嘻笑道。

    這時通往廣場的門突然轟地敞開。陽光射進大廳,瑞肯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了進來,冰原狼羣跟在旁邊。他睜大雙眼停在門口,但狼卻沒停下,他們的眼睛盯上蘭尼斯特,嗅到了他的氣味。夏天首先齜牙咧嘴,灰風也立刻跟進。他們一左一右,朝小矮子步步進逼。

    “蘭尼斯特,看來這幾隻狼不太喜歡你的味道哪。”席恩·葛雷喬伊評論。

    “或許我該走了。”提利昂說。他向後退開一步……突然毛毛狗從他背後的陰影裏咆哮跳出。蘭尼斯特急忙轉身,夏天又從另外一邊朝他撲去。他蹣跚地躲開,腳步踉蹌,灰風開始撕扯他的手臂,利齒咬破衣袖,扯下一塊布。

    “住手!”眼看蘭尼斯特家的隨從紛紛伸手拔劍,布蘭連忙從高位上喊道,“夏天,過來。夏天,到我這邊來!”

    冰原狼聽到聲音,瞟了布蘭一眼,又轉頭看看蘭尼斯特。他從小矮子身邊走開,趴到布蘭晃來晃去的雙腿下。

    羅柏原本屏氣凝神,這時他也嘆了口氣,喚道:“灰風。”他的冰原狼安靜而迅速地跑到他身邊。只剩下毛毛狗眼裏閃着綠火,還在對小矮子低吼。

    “瑞肯,叫它停手。”布蘭朝他的小弟喊道,瑞肯這纔回過神來尖叫:“回家囉,毛毛,回家囉。”黑狼朝蘭尼斯特吼了最後一聲,然後朝瑞肯跑去,瑞肯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提利昂·蘭尼斯特解下圍巾,抹抹額頭,用平板的聲音說:“這可真有意思。”

    “大人,您沒事罷?”他的一名手下握着劍問,邊說邊緊張地看看那羣冰原狼。

    “袖子破了,褲子裏面溼得一塌糊塗,但除了自尊心受損,總算沒缺胳膊斷腿。”

    連羅柏都很驚訝。“這些狼……我不懂他們爲什麼會……”

    “想必它們是錯把我當晚餐了。”蘭尼斯特僵硬地朝布蘭鞠個躬。“小騎士,感謝您把他們叫開。不然的話,我跟您保證他們會覺得我很難吃的。現在我走啦,真的。”

    “大人,請您等等。”魯溫師傅說。他走到羅柏身旁,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兒。布蘭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但話音太低。

    羅柏·史塔克終於把劍收回鞘裏。“我……我想我是太急躁了,”他說,“您幫了布蘭一個大忙,嗯,所以……”羅柏竭力想讓口氣自然。“如果您願意的話,蘭尼斯特,就讓臨冬城款待您罷。”

    “小子,少假惺惺。你既不喜歡我,也不希望我待在這兒。我看城外的避冬市鎮裏有家旅店,我還是去那兒弄張牀,這樣我們倆都會睡得安穩些。說不定我還可以花兩個銅板,找個標緻姑娘幫我暖暖牀咧。”他轉向一位年老駝背又滿臉胡碴的黑衣弟兄說,“尤倫,我們天一亮就往南走,你一定可以在路上找到我的。”說完他掙扎着擺動起那雙短腿,經過瑞肯身邊,走出門外,他的手下緊跟在後。

    四個守夜人留了下來。羅柏遲疑地轉向他們。“我已經派人備好房間,以及足夠的熱水讓你們洗淨路上塵土。我衷心希望今晚能榮幸地與各位共進晚餐。”他這番話說得很怪,連布蘭都聽得出這是他特意背來,而非發自肺腑,但黑衣弟兄似乎不以爲意,仍舊感謝他的好意。

    阿多把布蘭抱回牀上,夏天跟着他們步上高塔樓梯。老奶媽已經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阿多說:“阿多,”然後抱走輕輕打鼾的曾祖母。布蘭躺着思考,羅柏剛纔保證他可以和守夜人一起在大廳裏吃晚餐。“夏天,”他喚道。小狼跳到牀上,布蘭用力地摟住它,直到小狼熱呼呼的鼻息直衝臉頰。“我可以騎馬了。”他對他的動物朋友說,“你等着瞧,我們很快就可以一起去森林打獵。”沒過多久,他便睡着了。

    在夢中他再度攀爬,沿着一座年代久遠,沒有窗戶的塔向上攀升,手指勾住焦黑的石塊,雙腳胡亂地尋找支撐。他越爬越高,穿越雲層,進入夜空,但仍不見塔頂。當他停下來向下看去,只覺頭暈目眩,手指滑落。他尖叫着死命胡抓。地面離他足足千里之遙,而他又不會飛。他根本就不會飛。他直等到心臟不再怦怦亂跳,呼吸也順暢之後,才繼續往上爬。除了向上,別無他途。上方極目處,映着偌大的慘白圓月,他隱約可以看到石像鬼的形影。他兩臂痠麻,卻不敢休息,反而逼自己加快速度。石像鬼看着他向上攀升,眼睛如火盆裏燒紅的煤炭般炯炯發亮。它們原本曾有獅子的形貌,如今卻極盡扭曲怪誕之能事。布蘭聽見它們竊竊私語,石頭髮出的輕細聲音分外駭人。他不該聽的,他告訴自己,他不能聽的,只要不聽,就能確保自身安全。然而當衆多石像鬼掙脫石座,往下朝布蘭攀住的地方進逼時,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難逃一劫。“我不聽,”眼看它們越靠越近,他哭起來。“我不聽,不聽。”

    他喘着氣驚醒,獨處黑暗,只見一個碩大的黑影籠罩着他。“我不聽,”他一邊害怕地顫抖,一邊低聲說。這時黑影道:“阿多”,接着點亮牀邊的蠟燭,布蘭總算安心地鬆了口氣。

    阿多用一塊溫熱的溼布替他抹去一身冷汗,再靈巧溫柔地爲他換好衣服。等時間一到,便把他抱去大廳。廳裏大火爐旁邊已經架起長桌,領主的首座空着,羅柏坐在那個位子右邊,布蘭則在他對面。當晚他們吃了烤乳豬、鴿肉派,還有浸在奶油裏的蕪菁,廚子說飯後甜點是蜂窩。夏天從布蘭手裏叼走剩菜,灰風和毛毛狗則在角落裏爭奪一塊骨頭。臨冬城的狗兒們現在已經不敢靠近飯廳,布蘭起初還覺得奇怪,漸漸也就習以爲常了。

    尤倫是黑衫弟兄裏最年長的一位,所以管家讓他坐在羅柏和魯溫師傅之間。這老人身上有股酸味,似乎很久沒洗過澡。他用牙齒大力撕咬豬肉,啃裂骨頭,吸吮骨髓,聽人提到瓊恩·雪諾時則聳聳肩。“他是艾裏沙爵士的心頭大患。”他咕噥着說,他的兩個同伴聽了哈哈大笑,布蘭卻不明所以。但當羅柏問起他們班揚叔叔時,黑衣弟兄們立時都靜了下來。

    “他到底怎樣了嘛?”布蘭問。

    尤倫在背心上抹抹指頭。“這消息恐怕不太好受,諸位大人,說出來實在對不起這頓豐盛晚餐,但既然問了,我就直說,史塔克他是回不來啦。”

    另一個人說:“熊老派他去找威瑪·羅伊斯,不過他到現在還沒回來哩,大人。”

    “太久了,”尤倫說,“我看八成是死了。”

    “我叔叔沒死,”羅柏·史塔克高聲道,話中充滿憤怒。他從長凳上起身,伸手按住劍柄。“你聽見沒有?我叔叔沒死!”他的聲音響徹石室,布蘭突然害怕起來。

    渾身酸臭的老尤倫擡頭看看羅柏,不置可否地說:“大人您愛怎麼說都成。”他邊說邊吮卡在牙縫間的肉。

    幾位黑衣弟兄裏最年輕的那個不自在地在座位上動了動。“長城上沒有人比班揚·史塔克更熟悉鬼影森林。他應該能找到路回來。”

    “誰知道哩,”尤倫道:“或許能,或許不能。從前許多厲害角色到了森林也是一去不回。”

    此刻布蘭腦中所想只有老奶媽故事裏的異鬼和最後的英雄,在白茫茫的森林裏被死人和獵狗一般大的蜘蛛窮追不捨。半晌之間,他十分害怕,接着他突然想起故事的結局。“森林之子,”他脫口而出,“森林之子會幫助他的!”

    席恩·葛雷喬伊暗自竊笑,魯溫師傅開口道:“布蘭,森林之子早在幾千年前便已銷聲匿跡。如今只剩下樹上鏤刻的臉。”

    “老師傅,在這兒或許是這樣沒錯,”尤倫說,“但出了長城,誰知道呢?在那兒,想分辨活人跟死人都不容易啊。”

    當天晚上,等碟盤收拾完畢,羅柏親自把布蘭抱回臥牀。灰風領路在前,夏天緊隨在後。以他的年齡,哥哥算是相當強壯,何況布蘭輕得跟堆破布似的,然而樓梯又陡又暗,當他們終於走上塔頂,羅柏已經氣喘吁吁。

    他把布蘭放上牀,爲他蓋上毯子,然後吹熄蠟燭。羅柏在黑暗中陪他坐了一會兒。布蘭想跟他聊聊,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我保證,一定會幫你找到合適的馬。”最後羅柏低聲說。

    “爸媽他們會回來嗎?”布蘭問他。

    “當然會。”羅柏的語氣充滿希望,布蘭知道此刻和自己說話的是羅柏哥哥,而非羅柏城主。“母親很快就會回來了。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騎馬出城去迎接她喲。看到你騎在馬上的英姿,她一定又驚又喜,對不對?”即使房間漆黑一團,布蘭也能感覺哥哥的微笑。“然後咱倆可以往北騎,去看看長城。咱們先瞞着瓊恩,你我兩個哪天說走就走,跟出去冒險一樣。”

    “出去冒險。”布蘭渴望地複誦。他聽見哥哥輕聲啜泣。屋裏太暗,看不到羅柏臉上的淚水,所以他伸出手找到哥哥的手,十根指頭緊緊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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