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一切鋪墊的最終落腳處，正是想讓陳鋒選擇量子永生。

然而陳鋒卻根本不明白所謂的量子永生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他知道這個名詞，古代的科幻作家曾對所謂“量子永生”有過各種不同的猜想。

每個猜想看起來都很有道理，都能自圓其說，但卻又都會被人從別的角度推翻。

總之，猜想歸猜想，要把一個東西從文學作品裏虛構的詞彙變成客觀現實，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小福你先和我簡單的描述一下什麼是量子永生吧，我再做決定。你剛纔說的話煽動性太強了。”

福萊德斯不太正常，似乎他過於沉浸到科學的世界裏了。

小福搖了搖頭，“不，哥，我說的是事實。但我沒辦法與你解釋量子永生的真正含義。我用這個名詞，本意只是爲了方便你理解。”

小福大約給陳鋒解釋了十幾分鍾。

大體意思就是，科學院剛剛通過分析陳鋒帶回的測試儀，研發了一種新的材料高能淬火技術。

通過新淬火技術改造的材料結晶體，能過濾掉部分伽馬射線暴裏蘊藏的可以破壞人類體內有機物穩定性的能量。

科學院正在用新材料製造新型防護型訓練服。

如果陳鋒穿着訓練服進入還將持續七個多小時的伽馬射線暴，他的基因喚醒度將有機會達到甚至突破50%的界限。

到那時候，他的量子思維風暴將會變得格外穩定，甚至可以如同小福這樣，將記憶的存儲載體轉入量子網絡中，並維持很長一段時間。

陳鋒曾經有過類似體會。

在過去的時間線中，他有過多次死亡後意識依託於戴森膜而留存一段時間的經歷。

比如他親眼見到第一個被炸死的複眼者，靠的便正是他的意識殘留。

按照小福的計劃，在射線暴穿越組成快速開發系統的強化戴森膜時，強化戴森膜將會主動散開，在極短的時間內釋放貯存的大量能量，把陳鋒的意識保護下來，併成爲支撐陳鋒意識的主要載體。

強化戴森膜中的海量能量，將會成爲支撐陳鋒的個人意識以生物的形態進入純量子化的能源來源。

在此之前，當陳鋒的喚醒度超過50%時，小福和繁星將會同步讀取陳鋒的記憶，並將其以量子數據的的方式先貯存到解體的戴森膜殘骸裏，等穹頂散開後，太陽之影附近的殘骸將會隨着大爆炸的衝擊而四散開來。

其中一部分將會遠離巨大黑洞，但會有超過65%質量的物質，陸續被巨大黑洞吸引過去。

陳鋒的意識便會跟隨之前被摧毀的，位於小行星帶之外的十層戴森膜殘骸一同奔向黑洞。

當具備質量的物體進入黑洞時，除了反向釋放能量性質的射線之外，還會一分爲三。

質量部分進入黑洞。

同時還會有另一部分既無質量，又不蘊含能量變化的量子糾纏風暴圍繞黑洞進行永恆的公轉。

陳鋒的意識將慢慢轉移至巨大黑洞上，與意識建立在格拉斯星上的小福和建立在分散式空白者超腦核心裏的繁星一起暗中潛伏下來。

在陳鋒與小福交流時，歐青嵐突然介入進來，報告了一個新的好消息。

“等太陽之影爆炸後，等承載着你的思維的十層戴森膜殘骸飄離之後，我們可以按照這個爆破方案引爆小行星帶的黑洞炸彈，將有機會製造一個和星門同樣等級的球形不穩定蟲洞，至少能把小行星帶範圍內沒被摧毀的棱艦大半給扔到幾萬光年外去。”

陳鋒掐指一算，“能直接扔進銀心嗎？”

歐青嵐搖頭，“這概率太低了，不可能不可能。”

陳鋒點頭，“那也行吧，至少能給獵戶臂裏其他殘存的人類多爭取個幾百年時間。”

“是的，繁星的空白者主腦核心也能再晚幾百年被發現。”

小福和歐青嵐的計劃看起來很完美，但陳鋒有一個新的問題。

他暫時還不能完全確定支撐自己穿梭時空的神祕能量是以什麼爲判定依據，來確定自己的死亡。

肉身毀滅還是意識崩塌？

計劃看起來挺美好，可萬一自己人在太陽之影的大爆炸下碎沒了之後，直接被傳了回去，那可怎麼辦。

三人又分析片刻，也沒得出什麼比較確鑿的結論。

還是歐青嵐說得好，“怕什麼，反正橫豎都是個死。咱們都已經拼到這地步了，就算失敗，你直接死回去。你腦子裏不已經裝着千年計劃、種植戰艦、基礎統一力分析結果和棱艦材質一期二期三期的分析報告、超能菌的合成工藝、束能炸彈、脈衝星聚能炮……這些東西嗎？咱們賭輸了不虧，贏了血賺啊。”

歐青嵐的話聽起來有那麼幾分道理，但陳鋒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就算一切順利，我能進入量子永生的狀態，那我該怎麼死回去？”

“哥，這你不用擔心。你和我一樣，是由人的意識轉化而成的量子智慧。你的執念比我更強烈，所以你即使有黑洞超腦穩定思維，你的思維風暴依然會持續外泄，你的人格會不可逆的持續消散，能維持長則三五百年，短則一兩百年吧。”

陳鋒白眼狂翻，“最長也就五百年嗎？那你還說什麼量子永生？這哪永生了？”

小福解釋道：“只是爲了方便哥你理解的措辭而已。50%基因喚醒度的人類，無法獲得真正的永生。我們的思維無法駕馭無限漫長的歷史中獲得的大量信息。即使找到穩定的數據載體，以貯存我們的全部數據，但組成人格的情緒會在不穩定態中持續消散。最終你的意識還在，但人卻已經不算是過去的自己。徹底失去人格，轉爲純機械化，這就是我預見到的我的死亡方式。幸運的是，即便我的人格泯滅了，我的計算本能還會繼續存在。只要格拉斯星沒有被摧毀，格拉斯人的文明沒有滅亡，我的研究工作不會停止。”

在量子生命將會如何死亡這件事上，小福的話基本就是金科玉律。

留給陳鋒做決策的時間不多。

十五分鐘後，新型防護訓練服將被製造出來，他必須同時拿出決定，然後穿戴着新型折躍甲衝進超量伽馬射線暴中。

一旦做出決定，便再無退路。

……

七小時四十五分鐘後。

太陽之影綻放出了自誕生後的數十億年來，從未有過的璀璨光芒。

樹木年輪般的光暈以波浪形態一層一層的往外推，形如火焰的劇烈震盪的超高能等離子體席捲着沿途的一切。

漂浮於宇宙中的行星、艦船、飛行器、刀鋒螂等等一切物事，悄無聲息間碎裂爲基本能量，與物體穿過穹頂時幾乎一模一樣。

爲了進一步放大爆炸的威力，殘存的二十餘個球形堡壘和水星棱鏡鉅艦先於衝擊波抵達之前同步引爆，一方面是利用製造出的反衝力提前將更多小行星帶外的戴森膜殘骸推向黑洞，另一方面也能讓爆炸的威力變得更大，爭取破壞更多棱艦。

在此之前，人類成功將超過二十萬棱艦吸引進了距離太陽之影1.5億公里的範圍。

在這次大爆炸中，陳鋒“看着”數萬棱艦被徹底融化，距離小於1.2億公里的棱艦均被撕碎，1.2至1.5億公里的棱艦也慘遭重創。

但陳鋒內心並無喜意。

複眼人好歹也是科技水平超高的智慧文明。

人類知道太陽之影會大爆炸，對方當然也知道。

在將人類的活動範圍壓縮至距離太陽之影一億公里的範圍內後，複眼者進行了一次大範圍的人員調動。

被摧毀的那數萬棱艦裏面並沒有蒼蠅人的本體。

衝進來的棱艦隻是爲了保證能完成清剿的炮灰單位而已。

雙方各自都達成了想要的目的。

繁榮的影子星系曾經存在的痕跡消失得無影無蹤。

位於小行星帶內的超過七十萬艘棱艦，大半被短暫存在的不穩定蟲洞扔去了矩尺座旋臂。

自此，持續長達三年的影子戰役宣告曲終人散。

但人類的抗爭尚未結束。

人口曾經達到三十五萬億的晨風帝國，如今還有十萬億人，但不再紮根於任何行星系中。

剩餘的人類選擇了三個不同的發展方向。

大約三分之一的人利用手裏的科技產物，深度開發行星資源，在幾乎不影響行星原本地貌的情況下，以少則數十，多則數千的部落羣體聚居模式，轉爲地下種族，並且主動切斷量子網絡，又將科技發展傾斜到以隱藏自身活動痕跡爲主的方向上，爭取悄無聲息的繁衍更多時間。

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則轉成了以生活在或大或小的逃生飛行器上爲主的“遊牧民族”。在嚴格的人口控制政策下，這些逃生飛行器即便不停靠充能，也能在宇宙中巡航數千年。

另外三分之一具備較強戰鬥天賦的人則並未隱藏行蹤，而是大搖大擺的在獵戶臂內進行高強度軍事活動，這部分人自稱游擊隊。

在太陽穹頂散開的瞬間，小福和繁星均及時溝通上了格拉斯星和分散式空白者超腦核心陣列。

影子星系裏的重要成果被完整的保存了下來。

所有成果中最先發揮效能的，卻不是高深的大統一公式與三重空間理論，而是種植戰艦技術、超能菌、融合了超能菌基因的新型快速開發戴森膜。

影子星系覆滅兩個月後，位於獵戶臂盡頭邊緣的巨植星系的生物武裝科學院率先完成了將種植戰艦從理論帶進現實的科技成果轉化，生產出可以在一個月內快速生成超薄戴森膜的生物拓展球。

生物球的基因庫裏除了貯存有戴森膜的信息之外，還有大量制式生物武器裝備，從戰爭堡壘到空間站，從戰艦戰機再到單兵甲，各類切割射線槍不一而足。

依靠這成套系統的功效，僅需三千人編制的游擊隊，便能在一個月內建成個規模不小的軍事基地，並在三個月內擁有不輸百年星系的戰力。

影子星系的覆滅，並不代表戰爭徹底結束。

至於陳鋒，他化身的意識體寄託在巨大黑洞上。

在基因喚醒度成功突破50%的瞬間，陳鋒卻不自覺的回憶起過去繁星曾與他說過，當人類成爲銀河人類之後，身體的已經達到碳基生命的理論極限，接下來再怎麼強化也只能緩慢增長，並且增長的主要方向是在往非碳基生命的層面而去。

這並不符合人類的定義。

銀河人類的進化方向，主要在擁有無限潛力的大腦上，思維量子風暴的規模持續擴大，穩定性提升，拓展能力提升，不同螺旋之間的關聯強度提升。

正如小福所說的思維風暴外泄，人腦裏代表記憶與情感的微觀粒子總會無時無刻不停的往外泄露，並與外界產生奇妙的交互感應。

舉個例子，一個人正在街上信步往前走，另一個人在他的背後一直盯着他。

後面的人目光聚焦持續一段時間後，走在前面那人如果警覺性比較高，就會產生有人在看着自己的感覺。

前面那人會下意識突然回頭看看情況。

在這裏起作用的便是交互感應，一種通常被視爲直覺的“非直覺”。

與人腦產生交互感應的，便正是過去繁星與陳鋒一直在強調的“宇宙智慧”，也是不同行星系裏的基本規則。

銀河人類大腦進化的本質，正在於利用自身與外界越來越強的交互感應，與“宇宙智慧”產生約來越多的聯繫。

50%喚醒度的完美銀河人類，每抵達一個行星系，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將自身的認知模式調整至與目的地行星系完全契合的狀態，並能在極短時間內，揣摩透每一個不同行星系裏的特質。

整個銀河系內，每一個行星系都可以成爲完美銀河人類的母星，得到如同太陽系或者太陽之影裏同等水平的靈感與創造力加持。

陳鋒現在就得到了完整的“宇宙智慧”。

他朦朧隱約間，從自己周遭的環境裏感受到一股親和的氣息，對他有着本能的吸引，彷彿初生的嬰兒對母親的天然親近。

這是種無法形容的極度奇妙的感覺。

他現在所接觸的宇宙智慧，原本應該是太陽之影星系的基本規則。

但又由於太陽之影本就屬於巨大黑洞星系的一部分，所以他同時又聯繫上了黑洞。

他接觸到了兩重規則。

緊接着，太陽之影崩壞了。

但巨大黑洞安然無恙。

陳鋒與太陽之影的規則一併被重新融入到了巨大黑洞的基本規則裏。

十年後，當戴森膜殘骸陸續抵達黑洞，他的意識被重建，並慢慢甦醒，表明他的思維量子化成功了。

他能思考，也能“看到”很多東西，聽到小福和繁星的聲音，三人甚至還能在介質層網絡中進行完整的交流。

在自己也成爲量子生命後，陳鋒翻看了很多以前被他忽略了的消息。

他終於發現了唐天心對自己撒的兩個謊。

但他也說不上多麼生氣。

他能理解先哲院和唐天心的想法。

唯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量子網絡檔案庫裏竟也沒有鍾蕾留下的U盤裏的內容。小福說他有執念，陳鋒倒沒想到，第一個讓他回憶起自己是人的信念支點，竟是鍾蕾留給唐天心的U盤。

可惜這下他想找人追問也沒得問了。

簡單的處理了一下自己相關的瑣事，陳鋒一邊繼續“看着”外部環境的變化，另一邊又開始了高強度的學習與記憶。

他曾無比渴望有一個安寧的環境，讓自己舒舒服服的當一個觀察者。

這次他終究得償所願。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五十年過去。

在這五十年中，福萊德斯和繁星的計算過程從未停止，陳鋒則在惡補了幾乎所有重點科技之後，閒極無聊又開始通過翻看資料，研究以孩子媽爲首的衆多優秀軍事指揮官留下的戰略兵書。

陳鋒用了九條時間線渴望得到一個完美的偉大領袖。

如今他終於找到了答案。

除非自己在二十一世紀什麼都別做，否則三十一世紀的人不可能跳出自己的影響力。

不同於以文字記載萬事萬物的古代，在高度信息化時代的二十一世紀後，一切歷史的真相，都不可能被完全掩蓋。

互聯網的記憶雖然可以被篡改，但人心裏的記憶卻又具備糾錯能力。

二十一世紀的謊言，到了二十二或者二十三世紀，除非它變得不再重要，否則一定會被揭穿。

所以陳鋒如果在二十一世紀嘗試了改變時代，哪怕他用再多的化名，再怎麼自我隱藏，也毫無意義。

這是個超強的因果關係。

但他顯然不可能什麼都不做，所以他渴望得到的偉大領袖不會是別人，只能是自己。

古人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說的便是他現在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