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簌簌,深夜的軍營漸漸寂靜,偶爾傳來巡邏哨兵們整齊的軍靴聲,以及遠處若有似無的幽怨羌笛。
判兒抱著小手爐蹲在一頂空帳里,盯著火爐上的烤肉發獃。
她能聽見帳外的落雪聲,但南國是很溫柔的地方,就連冬雪也落得輕輕盈盈,不似他們北涼,在這種初冬夜裡帳外傳來的呼嘯聲就像是千萬隻野獸在嘶吼,人要是走出去,能被迎面的風雪颳得臉頰生疼。
深邃的褐色眼眸略微濕潤,她翻了一面烤肉,有些思念昔日的家國。
靜謐里,忽然有人挑開帘子,攜著滿身風雪踏了進來。
她抬頭望去,宿潤墨兩肩落雪,那張和煦俊俏的面龐頗有些凝重,好似她欠了他幾千兩銀子似的。
她冷漠地收回視線,繼續慢悠悠地烤肉,「莫非是你的好夫人又給你吹了什麼枕邊風,叫你不辭辛勞,大半夜也要過來找我麻煩?」
幽怨的語調。
宿潤墨拿了兩隻蒲團扔地上,盤膝坐下,盯著烤肉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生嫩的鹿肉,切成薄片刷上辣椒醬,已經烤得外焦里嫩,表面正滋滋地冒著紅油,鮮嫩的肉香味兒在帳中瀰漫,寒夜裡叫不餓的人也饞出三分餓意。
「給我幾片嘗嘗。」宿潤墨拿起碟筷,毫不客氣地去夾肉。
「不給!」判兒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背,小臉上滿是不高興,「陪你的陳夫人去,不許再靠近我!」
她炸毛了,綴在細辮子上的小金鈴叮鈴作響,像是北涼草原上的獅子狗。
宿潤墨忍住笑意,摸了摸她的小辮子,溫聲道:「我剛剛說想通了一些事,你卻不問究竟是什麼事……金判判,問了之後,你會很樂意與我分享你烤的鹿肉。」
判兒瞧見他這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就一肚子火,黑著臉沉聲道:「不許碰我的小辮子!」
宿潤墨挑了挑眉,好心好意地鬆開手,「好,不碰。」
判兒擰巴著小臉,不顧剛烤出來的鹿肉溫度燙嘴,自顧吃了兩三片,才冷淡道:「說吧,想通了什麼事?是要休我,還是要與我和離?事先說好了,我們北涼公主沒有和離或者被休的說法啊,我們只有喪偶。」
喪偶……宿潤墨嘴角抽了抽,繼續好聲好氣地笑道:「你從前不是說,喜歡與我在睡覺時做那種事嗎?後來我仔細想了想,若是能與你做一輩子,倒也是不錯的。」
他的話若有深意,聽得判兒一愣一愣。
做一輩子……是什麼意思?
那種事,做一輩子?
她迷惑地望向宿潤墨,男人盤膝而坐,暗紅底刺繡金蟒的緞面官袍襯得他寬肩窄腰,下擺鋪陳在地,流轉出淡淡的燈火光暈,他面如春風姿容冷冽,是個極俊俏的男子。
那雙笑吟吟的眼睛宛如蘊著兩汪春水,她望著望著,彷彿即將沉溺其中。
他從沒這般深情地凝視過她。
判兒糾結不已,莫名其妙紅了耳尖,不自在地別過小臉,嘟囔道:「莫非是被人下了降頭,怎麼今夜怪裡怪氣的……」
宿潤墨笑了兩聲,「是啊,大約是被某人下了降頭。」
他自幼家破人亡,在外漂泊二十年,最大的心愿是報仇雪恨,是讓宿家重新登上長安世家的巔峰。
因為飽嘗過艱辛、飽嘗過被人瞧不起的滋味兒,所以他手握權勢之後,比誰都更加在乎體面和尊嚴,也因此瞧不起判兒的粗魯,反而欣賞陳簌的高門做派。
然而這段日子以來,他卻漸漸明悟真心。
體面並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真心,才是!
他轉向判兒,輕輕捏住她的下頜,俯首逼近她的雙眼,「所以,你要對我負責。」
蜻蜓點水地貼上她的唇,那淺嘗輒止的味道似蜂蜜似糕糖,一點點就足以甜徹他的心。
他往日里從未發現過,她竟也有這般好滋味兒。
判兒眼睛睜得圓啾啾。
想不出這貨怎麼突然變了個性子,她有點懼怕這樣的宿潤墨,總覺得不大踏實靠譜,她不停想往後退,卻被男人扣住後腦,連掙扎都掙不過!
她終於放棄妥協,怔怔凝著他緊閉的雙目,心底深處升起了小小的希冀和期盼。
長安的戲檯子上經常唱浪子回頭的戲碼,宿潤墨這般,算不算浪子回頭?
她心裡打鼓似的糾結,想回應他的愛,卻又怕到頭來只是一場空幻,就如同過去無數個日夜那般虛妄……
心臟小鹿亂撞了一會兒,她終於以豁出去的姿態,攬住宿潤墨的脖頸,像是北涼草原上盛開的太陽花,熱情而不失婉轉。
然而——
花月舞不知怎麼找到這裡的,突然挑開帘子,小臉蒼白急迫,「宿國師,簌簌她突然肚子疼!您,您快過去瞧瞧吧?我們初來乍到,也不知該去哪裡找隨行軍醫……」
判兒剛剛燃燒起來的熱血,倏然冷卻大半。
她收回手,默然地轉向另一邊。
愛上宿潤墨,果然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
宿潤墨意猶未盡。
他望了一眼判兒,頭一次生出捨不得的心緒來。
比起陳簌,他似乎更想待在這丫頭身邊。
他伸手去摸判兒的腦袋,對方轉了轉頭,他摸了個空。
他也不惱,順勢替判兒攏了攏外裳,「我過去瞧瞧,很快就回來。我還有很多話不曾與你說,你得等我回來說給你聽。還有這烤鹿肉,得分我一半的。」
說完,起身與花月舞離開了小帳篷。
判兒又是孤零零一人坐在帳篷里,皺眉盯向緊閉的帳簾,胸腔里一肚子火卻不知該向誰發泄。
她狠狠嚼爛幾塊肉,深邃清麗的面龐上瀰漫著不開心。
欲要再吃,瞧見爐子上鹿肉所剩不多,想起宿潤墨剛剛的叮囑,又抑制住了吃肉的衝動。
她抱膝坐在蒲團上,靜靜凝著帳簾。
宿潤墨,真的會回來嗎?
雪夜的明月漸漸消隱在天穹之上,天際浮光躍金,軍營里操練的號角聲響徹四野,已是黎明。
帳中,一爐火早已燃盡。
架在鐵絲網上的鹿肉烤得焦黑,已不能入口。
判兒扔掉涼透的小手爐,漫不經心地起身拍了拍裙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