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看著眼前抱著自己膝蓋蜷在草堆上的慕容大小姐，半透明的身子彷彿更加黯淡了，瘦小的身體團成一團，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她保持這個姿勢已經有段時間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判官看著她這副模樣，突然想起當年去領她的場景，她也是這樣團著，窩在一個破敗屋子角落裡，瑟瑟發抖地看著自己的身子被同父異母的妹妹鞭打得鮮血淋淋。

原以為這樣可憐的人兒，死了也是一種解脫，投胎便好，沒想到，後來又發生了一系列變故，導致她只能在這孤魂林里遊盪。

判官皺了皺眉，想起剛剛她毫不猶豫地將輪迴珠放到慕容瑾手裡，如今人珠兩空地縮在這，忍不住開口：

「你就這樣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一個曾經佔據你的身體，如今又想繼續佔據你的身體的人身上？」

慕容大小姐聞言微微抬起頭，但也只是將下巴擱在膝蓋上，依舊讓人看不清她此時的神情，只聽見她略帶自嘲的聲音：

「就算不這麼做，我也活不了幾年，不如賭一把。」

判官聞言，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啊，還是老樣子。」

又想起了當年的事情，判官不由想，莫非是自己老了？

他乾脆坐在她旁邊剛剛慕容瑾坐的位置，任由思緒飄忽：

當年他告訴慕容大小姐，說她因為身體尚未死無法投胎使，她先是震驚，然後自己躲起來傷心了好一會兒，最後對他說，她也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投胎，也沒所謂了。

當時的判官看到她生無可戀的模樣，莫名地就心軟了，於是告訴她，或許是生死簿出了差錯，讓她好好在孤魂林活著，等待時機。

然而當慕容大小姐得知想要在孤魂林生存下去就得吞食其他同類的時候，她又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說她還能繼續「活著」已經滿足了，絕不會去殘害同類。

按照人間的演算法，已經過去快五年了，她說不會吞噬其他魂魄，就真的從來沒有為了能「活」得更久而去傷害過同類，即便被同類欺凌，即便變成如今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然而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似乎聽天由命，沒有絲毫反抗與怨言的小姑娘，有一天竟然也會主動跑來讓他幫忙，說她，想投胎。

慕容大小姐聞言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判官，沖他笑了笑，「判官大人不也幾十年如一日么？」

無論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後，都對無助的她伸出援手，或者說，表面上拒絕了她的求助，但最後還是會心軟地幫她。

五年前那時候她因為不肯與其他同類一起吸食其他弱小同類而成為眾矢之的，被圍困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求助她知道的，這個地方唯一一個能夠主持公道的「人」——判官。

當然她也沒指望過日理萬機的判官會出現，但是，他出現了。

將她帶到這裡，告訴她如果無處可躲，就可以跑到這裡，這是他的地界，一般的鬼不甘輕易靠近擅闖。

所以這五年來，她的活動範圍都在這附近，不敢離得太遠，其實，她也是怕「死」的吧，也是怕魂飛魄散。

否則，怎麼會再次請求判官幫忙呢？

判官想起慕容府一家死的那日，他跟往常一樣帶著所有剛死的靈魂回來，路過孤魂林，正好遇到幾個餓鬼在欺負她。

其中慕容府的幾十個魂魄里，有一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對她進行了一番冷嘲熱諷，然而她只是站著聽完，手卻已經攥得指節發白。

渡完那幾十條靈魂，她就跑來對他說，她想投胎。

她半透明的左臉上，那塊巴掌大的印記很明顯，猙獰得觸目驚心，但是桃花眸里的亮光卻讓他於心不忍，所以才答應了幫她將慕容瑾的魂魄召到孤魂林來。

然而，傲嬌的判官大人是不會承認自己心軟的，於是乾咳了一聲回道：

「我這不是太無聊了么？」

慕容大小姐這五年來與他也算是朝夕相處了，了解他的彆扭，但還是由衷地對他說了一句：

「謝謝你！」

判官聞言老臉一紅，像被口水嗆到一樣又咳了好幾聲才把尷尬給咳走，然後裝模做樣地摸著自己的山羊鬍子，滿是嫌棄地對她說：

「若是真要感謝我，這兩年就好好躲著，死了我可就真沒轍了！」

慕容大小姐沖他笑得很是燦爛，「不會的。」

這是判官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好看，愣了一下之後，有些尷尬地揮了揮手，打了個哈欠起身，「行了，本官要繼續睡覺了！」

慕容大小姐目送著他離開，隨後收回視線。

原本她是很擔憂，不知道慕容瑾會不會幫她這個忙......

但是她還是堅信，當年她在臨死前，對著看不見的神明，摸不著的孤魂野鬼許下的願望，召來的一定是個強大的人。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慕容府上下都遭到了報應。

可是，為什麼他們可以投胎，自己卻要魂飛魄散呢？

大概，人的慾望就是這樣，得寸進尺，永遠都不會滿足吧？當得到了自己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之後，就會想得到更多。但不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進步嗎？

她確實是用了些手段，但從來沒想到過要傷害任何人，她只是想，體會到人間的溫暖，僅此而已......

而且，她也相信慕容瑾，正如慕容瑾知道，這一切不是巧合，還願意幫她一樣。

人間已是暖春二月，蕭衍帶著慕容瑾與小包子，走過了大蕭的半壁江山，終於在卿夜離的幫助下，在長江以北的一個小山深處，找到了殷三原。

然而殷三原給慕容瑾號了脈之後，眉頭緊鎖，說她身子機能都沒有問題，昏迷不醒不是因為生產導致的，反而倒像是失了魂一樣。

蕭衍自然不相信這樣神叨的說法，但殷三原說，這種情況，除非是她自己醒來，否則什麼靈丹妙藥都沒辦法。

這句話彷彿當頭一棒，讓蕭衍懵了，慕容瑾為何不願醒來？是自己做得不夠好？還是她不愛自己？不想要小包子了？

不！不會的！

蕭衍坐在床邊，捏了捏慕容瑾的手，壓低聲音，語氣溫柔地跟她說：

「阿瑾，你知道嗎？小包子今天會說『啊』了，他現在很重了，我抱一個時辰就覺得手酸，已經不是小包子，是個大包子了......」

突然，有人打斷了他，「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