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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文魁 - 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腰間黃金已退藏字體大小: A+
     

    ?此刻弘德殿中,天子是龍顏大怒。

    面對天子降責,林延潮,駱思恭立即躬身道:「懇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一旁陳矩也勸道:「陛下,張鯨有過重重責了也就是了,千萬不可動氣傷身,太醫也說陛下不可動怒,否則肝火複發。」

    天子重新坐回御炕上,平抑住怒氣道:「說說張鯨的餘黨吧。」

    駱思恭道:「回稟陛下,餘黨盡已緝拿,其中涉及一二大臣,如何處置臣不敢擅自做主,還請陛下示下。」

    「是何人?」

    「劉守有與張鯨,前任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依附張鯨已為陛下除名,並在大理寺監禁,另外其子劉承禧為萬曆八年武狀元,現官至錦衣衛同知。臣在張鯨家中查抄了不少劉守有與其子劉承禧與張鯨的書信往來。」

    駱思恭一邊說,陳矩低聲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

    林延潮心知,這劉承禧妻子乃是前內閣首輔徐階的孫女,劉守有之父劉澯,乃嘉靖十一年進士,官至南京刑部郎中,劉守有祖父更了得,乃是劉天和,治水名臣,官至前陝甘總督。

    這劉守有父子也不清廉,平常喜歡收藏書畫,如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就是父子二人的藏品。

    天子斟酌了陳矩的建議后道:「劉守有勾結張鯨,本當籍沒抄家,但念在劉家世代盡忠朝廷,朕不忍重罰,革職了事。」

    駱思恭鄭重地道:「臣領旨。」

    說完駱思恭長長一拜。

    天子道:「張鯨餘黨除劉守有父子外,一律交由你處置。廠衛之中,不可再有張鯨之餘孽。」

    駱思恭當下又是稱是。

    林延潮心想,如此也是隨了駱思恭的心了。但就算天子不這麼說,駱思恭也會這麼辦的。看來錦衣衛東廠要重新洗牌了。

    頓了頓天子道:「至於張鯨,他侍奉朕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朕也饒他一條命,讓他回老家養老,並賜他一百畝田地,也算全了這麼多年的君臣之誼。」

    駱思恭大聲道:「皇上寬宏大量,實乃仁君,臣拜服!」

    天子擺了擺手道:「奉承話不要說了。」

    話說到這裡,天子突然用手指了指林延潮,對他道:「林卿,這一次百官彈劾張鯨的事,有沒有人主使?有沒有後台?」

    前面天子與駱思恭還是波瀾不驚的對話,但這一轉眼,彷彿如一個巨大的鎚子就朝林延潮砸來。

    林延潮揣測天子的心意,這一次百官攻訐張鯨,所有官員可謂齊上陣,眼下張鯨倒台了,天子問林延潮這一次倒張鯨的後台是誰?

    為何現在這個時候問?為什麼等抄了張鯨家以後再問?

    細節之中,含著種種微妙。

    這一幕似曾相識,林延潮第一次上疏指責潞王之事,天子反覆就問自己有無人指使?

    對於多疑的天子而言,百官到底是對付張鯨?還是對付自己?

    但林延潮想來天子當不必有這個憂慮才是,申時行在將張鯨彈劾下台後,第二件事就是將潞王趕出京去。

    這邊免了張鯨,另一邊除去了天子的後顧之憂,難道天子不明白申時行的用意。

    林延潮道:「回稟陛下,張鯨這幾年的所行所為,百官早有不滿,積怨在胸。微臣聽說官員們也是擔心,張鯨成為下一個劉瑾,王振,所以……」

    「所以就清君側了?」

    天子這一句話含著殺機,林延潮覺得這一次君前奏對,恐怕是有史以來,對自己最為不利的一次。

    因為以往天子與自己說話,還帶著三分敬重,那是君王禮賢。官員不是天子的家僕,而是與帝王共治天下,不管暗地裡如何,至少表面上是這個地位。

    現在天子面對林延潮,就如同自己欠了他一大筆錢,然後話里夾槍帶棒的。

    「回稟陛下,眾臣對陛下只有恭敬之心,萬萬不敢有這個念頭。」林延潮答道。

    「不敢?朕看他們是敢得很!」天子十分不悅,「朝中言官越發肆意,毫不知上下尊卑,朕聽聞還有說張鯨與鄭妃串通,欲擁立皇三子為太子,這樣的謠言也有。」

    林延潮道:「此事乃無稽之談,大部分官員都是不信的。」

    「不信?張鯨緝捕的那些書生,不就是在妄議此事嗎?看來信以為真的人實在不少,若是再放任自流,張鯨之後這些人就要逼宮了。」

    天子很生氣,雖沒有直接指責林延潮,但是他此刻卻是如同身處於疾風驟雨之中。

    「林卿,最先授意何出光,馬象乾彈劾張鯨的人是誰?」

    林延潮默然,他知道此事與顧憲成,趙南星脫不了干係,但是自己這一說就出賣隊友了,得罪了不是一個人,而是將來的東林黨。

    所以林延潮道:「啟稟陛下,此事臣實在不知,當時臣正在病中,對於朝堂上的事是一概不知。此事懇請陛下明察!」

    「好個一概不知,」天子雙眼一眯,「朝堂上的風吹草動,你竟毫無所知,此並非朕以往認識的林卿阿。」

    林延潮道:「陛下明鑒,臣近來身子一向不太好,常頭暈目眩,不能理事,勉強在位,實在是不能勝任。」

    天子點點頭道:「朕知道你有疾,不是已經讓御醫給你看治過了嗎?」

    林延潮道:「陛下之關懷,臣萬死葉難以報答,臣自仕官以來,常常自思無一事足以稱道,上不能揣摩聖心,下不能恪盡職守,實在是有愧於朝廷,有愧於百姓。雖然臣願以犬馬報陛下知遇之恩,而然力不能勝任,守位下去實在是堵塞了賢路,令才能更勝於臣的官員屈居於臣下。」

    「臣以為人臣者當進而盡忠,退而全節,與其強撐病體貪戀榮華,倒不如退位讓賢,為後面的官員作一個表率,讓他們知道為人臣者必當竭力事君的道理。臣之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臣唯一遺憾的,就是陛下對於臣的知遇之恩,臣怕是此生此世也難以報答。」

    「林卿」,天子剛一出口即覺得不對當即道,「林卿,朕問的你是張鯨的事,你與朕提什麼辭官之事,兩者不要混為一談!」

    林延潮道:「回稟陛下,張鯨的事臣實已是儘力,臣讀書多年,對於出師表裡讓君上『親賢臣,遠小人』之言是銘記在心的。但陛下若問臣有什麼私心,臣只能說臣辭官在即,也想臨別之際,為君分憂,為朝廷盡綿薄之力,卻是無疑為自己謀什麼。」

    天子冷笑道:「好個林延潮,朕看你不是進而盡忠,退而全節,而是避風險而保富貴吧!」

    天子對於富貴二字念得重了一些,一旁駱思恭似明白了什麼,頓時額上冷汗滲出。

    林延潮苦笑了一聲,他一轉看見陳矩給自己頻使眼色。

    陳矩眼中都是警告之色,讓林延潮小心說話。

    而駱思恭此刻已是渾身發顫,跪在天子面前,整個人的頭幾乎都埋在地上。

    林延潮道:「陛下,論語有云,不議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就算官至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但在史書上也不過幾頁黃紙,只是話是這麼說,又有幾人能夠看透,臣出身貧寒,也自問不能看透富貴二字。」

    天子聞言冷笑一聲。

    但見林延潮繼續道:「但臣也知道富貴之事在於天,強求卻是強求的,於功名富貴,大丈夫當直而求之也。」

    「好一個直而求之,真是擲地有聲!」天子不由喝彩起來,「每次與林卿說話,朕都不會無聊,都能聽出不少真知灼見來。」

    天子起身,陳矩連忙上前攙扶。天子撫著肚子道:「雖說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不過是史書上的幾頁黃紙,但宣麻拜相,乃讀書人畢生之志也。你雖出身寒門,但本朝自開國以來,以布衣入閣者不勝枚舉,假以時日,你未必沒有這一天,但你此刻若是辭官,朕實在為你可惜。」

    天子不是原先告訴申時行不許林延潮入閣嗎?但現在怎麼改變口風說,透露天子有允自己入閣之意?

    林延潮答道:「回稟陛下,君臣已與時際會,臣一心想要侍奉陛下,但臣已染病根,頑疾深固,恐怕難以為人臣了,臣唯有嘆息難以侍奉君上了。」

    說著林延潮忍不住咳了兩聲,臉色也是欲加蒼白。

    天子看著林延潮,倒是也想看看他是真病假病。天子看了一陣,正要說話。

    這時候外面有內監稟告道:「陛下,都知監孫隆有要事稟告。」

    天子斥道:「讓他先候著!」

    隨即天子看向林延潮面無表情,淡淡道:「也好,既是你身染沉痾,朕也不好再強求你留在朝堂上。朝堂上人才濟濟,少了你一人,也不過是千丈大木飄之一葉,朕也不再留你。」

    林延潮道:「陛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何愁沒有賢臣良將,臣願退位讓賢,自是才能十倍於臣之士替代。」

    天子朗聲一笑:「就看在你這一句話上,朕准你致仕之請了就以原官致仕,給予全俸。」

    林延潮聞言心底有數,他這個級別緻仕除了全俸的待遇,還有廩米歲夫,甚至還有其他賞賜,算了雖說待遇一般,但總比半俸,不給俸,甚至冠帶閑住這樣的致仕好多了。

    林延潮當即道:「臣多謝陛下,臣自被陛下點為三元以來,沒有能為陛下儘力,為君王分憂,實愧為人臣,這一次離京回鄉,臣唯有祝陛下身子健康,千秋萬代了。」

    說完林延潮行三拜之禮。

    天子笑道:「你我君臣一番,是是非非,朕也不願意再提了。不過你既稱疾回鄉,說不定過幾日,還是可以回到朝堂上,到時候你我君臣自有相見之日。」

    林延潮當即道:「為陛下效力,臣之榮幸也,若是病體痊癒,臣自當報效陛下,效犬馬之勞。」

    天子一愕,林延潮這麼說,雖表面沒有拒絕,但顯然是有些迫不及待脫離樊籠之意。

    為何有這個想法,當然是迫不及待回老家當富家翁了。

    天子淡淡地道:「也好。」

    然後擺了擺手。

    林延潮再拜之後,當即離開了乾清宮。

    下面還剩駱思恭跪在地上發顫,天子不由露出一個你怎麼還留在這裡的眼色。

    但聽陳矩道:「駱大人你也告退吧。」

    駱思恭連忙起身慌忙道:「臣告退,臣告退。」

    殿內此刻只剩下天子與陳矩二人。

    「這駱思恭比林延潮有眼色多了,以後必為人臣。」天子淡淡地道。

    「陛下明鑒。」

    天子突然一笑道:「陳矩,你可知朕為何放林延潮回鄉?」

    陳矩道:「陛下之睿智,臣豈敢揣測,臣只是知道一事,陛下天心之獨運,必有他的用意在其中。」

    天子道:「方才林延潮拿了朕二十萬兩銀子,卻仍堅持辭官回家,當時朕差一點忍不住,要命人當堂將他拿下,使他吐出臟銀。」

    「但是朕轉念又想,畢竟君臣多年,他此人雖有些頑固不化,但對朕,對朝堂也有他忠心的地方,故而就饒了他這一次,讓他回鄉養病,也算全了君臣之禮。」

    陳矩回稟道:「陛下寬厚之心,如同天地日月。」

    天子笑道:「其實不然,只要他一日懷揣著這二十萬兩銀子,就是一日不敢理直氣壯。朕當初讓他一個禮部的官員去負責查抄之事用意也在這裡。」

    「今日朕讓他回鄉是放,是天子的恩典,他日再讓他回朝就是拿,那是國法的威嚴,朕的錢哪裡有白給的道理。」

    陳矩道:「臣明白了,這就如同釣魚一般,魚餌既是放下了,太緊了太鬆了都不行,這就是拿捏之道。」

    天子點了點頭,陳矩也是深深感嘆,林延潮真是可惜了,看似逃出牢籠,但是卻陷入更深。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天子的掌控之中,林延潮,駱思恭,以及駱思恭背後的張誠,包括陳矩他自己都是天子的棋子而已。

    陳矩露出了一絲荒謬的感覺,就算林延潮以後察覺此事,再將這二十萬兩還給天子,但情況也是不一樣了。

    拿了就是拿了,這是一輩子的污點,洗不白的。

    想想林延潮當初利用貪污的事扳倒了張鯨,殺了馬玉,這不是很諷刺嗎?

    而就在這個時候,陳矩想起孫隆還在門外,當即道:「陛下,孫隆等了許久,要不要……」

    「宣他進來。」

    不久孫隆入內叩頭道:「奴才孫隆,有急事稟告陛下。」

    天子看了他一眼然後道:「你能有什麼急事?」

    孫隆道:「回稟陛下實在是一件蹊蹺事,奴才這幾日奉命在內承運庫庫房當差,卻正遇到江南織造府向內庫解送布匹,然而在奴才照例開箱檢查布匹時,卻從箱子里檢出的不是布匹。」

    「什麼有人竟侵吞布匹?你是怎麼當的差?」

    孫隆連忙道:「陛下不是這樣的,奴才發現……發現那箱子里不是布匹,而是滿滿的銀錠。」

    「銀錠?」

    天子生出了荒謬的感覺。

    江南織造府搞什麼?送布送成了銀錠?

    「奴才查問過,他們之前確實送了布匹,但在驛站里住著時候,半途上卻不知怎麼弄錯了,回去查時,布匹還在驛站,但卻在今日早上將這一箱箱的銀子給送進了宮裡。」

    天子心想居然還有這麼荒謬的事,突然他一醒問道:「這有多少銀子?」

    孫隆道:「奴才差點過,不多不少正好二十萬兩銀子!」

    天子沉著臉道:「此言當真!」

    「奴才不敢欺瞞陛下。」孫隆回稟道。

    天子又道:「正好二十萬兩銀子不少一兩?也沒人說誰送的?」

    孫隆道:「正是,不少銀兩,也沒人說誰給的,但是箱子里有一首詩,奴才沒什麼才學,也不知說的什麼意思。」

    「拿來給朕過目!」

    孫隆當即奉上。

    天子展詩一讀,揣摩了一會然後給陳矩問道:「此詩是何出處?」

    陳矩拿起詩來,他飽讀詩書自然不會不識得其出處,當即他先一字一句地念道:「腰佩黃金巳退藏,

    箇中消息也尋常。

    時人要識高齋老,

    只是阿村趙四郎。」

    陳矩先裝著努力回想了一陣,然後道:「回稟陛下,臣想起來了這首詩詩出自北宋時的名臣趙忭,趙抃致仕回鄉后,與鄉民往來全無居官之意,而將所居之處取名為高齋,然後寫了這首詩。」

    天子聞言突然明白了什麼,展詩又讀了一遍。

    「腰佩黃金已退藏!說的是這二十萬兩銀子,他已經還了。」

    然後天子繼續讀了下去:「箇中消息也尋常。時人要識高齋老,只是阿村趙四郎!」

    天子心底想到,他早上就寫了這封信,看來早已打定了辭官的主意。天下之人無不願意結交相識林三元,林學功,禮部左侍郎,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鄉野之人而已。

    天子立即道:「陳矩,給朕將林延潮追回來!」

    陳矩定了定神道:「陛下,你已是下旨批准林延潮辭官了,君無戲言,眼下要追回已是不能。」

    天子愣在了原地。

    而此刻紫禁城外,清風拂過,夕陽掛在宮城之上。

    而林延潮已是將烏紗脫下,捧在手中,幾束頭髮從束好的髮髻上垂落在眼前隨風掠動。

    此刻的林延潮神色平靜,駐足在白玉欄杆邊悠然地看著天邊的落日。

    夕陽的餘暉正斜斜地照著他,裁出了一道長長的剪影,現在的他無官一身輕,以往無暇欣賞的宮城夕照,此刻落在眼底也是倍覺的十分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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