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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文魁 - 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見字體大小: A+
     

    ?時已近午時,午門之外。

    但見一名穿著青袍的官員,穿戴整齊正跪在宮闕之下的青磚上。

    這名官員不是別人,正是之前上疏的大理寺評事雒於仁,他今日上了《酒色財氣四箴疏》指責當今天子好酒好色好財好氣后,自知必死於是就跪在午門前。

    此疏比海瑞的《治安疏》更甚,海瑞的治安疏委婉批評天子在位不作為,而雒於仁更好,從政治攻擊從而轉到對皇帝的人蔘公雞。

    奏章里主要說了三點,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思上朝,是為好酒。

    讓張鯨四處斂財,是為好財。

    偏寵鄭妃,使儲位未立,是為好色。

    奏章直指天子在位三件過失,這奏章一上后,雒於仁知道天子肯定不會放過自己,於是就在午門外等候發落。

    不少官員聚集在旁,議論紛紛,甚是同情惋惜。

    雒於仁此舉實與自殺無異,但張鯨不除,與東宮不立,天子不朝已是成了百官心底對天子的不滿,今日一下子集中在一起。

    而乾清宮的暖閣里。

    林延潮聽著申時行這一句『鋒銳』之言。

    在林延潮的印象中,申時行很少會道出這樣打破局勢的言語,這樣的話道出后,等於不給自己留退路了,這不是申時行一貫的所為。

    但是呢,時局到了這個地步,倒張鯨的大勢已是鋪成,也是到了要將所有籌碼都丟上去的時候了,今日張鯨不倒,申時行將來面對的局勢一定比今日張鯨所處的,更險惡十倍。

    暖閣里,氣氛凝固至極。

    這時候已到了午牌時分,奉命來傳午膳的太監,正要入殿,卻給站在天子身旁的陳矩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此刻張鯨眼底噙滿了淚水,他帶著尖銳的哭音道:「皇上啊,皇上,奴才不知哪裡得罪了申先生,申先生要如此致奴才於死地,奴才冤枉啊,奴才冤枉啊!」

    天子見了這一幕,也是有些意外然後道:「先生說你,你就聽著。」

    申時行道:「啟稟皇上,臣並非胡言,去年河間府大災,陛下下旨從內承運庫撥了一萬兩銀子,戶部撥三萬石米用於當地官員賑災,此乃陛下的恩典。」

    天子點點頭,從內庫里撥出銀子就是他的私房錢,他當然記得。這時候一旁一直不說話的司禮監太監張誠突然道:「此事不是地方官員稟告災情已是平穩了嗎?何必餓死逾萬之說,是不是申先生搞錯了?」

    申時行卻道:「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河間知府隱瞞朝廷,將賑災款項私吞,然後再上報賑災銀米已是下發給百姓。」

    張鯨滿頭是汗道:「啟稟皇上此事,奴才實在不知道。」

    天子也為張鯨開脫道:「張鯨是朕的家奴,就算平日有些過錯,但也絕不敢吞沒賑災銀米。」

    張鯨垂淚道:「皇上明鑒!」

    申時行道:「臣啟陛下,此事確實張鯨確不知情,但是在朝廷賑災銀下撥后的一個月,河間知府沈重後來用一萬五千年行賄張鯨,為他的同鄉,在宮裡的當差的太監陳增,謀求蘇州織造一職!」

    「張鯨雖沒有貪墨了賑災銀,卻收了河間知府沈重一萬五千兩銀子,其後河間災民餓死無數,來人到京乞討,臣方察覺此事,然後著人調查,並呈刑部。」

    申時行說到這裡,點到即止。

    張鯨偷看天子臉色,天子已是閉上了眼睛,張誠,田義二人都是連忙上前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天子擺了擺手,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河間的那個知府如何處置?」

    申時行沒有答,因為他這幾日沒有在閣辦公,一旁張誠從奏章堆里找了一陣,然後向天子稟道:「刑部擬的是奪職!」

    天子看也不看張誠遞來的奏章道:「著刑部擬大辟!」

    聽到天子的話,張鯨已是冷汗一身。

    「臣謹遵聖旨。」張誠回稟道。

    然後天子看向張鯨然後道:「你看你自己當如何處置?」

    張鯨哭著道:「奴才唯有一死而已。皇上的龍恩,奴才這輩子報答不盡,下輩子再謀報答,皇上臣不能再侍奉你了。」

    林延潮冷眼旁觀,張鯨也是很聰明,若是論當堂理論,一百個張鯨,也不是申時行,林延潮這樣天下百萬讀書人里脫穎而出翹楚的對手。他一旦申辯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依持的只有一招,就是將所有罪名自己統統認下,這樣子他反而死不了。

    因為天子知道,張鯨是替自己背了黑鍋,只要這些罪名沒有半點損於天子名聲,那麼張鯨反而不會有大事。

    被張鯨這麼一說,林延潮看見天子臉上的怒氣明顯消了一半。

    天子向申時行問道:「依先生之見,如何處置這奴才?」

    申時行與天子君臣多年,還不知皇帝的意思,還是不願意辦張鯨嘛。所以把皮球踢給申時行,讓他給皇帝找台階下。

    申時行可以頂皇帝,甚至拿辭職要挾,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就是失了分寸。

    這時候林延潮朝跪在地上的孫隆,悄悄拿腳踢了他的靴子。

    孫隆本是跪伏在地,被林延潮這一踢身子一顫,當即道:「啟稟陛下,奴才這裡有張鯨罪狀稟上!」

    天子看向孫隆,龍目一厲道:「為何方才不說?」

    孫隆咬牙道:「奴才懼怕張鯨,方才不敢說。」

    天子神色一寒道:「道來。」

    孫隆當下道:「其實張鯨知道河間知府沈重貪墨賑災銀來向他行賄之事,他還與沈重說反正賑災銀也是皇上從內庫給的,為此皇帝還命內承運庫停了修園子的錢,咱們作為奴才的,怎麼能看皇上遮風受雨的,這園子咱家還是要給皇上修起來,這也是你們這些文臣對於皇上的孝敬之心,至於災民有戶部的糧食就夠了,銀子又不能吃,拿了也沒用。」

    孫隆說了此事後,又舉了其他幾件事,件件都是張鯨在外收錢,然後卻打著皇帝的旗號。

    還有什麼比心腹背叛更要命的一擊呢?

    此事一出,林延潮心底明白,這一刻張鯨算是涼涼了。

    「將張鯨帶下去!」天子終於下了旨。

    孫隆不由額上冒汗,露出滿臉驚駭之色。林延潮知道孫隆的心思,他是想如果張鯨這都不倒,自己就慘了。

    但是林延潮卻是沒有這個擔心,同樣看去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三人也是篤定。

    兩名內侍從外上前要拉張鯨,但見張鯨卻突然道了一句:「咱家自己會走!」

    說到這裡,但見張鯨重新向天子磕了三個頭,然後正色道:「咱家拜別皇上!」

    林延潮看見天子的眼角微微一跳,隨即又合上眼睛。最後張鯨站起身,看也不看申時行,林延潮一眼,大步走了下去,最後他還是給自己留了顏面。

    這時候許國奏道:「啟稟陛下,張鯨之事之所以引起軒然大波,在於陛下不朝百官,以至於內外隔絕,也在於東宮未立,故而人心惶惶,此二事懇請陛下鑒之。」

    王錫爵也是奏道:「臣附議!」

    天子擺了擺手道:「此事朕已經知道了。」

    這時候申時行道:「陛下,此二事不決,如雒於仁這樣的上疏恐怕還會有。」

    天子道:「小臣放肆,以正為邪,以邪為正,以後要煩請先生多替朕主張。」

    天子再次厚著臉皮提讓申時行回閣之事。

    申時行道:「臣等因鑒前人覆轍,一切朝政之事,上則稟皇上之獨斷,下則付外廷之公論,所以不敢擅自主張。」

    眾所周知,這前人指的是張居正。

    天子想了想道:「朕就是心,先生等人就是股肱,心非股肱安能運動?朕既委任先生處置國事,有何畏避?先生們還是要替朕主張,任勞任怨,不要推諉。」

    天子這麼說,即是退讓了。

    申時行當即跪下叩頭道:「蒙皇上以股肱腹心優待臣等,犬馬猶知報主,況臣等受皇上高厚之恩,敢不盡心圖報?任勞任怨四字,臣當書之座右,朝夕服膺。」

    申時行開口了,王錫爵也是如此謝之,當下天子滿意地點點頭。

    這個局面算是皆大歡喜,內閣罷工的事解決了,同時天子也是答允更多的放權給內閣。

    林延潮由衷佩服,換了常人沒有申時行這樣棉中有實的脾氣,要麼早就和皇帝吵了起來,大家一拍兩散,要麼就是被皇帝欺負得死死的。

    申時行答允天子要求重回內閣后第一句話就是:「臣啟皇上,冊立東宮,系宗社大計。伏望皇上早賜裁定。」

    林延潮看天子的表情也是很精彩,碰到申時行這水磨功夫,皇帝也是沒有辦法啊。

    天子想了半天,才道:「朕知道了。但是皇后沒有嫡子,長幼自有定序,鄭妃亦再三陳請,請朕立皇元子,恐外面大臣有疑。可是朕轉念一想,長子猶弱,朕欲待其健壯使出就外,方才放心。」

    申時行又道:「皇上聖明,皇長子年已八歲,蒙養豫教。正在今日,宜令出閣讀書。」

    林延潮知道這又回到老套路了,大臣請天子,冊立東宮。天子說不行,不行,皇后還沒生,等皇後生了再說。

    大臣再請冊立東宮,天子說不行,不行,皇太子年紀太少。

    大臣說皇元子都八歲了,不小了,就算不冊立為太子,也該讓他出閣讀書了。

    眾所周知,皇子出閣讀書,必定要選定翰林為老師,由詹事府負責,等於說從此以後皇子也是有班底了,那時候天子要改立太子,第一個不答應的就是詹事府里的太子老師。

    那時候改立太子,成本就太大了。

    天子不是傻瓜,這件事早議論好幾次了,當即天子道:「人資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要生來自然聰明,安能一一教訓?」

    林延潮心底吐糟,皇帝太不要臉了,還把孔聖人的話搬出來,原話孔子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然後說朕的皇長子生來聰明,就是生而知之,不需要教就能自學成才。你敢否認這一點,你敢說朕的兒子不聰明嗎?你的意思是說朕的兒子蠢如豬,非要你們大臣教才行嗎?

    天子這點小手段,哪裡在申時行眼底,申時行隨手化解道:「回稟陛下,人的資稟賦於天,學問成於人,皇元子雖有睿哲之資,但從古至今未有不教而能有成者。」

    「正所謂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皇元子須及時豫教,乃能成德。」

    天子聞言當場跪了,最後只能耍無賴道:「朕已知之,先生們回去罷,傳旨下去,各賜每位先生酒飯一桌,燒割一分。」

    最後天子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也知道天子對自己倒張鯨的事上,有些不滿意,所以別說什麼賞賜了。

    三位宰相,以及林延潮只能稱謝,然後離開乾清宮。

    去時與來時已是不同,林延潮落在後頭,三位宰相在前而行。

    待離了宮門,三位宰相方才說話,許國道:「元輔,雒於仁還跪在午門之外,欲向天子求一死。」

    申時行沉吟道:「雒於仁引了天子大怒,我等急切也保不得啊。再說是他自己要跪在午門的,只有讓皇上下旨赦他無罪,但這無罪又坐實了有罪了。」

    王錫爵道:「此人不救,言官恐怕又要起風波了。」

    幾人說說聊聊,林延潮謹慎地跟在後頭,眾大佬們說話,他現在距離插嘴還是少了一點資格。

    就在這時候,就聽到腳步聲。林延潮轉過頭看見一名太監急匆匆地從宮門處奔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太監陳矩。

    但見陳矩上氣不接下氣,仍是向申時行三人行禮然後道:「皇上請三位閣老留步,並移駕毓德宮。」

    三名宰相對視一眼,不知道天子此舉什麼意思,難道天子是要對張鯨宣判,還是要重處雒於仁。

    林延潮微微遲疑,陳矩對林延潮笑了笑道:「林侍郎也一起來吧!」

    林延潮這才點了點頭。

    這毓德宮是西六宮之一,距離李太后的慈寧宮,以及乾清宮都很近,天子有時候晚上會在這裡就寢。

    於是三名內閣大學士跟著陳矩帶路來到毓德宮。

    但見此刻毓德宮的左右站了不知多少的宮女,嬤嬤,以及小太監。

    這一幕微微有些奇怪,林延潮心想難道還有嬪妃在內嗎?

    申時行三人在宮前等了一會,然後司禮監太監田義出了宮門道:「皇上請三位閣老,以及林侍郎入殿西室。」

    三名內閣大學士及林延潮一併進入毓德宮,來到宮裡西室時,但見天子正坐在御塌上,御塌的右側,站著一位七八歲的男孩,天子伸著手牽著這名男孩的手。

    這名男孩穿著寬大的襟袍,身子有些瘦弱,見到他們幾個生人,神色有些扭捏,隱隱往後避去。

    一名乳母,正半摟著一名三歲左右的孩童,對方卻是不怕生人,大大方方用眼珠子盯著申時行,林延潮三人。

    到了這一刻,申時行,王錫爵不可抑制的身子顫抖,跪下來先對著皇帝身邊的男孩行以叩拜大禮。

    然後又對皇三子行禮。

    林延潮也感到了申時行心底那等難以言語的情緒,那等激動莫名的感覺,並隨之行禮。

    御塌上的天子笑著道:「朕召長哥來見幾位卿家,可喜否?」

    申時行眼中有淚,顫聲道:「臣等得見皇元子睿容,便如睹景星慶雲,真是不勝之喜。」

    天子聞言點了點頭,此刻他帝王之氣盡去,也沒有方才在殿上那等戒備,盤算,現在的他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父親。

    他牽著皇元子的手,讓他站在自己身前,然後一一介紹道:「常洛,這位是申先生,許先生,王先生,他們都是父皇的股肱之臣,國家社稷的棟樑。」

    申時行三人一一見禮重新道:「臣申時行(許國,王錫爵)叩見殿下。」

    皇元子一一輕聲答道:「見過申先生(許先生,王先生)。」

    天子又看向三名大學士身後的林延潮,林延潮垂下頭,天子溫和笑著道:「這位林侍郎,就是父皇當年點的三元及第那位,本朝的文宗。」

    天子的語氣很平靜,但又有一些不同,到底什麼不同,實在難以言喻,林延潮抬頭看去時,但見皇元子看自己的目光一亮。

    林延潮也是露出的笑容,雖說你的母妃見識是短了一些,但身為皇子你將來的可能還是有很多的。

    林延潮當即見禮道:「臣林延潮叩見殿下。」

    皇元子輕輕地點點頭道:「見過林侍郎。」

    皇元子說完少了幾分方才畏懼的樣子,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天子看著皇元子的神情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了父親那等的慈愛之色。

    然後天子又對一旁乳母摟著的皇子道:「皇三子還年幼。」

    這時候申時行道:「皇長子龍資龍目,岐嶷非凡。仰見皇上昌后之仁,此齊天之福。」

    天子滿是欣然地笑了笑,然後道:「此乃祖宗德澤,聖母皇太后的恩庇,朕何敢當?」

    申時行當下重新拜道:「啟稟陛下,皇長子春秋漸長,正當讀書進學時!」

    申時行說完后,但見天子臉上神色一僵,寺里的氣氛再次凝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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