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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文魁 - 一千一百零一章 東窗事發字體大小: A+
     

    萬曆十七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

    因為順天鄉試的科場案,于慎行迫於申時行的壓力,主動辭去了禮部左侍郎的職務。

    于慎行當年在張居正在位時,對他擅權進行勸諫,而張居正病逝后,又是他站出來反對對張居正的清算。

    他的人品,以及方正公允的處事態度,得到了朝堂上下一致的讚賞。這一次順天鄉試,他不過盡責而已,卻遭到了宰相的嫉恨,現在他的離去無數人惋惜,被認為是朝堂上的一大損失。

    同時高桂也被申時行貶官,遠去廣西擔任知縣。

    對於于慎行與高桂的離開,林延潮是很無奈,他與于慎行的交情很好,但是申時行不容於慎行,令他也是左右為難。

    于慎行離去時,林延潮親自去了通州碼頭上相送。

    于慎行在京居官近二十年,官位禮部侍郎,但卻身無長物,林延潮到碼頭上相送時,但見他不過雇了一艘烏篷小船來,家人與行李都在船上,顯得十分促狹。

    于慎行倒是沒什麼灰心喪氣的意思,在通州碼頭旁的酒家裡,與林延潮對飲。

    外頭下著小雪,酒家卻里生著暖爐,二人一人一杯喝得十分盡興。

    于慎行興緻很高,提及了他當方中進士的事笑著道:「當時庶吉士館選,位於金水橋南,我等考生坐於案后,每案朝北都書有名字。有一江左同年,他的案在於陽光下甚曬,他見一江右同年之案則位於陰涼處,於是曾對方不備,將對方之案改了自己名字后坐下,江右同年與他爭議,對方矢口否認。」

    「當時爭吵甚大,江右同年見人多笑了笑道了一句,試看此如何解,於是就罷了。後來這江左同年官僅止於史官,而江右同年卻官作得甚大。宗海可知這位江右同年是何人?」

    林延潮想了想道:「可遠兄這一科庶常名臣輩出,若說是江右同年可是張新建?」

    于慎行撫掌笑著道:「宗海果真厲害。」

    于慎行嘆道:「確實吾這一科同年不凡者甚多,除了已拜相得王山陰,大宗伯朱宗伯外,不少同年都可稱得上棟樑之才,這張新建也是一位人傑,宗海日後與他同朝為官,可以多多留意。」

    林延潮道:「可遠兄,這麼說將自己置於何處,我以為為人臣者有三望,德望,才望,清望,可遠兄一樣不缺,可遠兄又是天子老師,將來一定會有起複的機會。」

    于慎行笑著道:「多謝宗海這一番話,這一次我觸怒執政,被迫辭官還鄉,那麼多門生故吏,沒有一人敢來相送,倒是宗海你送我至此,此情於某記在心底。」

    林延潮知道今日來很可能會令申時行不悅,但是當年自己下詔獄,于慎行冒著殺頭的風險,四面聯絡官員上疏救他,若是他今日不來送一送,良心怎麼過得去?

    林延潮道:「於兄哪裡的話,元輔實有度量之人,豈會因此小事責怪小弟,可遠兄這一次回鄉不妨小住一段時日,待過一陣,小弟再向元輔進言,到時可遠兄就可回京再與我把酒言歡了。」

    于慎行朗聲大笑,突然道:「宗海,仕途之事於我有何介懷,對吾而言,為官只在報國二字,於某遠走也罷了,只是今日朝堂之上巨奸未除,故而心有不甘。」

    林延潮問道:「可遠兄說得可是張鯨?」

    于慎行點點頭道:「正是,某有一事不明,宗海素來嫉惡如仇,張鯨又屢次得罪過你,連元輔之前與張鯨有所瓜葛之人,都請皇上罷去張鯨,為何你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林延潮聞言不語,當初顧憲成勸自己彈劾張鯨,那時因申時行的關係,自己沒有出面。

    現在申時行與張鯨也決裂了,自己卻仍是一聲不吭,這令人有些意外。要知道現在朝堂上三品大員以上哪個不彈劾張鯨,自己之前還有稱病作借口,現在倒是難說。

    于慎行見林延潮的臉色疑道:「難道宗海之前與張鯨也有瓜葛?」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他之前上疏救張居正前,未免受詔獄大刑之苦,行賄過張鯨。此外禮部試中,自己還幫張鯨作弊取了一人。

    雖說自己之前手中也有張鯨把柄,但兩個人相互制約,互相噁心一下對方可以,不會你死我活,但現在張鯨這條船要沉了,難保他不魚死網破。

    林延潮矢口否認道:「哪裡的事,我怎麼可能與張鯨有瓜葛,只是這張鯨能有今日之橫行無忌,也是有聖上放縱之過,彈劾掉一個張鯨,難保又會來一個張鯨,此事我實在懶得出力。」

    于慎行釋然道:「原來如此,宗海看事果真透徹,不過某以為,譬如殺人之人,人死不能復生,再殺之償命也是無濟於事,但是若不處以嚴刑峻法,難保後人不引以為鑒。」

    「除了一個張鯨,或許再有一個張鯨,但只要他行事能較前任稍稍收斂,那麼我等之努力即是有益於天下百姓了。」

    林延潮肅然道:「可遠兄所言極是,是某見識短淺了。」

    于慎行擺了擺手道:「一個張鯨何嘗在宗海的眼底,你的志向在於天下,我就算不在廟堂之上,但於江湖上也可觀宗海將來之作為,國事就拜託宗海兄了!」

    說完于慎行向林延潮長長一揖,林延潮也是舉杯,這時候外頭風雪漸漸大了。

    一陣風從窗邊颳了進來,似有雪落在了熱酒之中。

    林延潮當即將酒一飲而盡,而于慎行則是提筆寫一首詩道:「向來多遠夢,從此閉重關。不似終南路,依棲慕世間。」

    林延潮與于慎行共事以來,深知對方才幹,後世他所著的谷山筆塵的書里也多有針砭時弊之言,其中提到朝廷稅賦『農重而商寬』而忿忿不平,這倒是與自己『養肥再殺』的政見不謀而合,而且在禮部共事這段日子二人相處很是融洽。

    想到這裡林延潮道:「可遠兄不必如此說,只要林某還能在朝堂上說得上話,就一定為你奔走。」

    于慎行一愕,然後道:「宗海不用如此放在心上,到時反而讓你在元輔面前難做,但若是你有入閣拜相之時,又不嫌於某為人迂腐固執,於某願意效勞。」

    林延潮聞言欣然,當下滿酒敬了于慎行一杯然後道:「一言為定。」

    之後林延潮將于慎行送到船上,在碼頭上送別之時,于慎行站在船尾再度向自己長揖,林延潮目送對方遠去。

    于慎行得罪申時行,被他趕出了朝堂,而自己因這一事,二人的關係反而更近了一分。

    想想之前自己還生出投靠,或者藉助浙黨的念頭,但現在看來朱賡此人太油滑,沈一貫與自己沒有什麼交情,加入浙黨未必是一條好的選擇。

    倒是于慎行對自己有恩,更重要是政見相合,他日可以成為自己可靠的政治盟友。

    臨別之際,于慎行將修撰馮琦介紹給林延潮,馮琦是萬曆五年進士,比林延潮還長一科,他是于慎行的山東老鄉,還是年家子,現任河南按察司副使馮子履是馮琦的父親,也是于慎行同年。

    林黨的外圍黨羽也在擴大。

    「老爺,於侍郎的船已是遠去,我們上轎回府吧!」

    陳濟川給林延潮披上罩衣,林延潮點了點頭。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以千金而求馬骨……」

    萬曆十七年開春后的禮部衙門大堂內。

    履新不久的吏部右侍郎沈一貫,正在衙內宣讀聖旨。

    自朱賡,林延潮以下大小官員都在聽旨。

    但聽沈一貫繼續道:「……特茲加林延潮為禮部左侍郎,升授通議大夫……」

    林延潮聽旨,這是將自己升為禮部左侍郎,接替原先于慎行走後的空缺,也算是申時行對自己出山的獎賞。

    至於通議大夫是散階,正三品官初授是嘉議大夫,三年考滿或政績卓著者可升授通議大夫。

    這散官的名號,可以封贈三代。

    到林延潮身上就是他的祖父林高著,現在也是三品通議大夫了。

    對於林延潮的升任,消息前十幾日都傳到禮部了,下面的官員早就道賀了一波,所以也沒什麼新鮮的,事實上于慎行走後,林延潮就開始分管四司,小事獨決,大事才找朱賡商議。

    沈一貫宣旨完畢,笑著向林延潮恭賀道:「恭喜林部堂,以後就是左宗伯了。」

    林延潮笑了笑,從右侍郎到左侍郎,別看是平級調動,但手中的權力卻是大許多了。

    當然如果從禮部左侍郎再升至吏部右侍郎,那又是上了一個台階。

    而沈一貫原先為人有些崖岸自高,但今日見了自己甚是親近。林延潮看了朱賡一眼,但見他也是捏須微笑,心底當下雪亮,好啊,現在問題不是自己想不想入浙黨,而是浙黨需要我啊。

    三人當下入座,其他官員知道三位大佬有話要說,於是都是知機退下。

    「宗海為官一年一遷,他日真是前程遠大。」沈一貫笑著道。

    林延潮心想,遠大個屁,天子都放話,不讓自己入閣了。

    林延潮道:「不敢當,以後還要多仰仗兩位部堂的提攜。」

    聽了林延潮這句話,朱賡,沈一貫都是會意地笑了笑。

    朱賡笑著道:「宗海這是哪裡的話,我們幾人都是元輔的心腹,大家一條船上,當然是要同舟共濟的,至於提攜都是理所應當的事。」

    林延潮點點頭,朱賡的照拂還真不是假的,他上任尚書不到半年,現在禮部除了官員以外,其他他能做主的地方,基本連人帶狗都是他的紹興老鄉了。

    沈***:「有宗海這一句話,我們就放心了,眼下順天鄉試之案,皇上和百官都在催著,宗海有什麼妙策?」

    林延潮答道:「妙策不敢當,此事我已另行向元輔稟過,相信不用多久就會解決。」

    沈一貫,朱賡對視一眼,心想真不愧是得意門生,這事上申時行沒找他們商量,而是找了林延潮。

    同時朱賡,沈一貫也知道,這一次順天鄉試科場案上,朱賡為首的浙黨,還未上陣就腳底抹油,沒有將事情扛下來,此舉令申時行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想到這裡朱賡後背出了一身冷汗,然後哈哈笑著道:「我就知道宗海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有你在禮部,愚兄我可省心多了。」

    沈一貫沉默一陣然後道:「禮部祭祠司郎中高桂已是被貶作知縣了,祭祠司乃禮部四司之首,對於司官的人選,兩位有什麼考量的?」

    朱賡看了沈一貫一眼,這一次順天鄉試弊案,他們本打算是讓林延潮出面替朱賡當下此事的,而將祭祠司郎中的位子作為回報。

    眼下林延潮好像並沒有拿出解決的辦法,但沈一貫卻主動拋出了此事,看來是有意向林延潮示好了。

    朱賡也知要大力拉攏林延潮,於是道:「左宗伯心底有什麼人選,不妨與少宰推薦。」

    林延潮知道祭祠司郎中是四司之一,是自己直接下屬,若換一個人與他對著干,自己雖能收拾得了,但對自己名聲也不好。

    林延潮當下道:「刑部員外郎于玉立辦事穩妥,德才兼備,我以為他定可勝任。」

    沈一貫聞言點了點頭,朱賡也表示贊成,如此這件事就八九不離十了。

    然後朱賡問道:「對了,新任禮部右侍郎,吏部可有人選?」

    沈***:「照例出缺后五日上稟,然後就可以進行公推,我有耳聞……」

    朱賡,林延潮同時都豎起耳朵,沈一貫壓低聲音道:「……若不出意外,會是徐掌院。」

    從沈一貫口裡道出,基本也就是板上釘釘。

    徐顯卿熬了一年,終於還是升任禮部侍郎了,真是得償所願。

    不久沈一貫告辭,朱賡與林延潮也知吏部的事無比繁忙,於是也就沒有相留。

    林延潮回衙后,第一件事就是召來陳濟川與他吩咐道:「回府後立即備一份厚禮送到徐掌院府上。」

    陳濟川也不問,而是立即道:「小人這就去辦。」

    林延潮回府後,他升任左侍郎,官場上自有一番道賀之禮。

    林延潮接待了幾名貴客,然後就讓學生們出面,自己回書房。

    書房是郭正域,于玉立,林材,鍾羽正,袁宗道,孫承宗,方從哲等人,林黨骨幹都在於此。

    眾人正在閑聊,這時候陳濟川入內低聲道:「提督東廠太監張鯨命人送來一份賀禮,老爺收不收?」

    而眾人都是吃驚,張鯨怎麼可能會在這時候給林延潮送禮。二人關係本來就不好,而且張鯨現在還是在風頭浪尖上,給林延潮送禮,多半沒安好心。

    林延潮目光一凜手撫桌案,心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陪我去看看!」

    「恩師小心。」孫承宗提醒道。

    林延潮點點頭,當下帶著眾人,來到外面時,但見來人是一名東廠校尉,恭恭敬敬地給林延潮遞了一張帖子。

    林延潮去看了張鯨的賀禮,但見是一株大盆景,林延潮負手打量這大盆景,但見卻有一丈多高。

    林延潮道:「張公公送得賀禮倒是別緻,不知我哪間屋子能擺得下。」

    那麼東廠校尉道:「督公之前交待了,他說部堂大人將來遲早是要官居一品的,將來的屋子肯定比現在的大得大,他今日來算是提前相賀了。至於現在屋裡擺不下也無妨,大可以放在屋外。」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道:「那還真是多謝張公公了,你轉告他,就說多謝了!」

    這名東廠校尉走後,眾人都是憤憤不平,有人道張鯨這是故意看不起林延潮,言下之意是林延潮屋子太小,比他現在的地位還差得遠呢。

    但是林延潮卻知張鯨送這樹卻是另一個意思。

    當日眾賀客都走後,陳濟川向林延潮問道:「老爺,這張鯨送此物給你是何用意?」

    林延潮道:「很簡單,這盆景太大了,屋裡容不下,只能移栽到屋外去,他的意思,是廟堂上是容不下我了,要把我趕出去!」

    陳濟川吃了一驚:「老爺……」

    林延潮嘆道:「當年要早聽恩師的話,不與張鯨走得太近就好了,眼下他遭到百官彈劾,遲早是要完了,所以就心生毒計,要拖我下水。」

    「真卑鄙,老爺,這張鯨居然有這一手,可有什麼對策?」

    林延潮道:「我是早料到如此,也有了準備,但要破解卻是難了,這都是當年種下的因,避是避不過的!不過還好,這幾年事情做了不少,承宗他們也是逐漸可以挑起大梁來,就算我現在下野也沒什麼。」

    林延潮心道,此事就算捅出去,天子也不過是一時震怒而已,現在屯田御史徐貞明告知在京畿試種番薯,玉米大獲成功,此事自己有運籌之功的,只要申時行仍在朝堂上,自己仍有東山再起之事。

    陳濟川則是十分焦急獻策道:「老爺,我看你未必會輸,這張鯨輸了就是一條命,但老爺你輸了則是罷官。我們可以罷張鯨的官,但卻保下他的命,來換他封口,如此老爺不就可以安然無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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