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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文魁 - 一千五十二章 未來方向字體大小: A+
     

    說話之間。

    外頭下人敲門稟告說徐火勃,袁可立從太學回來,聽聞孫承宗,郭正域在此想要請一見。

    林延潮笑著道:「讓他們進來吧!」

    片刻后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入內,孫承宗,郭正域也是立即起身見禮。

    徐火勃,袁可立都是監生,按道理來說是無法與孫承宗,郭正域兩位『廳級』京官結交的。

    讀書人最重科名。

    若是好友先達,二人地位也不能再按從前之禮相敘。

    而林學之中,按照『入門』時間先後。

    比如徐火勃,陶望齡二人都是最早拜入林延潮門下的學生,就算徐火勃現在不過是監生,陶望齡只是舉人,但其他有官位的門生見了二人都是客客氣氣的。

    若說徐火勃,陶望齡二人是託了入門早的福,而郭正域,孫承宗則是次之,而且他嗎都是朝廷命官。

    林延潮公務纏身無暇教授弟子,平日都是由郭正域,孫承宗,陶望齡他們代林延潮教授。

    所以郭,孫,陶三人在林學門中,就是教授師,地位僅次於林延潮。

    這如同於王陽明門下王畿,錢洪德。

    現在幾人相見,郭正域,孫承宗沒有以官員身份自居,都是起身向徐火勃還禮。

    至於袁可立入門較晚,向孫,郭二人鄭重行禮。

    屋裡這幾人加上遠在浙江陶望齡,就是眼下林學的骨幹。

    徐火勃雖身為林延潮的開山大弟子,但人卻隨和,半點也沒有大師兄的架子笑著道:「今日出城正好在地里,買來兩個西瓜,泡在井水裡。正好稚繩,美命來了,大家一併來吃。」

    孫承宗,郭正域笑著道:「那要多謝惟起了,讓我等有此口福。」

    徐火勃笑著向林延潮道:「老師,這京城大興縣的西瓜,比老家別有不同。」

    林延潮搖搖頭道:「你以為我來京后,就沒有吃過嗎?怕是你買來給自己解饞才是真的!」

    說完眾人都是大笑。

    於是眾人都是在書房裡坐下。

    林府的下人當下將兩個裝著西瓜的木桶挑來。

    西瓜就如此鎮在井水裡,林延潮又吩咐讓人去冰窖里取些冰來,丟進木桶里。

    徐火勃拍手道:「妙極,妙極,也就是老師這有冰窖,如此這瓜更解暑了。」

    孫承宗撫著硬須道:「原來如此。」

    郭正域問道:「什麼如此?」

    「惟起買瓜,既為解饞,更為趁恩師的冰塊!」

    同門間是一陣大笑,屋子裡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袁可立當下就剖開一個西瓜,幾人分吃格外快意。而下人又陸續擔了冰塊放在屋內,夏日的炎熱一下子消減了許多。

    於是徐火勃就問方才眾人聊了什麼?

    孫承宗將方才幾人聊天的話說了,然後提及荀子從祀之事。

    袁可立知孫承宗乃上一科的榜眼,而郭正域乃禮部主事,又有天下三大賢之稱,都是名動天下的人物,故而想在二人面前表現自己的見地。

    袁可立道:「孫師兄所言極是,不過袁某竊以為此事難在天子。天子有小世宗之名,說的是性子與世廟極似,要他更易世廟的決定是在是難,再說我們要在廟堂上與理學爭這一席之地,途徑多的是,未必要取此辦法。」

    「退一步就算是荀子從祀孔廟,於大局上而言並非能改變什麼,眼下更重要是如何讓更多的讀書人都能認同我們事功學派的想法,進而支持改革變法之事。」

    孫承宗聞言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袁可立說完見林延潮,孫承宗,郭正域都是不語,當下道:「小子一家之見,還請兩位師兄指正。」

    郭正域笑了笑道:「無妨,袁師弟所見,乃從大處著眼。」

    孫承宗也是道:「從祀之事說是小事,但也並非小事。不過袁師弟所言天子未必認同,倒也是令我們值得考慮。」

    袁可立本來還無妨,但聽郭正域,孫承宗這麼說,心底反而更不安。

    林延潮當即道:「辦報也罷,從祀也罷,都並非一蹴而就,今日我等不談細節。」

    「方才可立說,事功學要在廟堂上與理學爭一席之地,我以為這句話應該改成與理學爭勝負之地。」

    聽了林延潮這句話,郭正域,孫承宗尚好,但袁可立,徐火勃都是震驚。

    他們的理解,只是讓事功學取得與心學,氣學一樣的地位,而卻不知林延潮要讓事功學取代理學成為顯學。

    今日方是第一次聽到這話從林延潮口中道出,這對於他們而言就猶如驚濤駭浪一般。

    林延潮道:「今日我等之議,乃是正心明志!」

    「眼下大明雖看是太平盛世,但其實是內憂外患,這內憂外患不在於蠻夷,不在於百姓窮困,不在於吏治敗壞,而是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腦子之中。」

    「朝堂諸公,墨守陳規,言必稱祖制,程朱理學暮氣已深,這都是朝堂之弊。當然我等也可以坐視不理,然後保全幾十年富貴不在話下,唯可惜這必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天下興亡,苦的都是百姓。」

    「當然百姓可以自決出路,無論是興還是滅,我等終究不過凡夫俗子,要改變天下大勢,非人力可為,但今日上天卻給我們這個改變歷史的機會,此乃天授,若棄而不取,必受其咎。」

    「破除舊習,將變法事功的思想,推行至天下,這是大勢所趨。而我們若是從頭就想與理學和平共處,相互印證長短,抱著百家爭鳴的心思,那麼永遠也沒有取而代之一日,而變法事功之舉,也將遙遙無期。」

    林延潮此言一出,眾人都是震撼了。

    就連郭正域,孫承宗也是陷入深思。

    若說之前事功學的定位就是與心學,氣學一樣,大家只是儒學內部的切磋。

    那麼這一刻隨著林延潮說來,就是一個誰生誰死的問題。

    誰為顯學,就是意識形態的高地。

    法家焚書,儒家罷百家,獨尊。

    對於哲學而言,這是歷史的倒退。

    但對於政治而言,這是比殺人更有效果的辦法!

    確實大家開始時都是想兼蓄並包,印證長短,但到了後來在國策之爭上,就成了你死我活。

    若是開頭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大家只想著鬥鬥嘴,吵吵架,如同鵝湖之會那樣友好的辯論,形同鍵盤俠一樣的互噴,鍵盤一推后倒頭就睡,那就錯了。抱著如此心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們要辦的事,在現代人眼底就是推翻封建思想的事。

    大家走達到這一步,經過多少年的奮鬥,走了多少彎路,死了多少人。

    所以今天林延潮就在這裡給所有人敲了警鐘,讓他們以後心底有個準備,這條路踏上了,就不能回頭。

    這一日,大家在林延潮的書房裡談論了許多,很多話到了後來大家都忘記了。

    但是林延潮這一席話,大家都記住了。

    眼前的路在所有人面前漸漸的展開,大家不是如同沒頭蒼蠅那樣的亂轉,而是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

    如此關乎億萬百姓的大事,也就是在大家喝了幾碗酸梅湯,吃了幾片西瓜時定下了。

    幾名弟子之間似推開了一扇窗戶看見了另一個天地般,與林延潮一直聊到了半夜方才離去。

    臨走時,大家猶自辯論不止。

    夏日的月色之下,池邊蟲鳴不止。

    池邊的林木鬱鬱蔥蔥,林延潮站在屋邊目送著弟子們從池邊小石道上遠去。

    入閣拜相,不足以三不朽,開啟民智,又要經百年甚至幾百年之努力。

    以經術為國策則剛好。

    相比較下,事功學放到今天而言,早已被人人認同,不覺得新穎,但考慮到接受度的問題,放在古代而言,這是眼前走出死局的唯一一條路。

    為什麼要談道統論?

    並非讓老樹開新花,也不是將今日的思想強行嫁接到古代。而是告訴他們,革新變法的勇氣,從古至今儒家一直都有,這並非法家一家所長!這條路我們自己能走,不需要別人來扶。

    所以我們不必如王安石那樣託名周禮,行法家變法之實。

    同樣板古的理學也不能代表整個儒家。

    如果說理學是過,那麼事功學則是不及,大家都不是合乎於中,但要矯枉唯有過正,如果可以,將變革的動蕩降到最低。

    理學為國策二百年,如邵康節對程頤說的那番話『生薑樹上生,生薑樹上出』,明朝之興亡,成也理學,敗也理學。

    孤守一域,閉關自守,閉上眼睛不見世界一日千里的變化,固然有助於維持內部的穩定,但終有一日會為外來力量的打破。

    眼下是取而代之的時候了。

    弟子們辯論聲逐漸遠去,而是林延潮卻知自己點燃的火種,已經傳到了他們的身上了,往聖之學薪火相傳,正是為了燎原一日!

    次日郭正域上疏懇請天子允許辦報之事,經過通政司的邸抄載出。

    此刻戶部郎中盧義誠正在部署辦事。

    盧義誠是戶部山東司的郎中。

    戶部山東司有兩位郎中,盧義誠是其中之一。

    戶部不同於吏部,禮部,吏部禮部只有四司,各司也只有一個郎中,權力自然就大,如吏部的文選司郎中是可以與五部尚書叫板的。

    但戶部有十三清吏司,各司郎中不等,因此郎中太多,也就不那麼值錢了。

    可是這不值錢相對而言,盧義城多年給各位大佬陪笑來的職位,對於其他萬曆八年的同年而言,他已經算是爬得夠快了。

    盧義誠想再往上升一升,就是京卿或者外放。

    他不願意外放,但明朝官制歷來是內外輪轉,從沒有京官一路當到二品大員的道理。

    所以為了留京,盧義誠想了各等辦法,眼前就是抱林延潮的大腿,這很粗的大腿。

    林延潮與他同年,又是同鄉,本來交情再好不過了。不過在京同年中,林延潮顯然與顧憲成更要好,最近楊鎬,鍾羽正也是後來居上。

    而在同鄉里他與林延潮的關係也比不過葉向高,林材。

    他們可是同鄉加同年啊,為何……關係反而不如以上幾人。

    上一次他到林延潮家中拜賀新年,連一個叫方從哲的小翰林都足以登堂入室,讓他在客廳足足等了一刻鐘。

    以二人的關係林延潮該立即辭了方從哲來見自己才是。

    那次盧義誠不過與林延潮談了一壺茶功夫,即默默離去,心底老不是滋味。

    此刻盧義誠深感世道變了,現在的官員不再如以前那樣重視鄉誼年誼,而是更注重結黨。

    盧義誠知道林延潮在朝堂有一股勢力,但他自持戶部郎中的身份,同樣身為正五品大員在官位上是可以與林延潮平起平坐的,所以他心底是期待林延潮能開口主動讓自己加入的,如此就順理成章了。

    但是林延潮一句話沒提,本來自己年後去拜見林延潮時,就想挑破此事,在他看來已足夠給林延潮面子,但他卻沒有半點意思。

    這讓盧義誠覺得林延潮有些看不起自己,沒錯,從當初中進士起,林延潮就一直沒有看得起自己,他心底有同年同鄉之誼的是林誠義,卻不是自己。

    他只是一個三甲排名靠後的官員而言,中了進士也是僥倖,當初自己中第時發狂的樣子肯定留在他的心底,他一定是在暗暗嘲笑自己,認為自己當不了大官。

    哪怕他今日奮鬥到戶部郎中這個位子,林延潮也不認為自己能在他面前有一席之地。在林延潮心中定是要自己主動開口懇求加入林黨的,但是他盧義誠也是有骨氣的。

    當初林延潮上疏時,他雖沒有如王家屏,于慎行那樣為林延潮四面奔走,但他可是堅決站在林延潮一邊的,儘管這話他只是與親戚與家裡下人們說過,但這樣是站隊了。

    在這件事上,盧義誠覺得林延潮欠自己一個很大的人情。

    所以後來林延潮裁撤凈軍上疏失敗時,盧義誠就改變了態度,甚至二人有一次道左相逢,他故意裝作沒看見,讓轎夫直接過去。

    這一次郭正域上疏,當邸抄到了盧義誠手中時。

    盧義誠置之一笑道:「上一次天下為公疏,當朝諸公必是知道報紙之厲害,而然朝堂公論在於科道,地方公論在於學校,公論哪裡有出自民間的道理。」

    「報紙之事必然為有心之人操縱,重蹈當年之事,天子首輔必不會答允……這郭郎中背後必有人主使,應當好好的查一查。」

    盧義誠之言就是說郭正域上疏有些其心可誅了。

    他的話就是在戶部山東司的衙署內說出,另外一位郎中,以及員外郎,主事等官員都聽到了。

    一名主事附和著道:「這麼說八成是林三元鼓動,可是他現在這邊向天子辭官,推掉東宮師佐的任命,那邊卻暗中讓自己的學生上疏插手朝政,此舉實在是想不通啊。」

    盧義誠搖頭笑著道:「皮裡陽秋也是有可能的,自己不說,讓別人來說,我這麼說懷疑林三元實沒有證據,或許另有他人。」

    眾戶部官員聞此知道盧義誠指的就是林延潮。

    以往他與林延潮交好時,天天說他好話,就怕別人不知他們關係,但現在二人似乎失和。

    作為同僚大家也知這位盧郎中為人如何,前戶部尚書畢鏘則多次因公事指責過他。

    所以盧義誠在這位畢尚書在的衙署時,言語極盡阿諛之詞,畢恭畢敬的,但只要尚書一走,即在下屬面前說他的壞話,特別是後來畢尚書致仕之後。

    本來背地裡誹議上官,說其壞話也是官員之間常有之事,但盧義誠兩等態度實在令人感覺反差太大了。

    眼下聽盧義誠這麼說,大家不由生出又來了之感,彼此搖了搖頭。

    卻說山東司另一位郎中申郎中拿起邸抄看了一會卻道:「我看此事並非簡單。」

    面對另一位郎中,盧義誠立即滿臉堆笑地道:「申大人見識高卓,懇請賜教一二,以解小弟之惑!」

    申郎中笑了笑,雖說自己是掌司郎中,但盧義誠平日面上對自己十分恭敬,幾乎以下僚的態度處之。

    不過面對這樣的人,自己總覺得這恭敬背後,又是一套怎麼樣的議論,不過再怎麼說面上恭敬也比面上違抗,以及陽奉陰違的人看得順眼。

    申郎中拿出邸抄道:「你看這最後的幾句話,報紙發行之權,由禮部掌握,用之明令申告,教諭士民!所以不太可能是林三元推動的,應該是沈歸德出面,他禮部要掌握輿論為己用。」

    盧義誠聞言立即道:「申大人見識果真遠在盧某之上,真是一語道破天機。」

    申郎中笑了笑道:「是啊,沈歸德是聰明人,與其將報紙這樣輿論公器交給民間,倒不如掌握在朝廷自己的手上,這一招實在是厲害。」

    頓了頓盧郎中對幾名官員道:「於此事你們想到了什麼?」

    眾官員們面露疑惑之色一併道:「懇請郎中大人賜教!」

    盧郎中點點頭道:「你們想啊,禮部既然說可以獨立辦報,將輿論公器掌握在朝廷的手中,那麼翰林院身為天下文章正宗,不也可名正言順辦報,本來負責邸抄之事的通政司不是更應該獨立辦報,如此說來,我們戶部不是也可以分一杯羹,也辦一份報紙,讓天下士民聽到出自我們戶部的公論!」

    盧郎中說完,眾官員們都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盧大人,此論高,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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