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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文魁 - 七百七十一章 此林延潮之功(二合一)字體大小: A+
     

    ?風雪下得漸漸大了。

    文華殿殿頂的琉璃瓦上已是覆了一層雪。

    暖閣之中。

    天子解開單裳的衣扣,額上已有了幾分汗。

    聽了張誠說完后,天子氣道:「榮華富貴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林延潮是告訴朕,榮華富貴,朕可以不給他,但他這志氣也不可為朕所奪。」

    「林延潮真當咱大明的官,就這麼缺人了嗎?大明兩萬多官員,少了你一個,就沒人給朕幹事了嗎?大明江山就垮了?告訴林延潮少他一個不少,多他一個不多。」

    天子一拂袖。

    張誠道:「陛下,這些文官就是如此,就是假清高,好矯情,就是沽名賣直,陛下實不必動氣了。」

    天子道:「朕還要你說,朕看不明白嗎?這林三元就拋下這兩句話走了,沒有再說其他的話了?」

    張誠道:「確沒有什麼話了。」

    天子皺眉道:「什麼?朕就不信他沒有一點後悔之意?他林延潮十幾年寒窗,大魁天下,雖不說是白了少年頭,但三元及第國朝百年來才有一出。」

    「如此千辛萬苦考來的功名,他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們給朕說說,他只是作作樣子?還是真的要走呢?」

    張誠與高淮對視一眼。

    張誠道:「內臣聽說,林中允出了詔獄后,即去了張居正府上。」

    說完張誠遞了一條子道:「陛下,這都是東廠番子從張家奴僕中暗中打探,林延潮與張家兄弟二人對話一字不漏,都在其中。」

    天子對張誠讚許地道:「還是你心思細密。」

    天子將張誠字條看后不由動容。

    「國之積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備,在國用……」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

    天子邊看邊對張誠,高淮道:「太岳先生,竟贊過林延潮為王佐之才,為諸翰之首,這份期許真是不同。」

    天子一目十行,張嗣修為林延潮罷官不平,說林延潮與張居正相交甚平平,這一次冒死上諫,卻落個革職削籍的下場。

    林延潮卻道回鄉著書講學,未必也不是報效天子,興盛一方文教,還說自己終生不出閩一步。

    天子看完后心想,這林延潮被革職削籍,不僅沒有一句怨懟之詞,反而在外人面前維護天子的尊嚴,說自己的好話。此不像有的大臣得天子信任器重時,滿口歌功頌德,大唱讚歌。

    到了貶官或革職,怨天尤人,滿肚子騷氣,朝別人大吐苦水,往日君恩都不知丟哪裡去了。

    自古以來,上者用人,都是要觀其進退的。如何察看?達觀其志,窮視其退。

    一旦顯達,就是驕橫的,是為器小。

    一旦窮困,就怨天尤人,這卻是人之常情。

    孔子都說了,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孔子說的雖是窮富,但放在進退來講,道理也是一樣的。

    所以林延潮被革職削籍后如此表現,實是難能可貴,也不辜負天子當初對林延潮的信任與器重。

    林延潮如此,令天子覺得十分受用。

    天子面上仍是作出生氣狀道:「林延潮是真打算撂挑子不幹了?」

    張誠巧妙地道:「雷霆雨露皆君恩,陛下嚴懲林三元,對他未必不是維護之意啊。」

    天子贊道:「還是張誠你深悉朕心,朕不過給與告誡,若大臣們人人輕率瀆奏,那麼天家威嚴何在?太后那邊朕也沒辦法交代啊。」

    這時候外頭太監道:「陛下慈寧宮的高公公來了。」

    天子目光一冷道:「必是有人給慈寧宮通風報信,故而高公公來給武清侯求情了。」

    高淮,張誠皆是嚇道:「臣不敢。」

    天子擺了擺手道:「這幾十名言官彈劾武清侯,滿朝皆知,也不一定是你們從這泄露出去的,宣!」

    片刻后高公公入殿,向天子行禮道:「奴才參見陛下。」

    天子向高公公道:「聽聞母后鳳體有恙,高公公剛從慈寧宮來,可知母后好一些了嗎?」

    高公公道:「勞陛下挂念,太后鳳體有恙,乃積憂所至,今日又聽聞武清侯被大臣彈劾,更是憂思不解。」

    天子佯怒道:「你們怎麼回事,明知太后這幾日一直鳳體欠安。太醫叮囑要母后好生靜養,而你們這些饒舌之人,竟整日拿這等事驚動她老人家。若是母後身子不豫,朕必拿你們這些身邊之人重責。」

    高公公本是代太後來質問天子的,但被天子這麼一喝嚇得跪下道:「陛下,奴才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敢驚動太后,是今早侯爺親自入宮向太后鳴冤啊!太后念在父女之情,這才記掛。」

    天子冷笑道:「才想的,原來是武清侯入宮。」

    高公公緩了緩,就在十幾日前,天子對太后還是猶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待自己這位跟隨太後幾十年的老人,也是十分恭敬客氣。

    但百官叩闕之後,天子竟不將自己放在眼底了。

    高公公斟酌著語氣道:「言官奏事,向來皆捕風捉影,多系子虛烏有,言辭間誇大其詞,好惹人注目。陛下不可輕信這些大臣們的話啊。」

    高公公說還未說完,就見天子將案頭這一堆奏章捧起,然後摔在高公公的身下撒得滿地都是。天子怒道:「這是科道言官們彈劾武清侯的奏章,他們都是捕風捉影?子虛烏有的嗎?」

    天子走至高公公面前隨意拿起一封奏章,對著高公公念至:「你既不信,朕就隨意挑幾條來給你說,你給朕聽好了轉稟太后。萬曆五年武清侯私吞軍用,以至兵卒凍死數十人,引京中軍士嘩變。」

    「武清侯私下結交大臣權宦,如前吏部尚書王國光,以及馮保之流,並收受大臣賄賂,為其奔走,賣官鬻爵。」

    「武清侯府邸李園之奢侈,乃無數民脂民膏所砌。李園中之所藏。百姓們稱,但凡宮裡所有的,李園必有,宮裡沒有的,李園未必沒有。」

    「武清侯晉爵后,為了擴建李園強圈民田,強拆民屋,百姓反抗,武清侯竟讓家丁,京營軍丁冒充市井流氓毆打,打死五人,打傷幾十人。」

    「百姓家宅被拆,流離失所。民間控武清侯之訟狀於順天府堆積如山。順天府府尹徐敏行,明知武清侯枉法,卻不為民主持公道,反而包庇其事,言百姓欺蔑嚇詐皇戚,竟著處以大刑,並以大枷枷示為首者十餘人一個月。」

    「還有其他大罪小罪十餘條不說,一條條都是駭人聽聞。武清侯父子,乃是朕之家人,眼下朕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能約束,又如何治理天下?高公公你替母后教教朕?」

    眼見天子震怒,下方張誠,高淮都是垂首。

    高公公聽了,抬起頭強硬地道:「奴才如何敢教陛下,只是陛下,太后因潞王之事不僅作了讓步,眼下還已是病倒了。陛下雖為天下之主,但也是人子,自古以來聖朝聖君皆以孝治天下。」

    「武清侯縱是有錯,但陛下應以家法懲之,豈有讓外人言事,若是放任言官們抨擊,如此朝廷顏面何在?」

    天子竟被高公公這幾句堵了回去。

    天子本以為可以壓下高公公,卻不想自己在太後面前,以往都只是俯首聽命的份。一個月前,天子就算明知武清侯貪贓枉法,但在太後面前也是半個字都不敢提。眼下剛扭過大勢,但乍然下想要完全強壓高公公這些宮裡老人,卻是辦不到。

    高公公又叩頭道:「奴才言盡於此,請陛下明鑒,奴才還要回宮服侍太后。」

    說完高公公起身走了。

    高公公離去,天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高淮,張誠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才是。」

    天子向高淮,張誠道:「朕這皇帝竟當真是窩囊。」

    張誠與張鯨都是眼下司禮監太監張宏的乾兒子。

    張鯨聰明幹練,但性貪婪。

    張誠則不同,在司禮監時,張宏曾與他說了五代時優伶敬新磨之事。

    當時唐庄宗於中牟田獵,縱馬踐踏百姓的禾稼。中牟縣令於唐庄宗馬前力諫,唐庄宗叱去,要殺這官員。時敬新磨追禽至馬前,為皇帝罵之道:汝為縣令,卻不知吾天子好獵,怎麼放縱老百姓開耕種稼,以妨天子馳騁?汝罪當死,請行刑。

    唐庄宗聽了笑而釋之。

    張宏與他說,我等太監,實與優伶一般粗鄙,被人看不起,但也是與百官一般侍奉君王,若是不濫權,不擾官,不害民,也算是為天下老百姓做好事了。

    張誠道:「陛下,內臣也以為如高公公所言,不可令武清侯難堪,否則就是傷了太后與陛下的母子之情。」

    「但下面眾議如沸,武清侯與其子犯了這麼大過錯,就算抄家充軍都是輕饒的。眼下若連奪爵都不辦,天下臣民會以為朕不公,朕如何向天下交代?」天子氣道。

    張誠道:「陛下,武清侯父子之驕縱不是一日兩日,但內臣以為陛下還是應以太後為念。若是太后因潞王之事已是悶悶不樂,再聞武清侯被奪爵,那是何等傷心。除非陛下決定與太后,從此母子不相認,否則奪爵之事切不可為。」

    天子心想,武清侯父子犯了這麼大錯事,放在官員身上,哪怕你是官居一品都要被抄家奪職。但天子連將武清侯奪爵也辦不到。但張誠說得對,潞王大婚削去三百九十萬兩已是令太后傷心,再將武清侯奪爵,以後母子二人就形同陌路了。

    天子向張誠道:「因潞王大婚之用被削三百九十萬兩,太后已是氣得病了。若再聽聞武清侯被多爵之事,而有損聖體,那麼朕也是實在太不孝了。那你說若無奪爵,有何辦法替朕平息,天下臣民之議論怒呢?」

    高淮聞言也心想,潞王大婚雖被削了三百九十萬兩,但仍用去國家兩百萬兩銀子。

    這兩百萬兩,放在明朝歷代藩王中,也算是前無古人的。但就是這樣,仍是把太后給氣得病倒了。

    天子對太后也實在是太寬容忍讓了。

    張誠卻道:「臣以為當釋之以寬,懷之以柔,如此天下百姓自會對陛下感恩戴德。」

    「怎麼說?」天子問道。

    張誠道:「應先予武清侯懲戒,命他以錢補償這一次擴建李園,而侵佔百姓之田土,若有將百姓打死的,雙倍償之。然後追究順天府府尹徐敏行之罪責,勒令徐敏行罷免致仕,先平息民怨。」

    徐敏行,堂堂三品順天府尹,就如此成了武清侯的替罪羊。

    天子點點頭,但又道:「但如此不足以給百官士子以交待。」

    張誠道:「士子好辦,上一次不少士子因砸了順天府衙,現在還被囚在刑部天牢,將來輕則革除功名,重則充軍。若是陛下能一併寬宥,那麼足以令天下的讀書人都感念皇恩之浩蕩。」

    天子稱許道:「這幾日刑部尚書潘季馴,講官沈一貫皆有向朕,替這些士子求情。朕雖有意賣個人情給他們,但卻擔心無法向太后交代。既朕免了武清侯的罪責,那麼太后也不會就此說什麼。」

    張誠道:「另外若陛下能將林延潮免於奪職削籍,而予以貶官外調,那麼與百官也是有了交代。當然若不赦免林延潮,也是無折於日月之光。」

    天子聞言卻是躊躇:「朕怎麼不願赦林延潮。但林延潮這等強項,既不願認錯,太后那邊朕沒辦法交代。」

    張誠道:「那無妨,陛下若仍器重林延潮,過個幾年,再復官就好。」

    天子道:「朕本也是這麼想,但林延潮說此生不出閩一步,朕擔心……」

    正待說話間,一名太監入內稟告道:「陛下,河南巡撫楊一魁求見。」

    「不見!」

    這太監聞言猶豫,張誠問道:「河南巡撫來作什麼?」

    太監道:「河南巡撫是來上呈萬民書。」

    「什麼萬民書?河南又有何冤情嗎?宣他進來?」天子不由皺眉問道。

    不久河南巡撫楊一魁入內向天子叩拜。

    天子問道:「汝身為河南巡撫不坐鎮河南,來京作什麼?」

    楊一魁道:「回稟陛下,臣此次來京,是代河南布政司官員,士紳,及五百二十萬老百姓,叩謝皇恩。」

    「這?」天子一愣。

    楊一魁道:「我河南二個月前即遭大水,百萬百姓衣食無著,流離失所,是陛下,恩准撥一百二十萬兩白銀,用以賑濟災民,活我百萬百姓。我河南省黃河兩岸之百姓聞訊,無不焚香叩拜,感激皇上之聖德啊。」

    「故而臣受我河南五百二十萬官員百姓所託,入京呈萬民書,面謝皇恩。」

    楊一魁呈表。

    天子讀畢,不由哽咽地道:「朕今日方知,為何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都是林延潮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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