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葉陽從房頂上醒來,揉了揉眼睛,發現黑炭妞已經不在旁邊了,於是跳了下來,環視一圈,就發現那孩子在破房子的左邊,蹲在地上,正挫著泥人。
葉陽走了過去,嘲笑道:「大清早的就開始玩泥巴,果然是個小屁孩兒呢。」
黑炭妞站起來,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懂個屁!」
葉陽不想跟個孩子計較,就坐在旁邊靜靜的看。
黑炭妞不時將水倒進泥巴里,保持著濕潤,沒想到這小丫頭手藝還挺好。泥人捏得有模有樣的,只不過讓葉陽覺得奇怪的是,每次她捏完一個泥人之後,大到手腳,細到衣服頭髮,都已經成型,唯獨沒有把五官掐上去,然後又用力把泥人摁成了爛泥,重新倒水,再捏、再毀,如此反覆著。
葉陽忍不住問她,說你捏的是誰啊?為什麼不把樣子畫上去?
黑炭妞卻不理他了,邋裡邋遢的臉上很嚴肅,仍舊專註重複著手中的動作。
天已經大亮了。
葉陽站了起來,對黑炭妞說,我要走了,你不跟我道別嗎?
黑炭妞回過身,仍舊老氣橫秋的樣子,用沾滿泥巴的手朝他擺擺,說走吧走吧,不要婆婆媽媽的,以後如果還能再見,我請你吃飯好了。
葉陽搖頭笑笑,踱步出了院子。緩慢的朝外走去。
只是不知為何,走得越遠,他的心就空得越厲害,最後走出了上百步,他實在走不下去了,只覺得整顆心被什麼堵住一樣,呼吸困難。只好站住腳步,重重的喘氣。
破房子里的黑炭妞。在葉陽走後,終於又捏好了一個泥人,衣服頭髮都有了,但這一次她還是沒有把五官畫上去,喜滋滋的把泥人放回屋子裡,在窗口旁通風的地方放著。她知道,泥人不能曬,一曬就裂了。
隨後黑炭妞出了她的家,來到門口處的樹下,重重呼吸一口氣,不知為何心情出奇的好,啦啦啦自娛自樂一會兒,一路小跑著出去。
就這樣,江北城這座很落後的邊緣鎮落里,一個光著腳丫子,又邋遢又瘦小的黑炭妞,撒開腿在大街上狂奔。
孩子們不跟她玩,她也不在意。出來兩年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過。雖然經常會餓肚子,但周圍有很多小動物可以吃,像青蛙啊,蟲子啊之類。去年下大雪,小動物都冬眠了,她只能去扒樹皮吃;最後實在餓得受不了,一個人跑到了結冰的河面上,學著大人的樣子,到冰窟窿里逮魚。結果冰裂開了,她為此差點淹死。終於意識到自己還太小了,如果強行去做一些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就得付出慘重的代價。
於是她一天天盼著自己快點長個子,只要再大一些了,她就能去完成那個她一直想完成的心愿。
她以前聽說媽媽說過,世上有一種很好吃的東西,叫蛋糕,白色的,滑溜溜,她半夜裡每每都會因此而餓醒,最後只能憑著自己的幻想,用泥巴捏出蛋糕的樣子。那次她忍不住咬了一口,失望透頂,根本不甜,也不滑,很粗糙。
有一次周圍有戶人家辦喜宴,她偷偷跑了進去,儘管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扒飯,但還是沒扒完一碗,就被拎起丟出了門外。
那天她撿到了一毛錢,高興壞了。到附近的小商鋪里買到一粒糖果,含在嘴裡捨不得吞,更捨不得嚼,於是頂在舌尖上伸出來,想看看小了多少,結果糖果從嘴裡滑出來,掉進了旁邊的河裡,她為此傷心了好多天。儘管只是含了一下下。但那種甜絲絲的味道,還是讓她記憶猶新,回味的不行。
葉陽沒有去九江城。
他遠遠跟在黑炭妞的身後,沒有出來,只是靜靜的看著。
看著黑炭妞摘了片樹葉頂在頭上,當成帽子,笨拙的做著不知從哪學來的齊步走,路過的孩子都笑話她,說她做得難看。黑炭妞也不在意,冷言冷語聽得太多,也就成了習以為常。
她扔掉了樹葉,又跑到了橋底下,冷不丁看到了河堤上有隻小小的蝸牛,正慢慢的往上爬。黑炭妞就在旁邊專註的看著,一邊拍打著手,一邊嘴裡碎碎念著。好像在唱歌。
隨後她又跑到了河下游的那片小小沙灘上,在那裡滿地打滾、堆沙子玩,突然間就看到河水裡有隻拇指大的螃蟹,眼睛一亮,挽起褲腳下去捉了上來,立即又發現了第二隻,接著是第三隻……
在齊膝的河水裡,她站了好久,近傍晚了,總共逮到八隻螃蟹,高興得不行。
她到遠處摘了片大一點的葉子,將螃蟹放進去,急匆匆的往家理跑。
她餓壞了。
回到院子后,她在昨天那個人烤魚的地方,也照著樣子生起一堆火,然後用木棍子把螃蟹逐一串在一起。放在上面烤。
一邊烤還一邊咿咿呀呀念叨著:「小螃蟹呀真美味呀,八隻八隻雞肉味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葉陽看著那個邋遢而樂觀的瘦小身影,對人對己都不算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成年之後,無論過得怎樣,也怨不得父母了,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他慢慢的走出來,黑炭妞立即發現了他,登時努了努嘴,哼道:「回來得真是時候呢。不過也無所謂啦,快點坐過來,我之前答應過要請你吃飯的。」
葉陽在火堆旁坐下。
螃蟹烤好了,黑炭妞的手藝不好,八隻螃蟹烤焦了四隻,她卻毫不在意。將螃蟹拆下來,分給葉陽四隻沒烤焦的,然後兩邊看了看,又給他多分了一隻,用樹葉捧著,遞到他面前。
葉陽也不客氣,拿起一隻放進了嘴裡,咀嚼了幾下,發現很腥,而且還有木炭的煙味,對於普通人來說,絕對是一種非常難吃的食物。
但黑炭妞卻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完了兩隻之後,看著自己面前還有一隻,就又撥給了葉陽,拍拍肚子說,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留給你吃!
葉陽笑了笑,說我其實已經吃過了,不餓,剩下你全拿回去吧。吃得多了才會長個子,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所希望的嗎?
黑炭妞狐疑的看著他,說你真吃過了?
葉陽很認真的點頭。
黑炭妞這才放寬心,將螃蟹一隻只吞下了肚子。
等到她吃完之後,葉陽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卻被黑炭妞躲開,瞪眼道:「你大人沒告訴你嗎,摸人家的頭,不禮貌!」
葉陽啞然失笑。
他對黑炭妞說,我剛才吃了你一隻螃蟹,所以我現在可以答應你一個願望。你想見螢火蟲也行,想擁有一間很大很漂亮的房子當成家也可以,我通通都滿足你。
黑炭妞搖搖頭,說我媽說過,送出去的東西,就不能夠再要回來。飯是我自願請你吃的,所以不能跟你索求回報。
葉陽目光迷離,也學著黑炭妞的樣子,輕聲呢喃說:「這樣啊……」
兩人相視而笑。
就在這時候,突然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巨大的腳步聲。無數穿著黑衣服的人出現在視線中,朝這裡洶湧而來,數量不下數百個。
黑炭妞嚇呆了。
隨後她急急忙忙爬上了屋頂,將那個破籃子里的泥人拿了下來,又從屋子裡將新捏的泥人拿出,看著四周圍越來越近的黑衣人,將兩個泥人都塞進葉陽手裡,小臉蒼白說:「這些人都是來找我的。你快走,只要把我抓住了,他們就不會為難你。」
葉陽的身體莫名的僵了一下。
低頭看著手中的泥人,一個是男人,沒有面孔;一個是女人,有面孔,而且他還很熟悉,正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女人。那個從五年前出走之後,一躍成為WL組織首領的女人。
葉陽的身體又些顫抖。
黑炭妞看他還站著,急了,用力推了他一下,緊張的說快點走啊,不然等會你可就跑不了了!
葉陽沒有動。
黑炭妞戀戀不捨的看著兩個泥人,對葉陽說:「如果,你能逃得掉的話,又能遇上我爸爸,那你就把沒有臉的那個送給他,因為我們沒見過面,所以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還有,到時候請你告訴他,我媽媽……很想他。」
葉陽的身體開始顫抖。
黑炭妞以為他在害怕,於是強裝出一點笑容說:「忘了告訴你,我叫劉念陽。我爸叫葉陽,他是八省王哦,掌管手下千千萬,很厲害吧!」
隨後,黑炭妞就看到,眼前這個男人慢慢的蹲了下來。
他把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輕輕摩擦著,哭得涕淚橫流。
此時。周圍那些黑衣人已經將破房子圍了個水泄不通,一時間都驚呆了,無法置信的看著面前那個男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非常荒謬。
這個跟整整兩百多人互相對砍,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的男人;這個跟WL女王並稱道上雙雄的男人;這個掌管無數手下,勢力分佈整整八個省的男人,居然在哭?
葉陽看著自己這個雖然邋裡邋遢、頭髮枯黃。身材瘦小、卻要比世上任何孩子都要好看的閨女,輕聲說:「我的小念陽,我終於找到你了。爸爸沒有保護好你媽,但這一次……卻一定會保護好你!」
黑炭妞獃獃站著,隨即哇一下哭出聲。
兩年前媽媽被人抓走,她沒有哭。
三歲開始一個人生活,她仍舊沒有哭。
甚至是餓得要吃樹皮,她還是沒有哭。
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卻沒想到會在這個才第一次見的男人面前,哭得那麼撕心裂肺。
「你沒有保護好媽媽,我才不要喊你爸!」
「你把泥人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空氣中、破舊的院子里,傳來她傷心欲絕的哭聲。
葉陽將泥人放回女兒的懷裡,隨即一把長刀已經悄然滑落在右手上,被他緊緊抓住。
心想,自己虧欠小芸已經太多太多,再也不能讓他們的女兒受到傷害,再也不能了。
這時候,小念陽拉了拉他的袖子,葉陽彎下身來。她輕輕的幫他拭去眼角的淚水。
葉陽笑容溫柔道:「閨女啊,你爸不僅是八省王,還是無人能敵的單挑王哦!很厲害對不對?」
他一把將女兒抱起,小念陽懷裡摟著兩個泥人,一隻小手用力箍住了他的頸脖。
這一刻。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哪怕再比此刻多上十倍的敵人,哪怕王磊的黑衣軍完全到來!他葉陽也無所畏懼!
這個男人倒拖著長刀,慢慢的朝人群中衝去,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血紅的視線,瘋狂攀升的怒火。
空氣中,卻傳來了他溫柔的聲音。
「不要怕。爸爸……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