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李維斯的第一反應是不能連累克拉克夫人。
那是加布林唯一對他顯示出善意的人,也是唯一有可能幫他和伊藤健太建立聯繫的人。
於是他立刻便退到了通往醫務室的門口,略過霍克直接向克拉克夫人道歉:「對不起,夫人,我只是想去一趟洗手間,看到這邊的門沒關就隨手推開看了一眼。」
克拉克夫人在一剎那的錯愕后迅速平靜下來,眉頭一皺:「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等等。」霍克緩緩將警帽戴到頭上,彷彿在宣布某種至高無上的權利,「誰來回答一下我剛才的問題?」
克拉克夫人微微吸了口氣,淡定道:「心理諮詢室屬於醫務室的一部分,霍克先生,我的病人並沒有離開安全範圍。」
「在沒有手銬的情況下,整個加布林號對一個殺手來說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範圍。」霍克語氣帶著壓迫,「監管制度我已經向你強調過很多次了,夫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願意再次原諒你的仁慈,不過我不想再看到類似的事情!」陰沉的目光掃了一眼李維斯,又回到克拉克夫人身上,「AS18看上去並不像你說的那麼虛弱,我建議你修改醫囑,讓他去他該去的地方。」
克拉爾夫人在他冰冷的注視下不得不後退了一步,表示妥協。
霍克打開別在肩上的對講機,叫了兩名獄警來:「送AS18回艙。」
不安分的囚犯被送走了,心理諮詢室的氣氛卻沒有絲毫緩和,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甚至變得更加緊繃。
克拉克夫人關了房門,再次吸氣,沉聲解釋道:「關於AS18,典獄長先生,並不是我過度仁慈,實在是他有很嚴重的應激障礙,如果不及時治療可能會傷人或者自傷。」
「這裡是加布林,運行在深海的核潛艇。」霍克坐下來,舒展手腳,將警帽摘下來放在大腿上,「深海恐懼、空間幽閉……每個人都有點不正常才是正常的。你可以給他開處方,我會讓獄警按時監督他服藥。至於傷人什麼的,你不必擔心,他有一個非常堅強的室友。」
「他需要的不僅僅是藥物,還有必要的心理治療。」克拉克夫人坐到他對面,誠懇地道,「霍克先生,你知道他和別人不一樣。DHS的指令說得很清楚,我們很可能將來要把他交給中國人,必須保證他最基本的健康……」
「我有一個問題。」霍克打斷了她,「當初政府為什麼要設立加布林,設立這麼一個運行在大西洋深處的監獄?」
克拉克夫人語塞,霍克道:「我們把這些人關到這裡,就是為了保證他們永遠都出不去,永遠都無法威脅國家安全。現在DHS居然想打破這個最基本的原則,把一名盜竊N-G軍|火機密的朝鮮間諜交給中國人……太荒謬了。」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機密,包括加布林的存在。」克拉克夫人道,「有些時候我們不公開承認,其他國家不公開指責,只是一種政治上的心照不宣。DHS做出這樣的決定,相信是經過精密的權衡的……」
「狗屁的政治,狗屁的權衡。」霍克眉毛豎了一下,再次打斷了她,「無非是警方抓不住血皮,承受不了巨大的輿論壓力罷了,現在居然要讓加布林監獄冒著被公開的危險來為他們的無能買單。」
「這應該是多方妥協的結果。」克拉克夫人無奈地說,「加布林的公開對亞瑟資本來說無疑是巨大的風險,但對DHS來說也是極其不利的,如果有更好的辦法,上面一定不願意下這種命令。」
霍克嘲諷地笑了笑,手指描摹著警帽邊沿:「加布林是我一手建立的,它是我的事業,我畢生的心血……現在,他們說放人就放人……真他媽的……」
「其實僅憑一名朝鮮間諜的證詞,誰也無法指證加布林的存在,中方未必會在意這個。」克拉克夫人斟酌著勸道,「霍克,我們只要盡到自己的職責就夠了,對工作負責是好事,但因此鑽牛角尖而質疑上級的決定,就不是什麼好事情了。這也是DHS委派我對全艦人員進行心理評估的原因——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中工作,大家的心態尤為重要。」
霍克眯了眯眼睛,道:「說到這個,我還要感謝你,克拉克夫人。」
「這是我的職責。」克拉克夫人微笑了一下,說,「如果例行心理評估可能對你造成壓力,我會酌情變更評估周期。」頓了一下,話鋒一轉,「同樣的,如果DHS深切關注的某些犯人需要治療,我也希望你能諒解並配合。」
霍克抬眼看著她,眼神逐漸陰鬱:「我說過,我會讓人嚴格執行你的處方,既不會讓他病死,也不會讓他發瘋。」
克拉克夫人再次微笑:「好吧,典獄長先生,我只是確定上級的命令能被忠實地執行。」翻開手中的記錄冊,筆又頓住了,「開始這次評估之前,我有一個題外話想和你聊聊。」
「請說。」
「BN12。」克拉克夫人注視著他的目光,「我上周給他做了牙根管治療,發現他的牙齒狀況和身份記錄不符。」
霍克眉峰一挑:「什麼意思?」
「他的牙齒和牙醫記錄上的似乎不大一樣。」克拉克夫人說,「我覺得有點奇怪,很少有人在這個年紀忽然長出三枚智齒來。」
「也許他是個例外。」霍克撣去帽檐上的灰塵,淡淡道,「也許亞裔體質比較特殊……或者他以前的牙醫記錄錯了。」
「也許吧。」克拉克夫人沒有再就這個問題深談,打開墨水筆,「那麼我們開始吧,典獄長先生。」
「唔,好的。」霍克垂下眼,眼睫微抖,灰藍色的眼珠掠過一道銳芒。
A平行艙。
李維斯被兩名戴著面具的獄警塞進了走廊末端的一間監房。
和加布林所有的監房一樣,這裡有一個馬桶,一個水槽,一張上下鋪雙人床,以及一名眼神陰鬱死氣沉沉的人犯。
好吧,這就是他的「家」了……李維斯活動了一下手腕,以殺手的眼光審視著自己黧黑壯碩的室友。這人應該是個西裔,有著西班牙血統特有的高顴骨和窄鼻樑,密密麻麻的紋身從亞麻囚衣里噴薄而出,佔據了幾乎所有裸|露的皮膚,連兩腮都未能倖免。
看上去是個狠角色。
作為殺手是沒必要和室友搞好關係的,何況自己還是個基佬,李維斯只掃了他一眼便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其實只有一張床單、一條被子以及一個枕頭而已。
然而他的室友竟十分友好,主動給他說了個「嗨」。
李維斯有些意外,冷著臉沒理他。紋身達人提高了聲音:「我說,嗨。」
李維斯只好停了手,說:「嗨。」
「日本人?」
「不。」李維斯跳上床,打算在上面睡一會兒,克拉克夫人給他注射的藥物里含有鎮定成分,他總是迷糊犯困。
「就快到晚餐時間了。」紋身達人彷彿是個話嘮,或者一個人關得太久了,對他這個室友十分稀罕,站在床邊執著地跟他拉家常,「我建議你放風之後再睡。」
這裡還能放風?李維斯心中一動,他從進來就被關禁閉,剛才從醫務室放出來,至今沒有人跟他宣講過什麼坐牢注意事項之類的。於是抬起身,問:「什麼時候放風?在哪兒放?」
「總歸不會是在海里。」紋身達人聳肩,「就在外面,吃完飯有半個小時可以散步,還能打牌,如果是D級以下,可以參加讀書會。」拽著李維斯的左臂看了看,瞠目,「你是S級?你殺了多少人?還是偷了什麼核導彈之類的?」
李維斯隱約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敬畏,問道:「有多少個級別?怎麼劃分的?」
紋身達人立刻開啟江湖百曉生模式:「N、T、D、S,一共有四個警戒等級,S級最高,不能參加任何公共活動,不能離開艙室,定期還要接受典獄長的審訊。」
李維斯看著自己左臂加黑加粗的「S」,忽然意識到自己天然就有「最強兇犯」光環,大概是不用擔心被凌霸了。
該擔心的彷彿應該是自己的室友?
果然,室友主動離他遠了一點兒。李維斯乾脆坐起身來,問他:「哪個級別能離開艙室?」
「N級。」紋身達人說,「N級每個周末可以去圖書室,如果信教還能參加禮拜。」
「S級呢?」李維斯問,「我怎麼才能離開A艙?」
「死掉。」紋身達人聳肩道,「或者半死、重病……他們會送你去太平間或者醫務室。」
李維斯望天,紋身達人補充道:「當然,還有被提審,或者典獄長心情不好,直接送你去關禁閉……你應該才從那兒出來吧?難不成還想再回去?」
李維斯無心回答他戳肺管子的問題,重新躺下,閉上眼睛。
紋身達人抓了抓自己的耳朵,走近了小心翼翼地確認了一下他胳膊上的字母,隨即遺憾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T」,對處於食物鏈上層的室友充滿敬畏:「別想那麼多了,相比之下你該知道,這裡是個好地方。」
是啊,和太平間、醫務室、審訊室以及禁閉室相比,監房確實是個好地方,尤其下鋪還住著一個患有交流飢|渴症的西裔壯漢。
多麼溫暖有愛。
然而他還得想辦法離開這裡,找到去往醫務室或者圖書室的機會……李維斯想了半天,不得要領,張開眼睛,在水槽上方的小鏡子里看到坐在下鋪的室友,腦子裡「噗」一聲爆了團小火花,忽然萌發了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