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哥來了封電報……”李方景言語間頗有幾分憂色,讓瞿湘心中的猜疑證實了,不免心口發緊。“……柳燁死了。”好半晌,李方景才艱難開口。瞿湘捧着茶盞的手輕微發顫。“她死在上海日本情報處……”他眼眸一層輕霧,緩慢凝成了水珠,在眼眶裏打轉,“被一個憲兵隊糟蹋了,不成人形,最後還被凌遲……”瞿湘咬脣,眼淚毫無預兆奪眶而落,而手中茶盞砰的一聲,四分五裂。她的掌心被瓷片割破,豔紅血珠沁出。她倏然站起身。手臂一緊,李方景拉住了她。
他聲音微哽:“我三哥找到她時,她存下最後一口氣,讓我三哥轉告你,你依舊是日本情報處黑名單上第一人,叫你千萬小心!”瞿湘咬住脣,躬下身子嚎啕大哭。被客廳那邊的人都驚動了,紛紛望向這邊。白春且和白雨歇兄妹最先跑過來,一個攙扶起母親,一個掏了帕子給母親,都緊張問:“媽,您怎麼了?”瞿湘不顧張君陽夫妻在場,推開孩子們,快步奔跑上樓。衆人莫名其妙,都求解般望着李方景。李方景輕輕笑了笑,說了句我還有事,就先走了。白春且走到剛剛瞿湘坐過的桌旁,拿起碎瓷片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晚上白雲展才回來,白雨歇很害怕,把早上母親被李方景惹哭了,然後一整日關在自己房間裏的事告訴了父親。白雲展微微蹙眉。他上樓去敲門,瞿湘纔給他開門。燈光下,她眼皮浮腫,眼眸通紅,是哭過的。“出了何事?”白雲展緊張問道。“雲展。我想我媽了……”瞿湘聲音嘶啞,“我爸爸死後,媽就一直跟着哥哥在法國。我想去法國看看我媽……”白雲展摟住妻子,笑着安慰她:“不哭了,又不是不准你去。明日我陪你去,春且和雨歇也好幾年沒有見到外婆和舅舅。
”“不。我自己去!”瞿湘有些撒嬌,眼淚止不住又溢出來,“不是說要賣了房子和橡膠園?我實在一刻也等不得,我馬上要走。最多兩個月我就回來。等我回來了,你把家裏的事都處理好了。咱們直接去英國,好不好?”白雲展的餘光這才瞥見牆角一隻藤皮小箱。他眉頭蹙起,瞿湘從來都是謹慎理智的。夫妻十幾年。第一次見她這樣失態,一定是出事了。“是不是岳母?”他擔心問道,然後慎重望着她,“湘兒,你有什麼跟我說。就算我不能幫你,亦能替你分擔心裏的苦……”“雲展,我求你了,什麼都別問!”瞿湘放開丈夫。
左手被碎片劃了下,已經結痂。她拿帕子拭了淚,含笑看着白雲展:“我一個小時後的飛機……你還不相信我?我不會有事。雲展……”眼眸含着祈求神色。白雲展沉吟半晌。才道:“這樣急,我不放心……既然真的想岳母了,我也不能攔着你。我送你去機場……”瞿湘感激摟住了他的脖子。白春且和白雨歇聽說母親要連夜趕去法國,很是詫異。雨歇拉住她的衣袖:“媽,我也要去。”“雨歇乖,媽回來給你帶禮物……”瞿湘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笑盈盈的,然後對春且道,“照顧妹妹,別惹事。
”春且哦了一聲。白雲展開車,送瞿湘去機場。看着她上了飛往法國的飛機,白雲展依舊站在那裏愣神。她到底怎麼了?越想,越覺得心頭不安,很想跟過去瞧瞧。可想起她交代他把家裏的事處理好,白雲展這個念頭又壓了下去。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乘務人員看着一名穿着淡墨色旗袍的旅客撬開了餐廳的窗戶,駭然要阻攔她,卻見她拎着藤皮箱跳了下去。那乘務人員大驚失色,驚叫出口。飛機慢慢起飛,離開了跑道。乘務人員從那女子剛剛跳下去的窗口望過去,她已經沿着跑道,回了飛機場。
往昆明的飛機還有十分鐘就要起飛,瞿湘壓了壓寬檐帽子,混在乘客裏準備登機,倏然有人拉她的胳膊。她快速後退幾步,避開了那人的手,才擡眸看他。一襲黑色西裝風流英俊,是李方景。“過來……”他沒有笑意,眼眸有些鋒利。兩人往旁人的暗處走了幾步,藏在夜幕下。“她臨終遺言,就是希望你平平安安。你都躲了快二十年,還有必要回去冒險?”他聲音很低,卻帶着憤然,“你現在只是個平凡的婦人,不再是南方政府的王牌特務!可日本人還在找你,你回去就是個死。
想想你的孩子……”“我的朋友很少……”瞿湘低低笑了笑,“柳燁算一個。當年若不是她,我不可能退得那麼幹淨,亦不可能過上夢寐以求安靜的日子。那些禽獸……我不想別的,只想替她報了仇……你放心,我知道我有孩子。”曾經李瀲之抓過瞿湘,後來被李方景轉手送給雲媛,他一直知道瞿湘就是南方政府的王牌情報員。她處事低調,否則以她的功勳,情報局局長哪裏輪得到雲媛?就是因爲她一向神祕低調,所以她退出才能神不知鬼不覺。“你一定要去?”李方景嘆氣,“我真後悔告訴你!”瞿湘笑了笑。
李方景很無奈,說了句一路平安。前往昆明的飛機就這樣起飛。瞿湘回國後,李方景一直關注着上海的新聞。在上海,每隔幾日就有一個日本高級軍官被暗殺,每日都有一個日本憲兵慘死。兩個月後,瞿湘回到新加坡,已經是新加坡的六月底,正是燥熱時節。李方景這才鬆口氣。其實他早在半個月前就收到了李瀲之的電報,一直猶豫是否要告訴瞿湘。他猶豫半個月才說,最後瞿湘還是衝動回國。瞿湘告訴李方景:“她的骨灰放在李瀲之的官邸內。牌位是愛妻柳燁……”她有些唏噓,“不成想他對柳燁那樣癡心……這麼多年了,還是……”倘若她知道李瀲之爲了柳燁一生未娶,只怕不會這樣唏噓輕嘆。
李方景就打趣般笑道:“你不知道,我們李家盡出癡情種子。”瞿湘覺得這話耳熟,然後纔想起是曾經別人說愛新覺羅家的男人盡是癡情種子……她忍不住搖頭笑:“六少倒是時刻不忘吹噓自己。”李方景也笑。“沒有云歸他們的消息?”李方景問道。“我的人說雲歸戰死了,我不太相信……”瞿湘一時默然。好半晌,她才道:“我看到大嫂了。外面的人說大哥戰死了,大嫂卻沒有見到大哥的屍骨。我回新加坡的時候,她去了重慶……她說找不到大哥的屍骨。就不會相信大哥戰死。
”李方景沉默不語。七月中旬,白清歌把家裏的莊園房產等全部賣了,準備跟五叔、六姑八月底去英國。八月初。白雲歸戰死的消息傳到了新加坡。白清歌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回國。白雲展和瞿湘都勸他。“我爸爸戰死,我媽和妹妹下落不明,國恨家仇,我不殺盡小日本,就不是白雲歸的兒子!”他臉色紫漲,神情堅毅又憤然,酷似發怒時的白雲歸。“四哥。好樣的,我也要回國!”白春且難得一次在人前大聲說話。“跟我們去英國!”一向溫和的瞿湘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你殺日本人。
你憑什麼?像你們兄弟這樣的,回去也是被人當成槍靶子!”白清歌不以爲意。瞿湘突然劈掌襲向白清歌。白清歌心中大震,忙向後退後。他雖然敏捷。卻聽到一聲清脆的咔嚓聲,同時劇烈又清晰的疼痛襲來,他禁不住啊了一聲,右邊手臂被瞿湘折向身後,脫臼了。白春且、白雨歇和白雲展站着沒有動,全部錯愕望着瞿湘。瞿湘一把拎起白清歌的衣領,冷笑道:“連我都打不過,還想着什麼國恨家仇!你媽怎麼跟你說的,你全部都忘了?”媽媽讓他守住白家,不能讓白家出事。
媽媽還說,日本人會打到新加坡來,讓他勸白家衆人離開新加坡。如今,產業都賣了,可是新的落腳地方還沒有找到,二叔三叔四叔還有七姑都不願意離開新加坡。媽媽交代的事,他都沒有做到。疼痛中,豆大汗珠從額前冒出來。瞿湘吩咐傭人:“送四少爺去醫院。”然後冷冷說,“你還想不通,纔不配做白雲歸的兒子!”白雲展才回過神來。把胳膊弄折了,怎麼想吐口吐沫那樣簡單?“湘兒,你下手也太狠了……要是清歌留下後遺症,怎麼對得起大哥在天之靈?”晚上躺下,白雲展幽幽道。
瞿湘猛然坐起來,黑暗中,她的聲音嚴厲又陌生:“你也瞎說!大嫂說大哥沒死,大哥就沒有死!下次別再說這種話!”白雲展怔住。這樣的瞿湘,他覺得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