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景前腳進門,畫樓後腳就跟了進來。
她面攏薄霜,眸如利劍,把管家瞧得渾身上下不自在,有些結巴道:“白夫人…….先生……先生出海沒有回來,不知道您有什麼要緊事……”
畫樓不語,直徑坐在乳白色真皮沙發上,看了那管家一眼,聲音柔婉道:“沒關係,我等李先生。”
眼眸卻越發鋒利。
管家不敢多言,叫傭人上茶,然後退了出去。
半個小時後,李方景一襲淺褐色中式長袍走了出去。他年紀大了,歲月沉澱了英俊風華,越發迷人。
來到新加坡後,他酷愛前朝的長衫,溫柔儒雅。
他笑容倜儻,不見一絲尷尬,坐在畫樓身邊,便點燃了雪茄,清冽菸草氣息縈繞。
“你一定是在街上看到了我的車”李方景篤定含笑,“你真適合去做稽查官,眼睛太毒了。”
畫樓呷了口茶,不答話,渾身的冷意卻掩飾不住。
李方景視若無睹。
兩人就這樣靜靜坐着,畫樓一杯茶入腹,心底的怒意漸漸平復了些,人也更加理智。
李方景最終敗下陣,嘆氣道:“畫樓,他回國了。”
“我知道”畫樓亦嘆氣,看到了李方景,她就明白了,心頭的怒意也被沉澱,“他都五十出頭的人,身子很不好,還如此不顧一切跑回國,我很失望。”
嘴上說的狠毒,語氣裏卻滿是擔憂。
李方景又點燃一根菸,輕吐雲霧,才道:“他是軍人,畫樓。”
從李府回來,畫樓情緒有些低落。
管家迎上她,低聲道:“夫人,金太太和上官教授來了。”
上官教授,是白素約的老師。
難道孩子們在馬六甲出了事?
畫樓袖底的手微微握了握,最近這是怎麼了?所有的事一趟趟的來,都不讓她喘息。
金太太一見到畫樓,便拉着她的手哭起來:“怎麼辦,這些孩子太不懂事……白太太,我們應該怎麼辦?老金去英國談生意了,我一點主見都沒有……”
她哽咽着,說話又沒頭沒腦,畫樓一頭霧水。
她一邊安慰着金太太,一邊舀眼睛看上官教授。
五十多歲的上官教授一向沉穩內斂,此刻卻慌亂起來,聲音發緊:“……我班上十五個學生,走了十個……他們全部回國參戰,還偷偷舀了教學祕書的章,各人手裏都有學校的介紹信……”
畫樓眼睛一晃,有金星直冒。
素約回國了。
好不容易把金太太和上官教授打發走,畫樓把白清歌喊了來,厲聲問他:“你妹妹回國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清歌見過母親發火的樣子,不敢隱瞞,低聲道:“我知道……”
一聲脆響,她手邊的茶盞砸了出去。
清歌垂首不語。
畫樓好半晌才平靜下來,叫傭人收拾好茶盞碎片,然後喊了高平莎,略帶愧意道:“我要回國。我知道你着急,還請你留在新加坡……”
高平莎不依:“姐姐,我們都留下來。姐夫和素約不會有事,半岑和蘇捷也沒事……”
畫樓輕微搖頭,聲音裏透出疲憊:“你姐夫身子不好,他這一去,十有**不可能活着回來,我不敢僥倖。我要趕在他入部隊之前,找到他。旁人勸不動他的……素約……”
她看了眼清歌,“孩子有自己的理想,這很好。戰爭需要犧牲,才能保存民族的延續,我不強求他們,生死各安天命吧”
白清歌猛然擡眸看着母親。
他記憶中精明果敢的母親,面容好似一瞬間憔悴蒼老了。
“媽……”清歌喊了母親一聲。
畫樓便伸手,清歌上前一步,握住了母親的手。
“你留在新加坡,倘若三個月媽還沒有回來,你就把家裏的產業都賣了,去英國。告訴你二叔,讓他們都跟着走,明年日本人肯定要打到新加坡來,這裏也保不住了。”畫樓道。
她記得明年年底,日本人會攻打新加坡,英國根本不想抗擊,僅僅五
十多天,,新加坡徹底淪陷。
然後長達三年,日本人在新加坡爲所欲爲。
因爲新加坡的華僑竭盡全力支持祖國抗日,捐款捐物,還組織了義勇軍,引起了日本人仇恨和瘋狂的報復。新加坡淪陷後,日本在這裏屠殺了數萬華裔。
高平莎和白清歌錯愕看着畫樓。
“讓我……讓我處理家裏的產業?”白清歌有些結巴,家裏生意那麼大,他怎麼知道如何是好?
畫樓很肯定的頷首。
“媽……”白清歌只有十八歲,一直在父母疼愛下長大,不諳世事的天真,從來不參與父親的生意。
父母讓他和妹妹自由自在享受童年的單純光陰。
母親突然像交代遺言般,把家事託付給他,讓白清歌發懵。
“媽,日本人不可能打到新加坡來吧?”白清歌顧左右而言他,“新加坡是重要的海港,英國在這裏有飛機、有艦隊,沿海都架了大炮,不可能被日本人侵佔的。我跟您回國找爸爸……”
畫樓定定望着兒子,半晌沉默不語。
高平莎瞧着畫樓,便知她固執,道:“姐姐,既是這樣,我跟您一起回去……清歌,你聽你**話。”
她得知白雲歸回國,心急如焚。那麼半岑回國,平莎同樣擔心。
可她跟畫樓不同。
槍炮陣裏,畫樓能自保,高平莎卻要成爲拖累。
“平莎……”她的聲音有些哀痛,“這場戰爭四五年才能結束,誰留下來,誰埋骨他鄉都不能預料。我們至親的人只有這些,不能全部毀在這場戰爭裏。你若是真的愛半岑,照顧好他的骨肉和他的老母親。”
然後她微帶悵然看了眼清歌,“平莎,你和清歌等在新加坡。我三個月沒有回來,你幫着清歌把白家的人都送走,就回美國去,我保證半岑和蘇捷沒事。新加坡的華人一直支持祖國抗日,要是新加坡淪陷……”
白清歌臉色驟變。
萬一新加坡淪陷,日本人不可能放過他們的,特別是他們這些有頭有臉的華僑人家。
父親是軍人,民族危難之際,他不可能躲在海港享受寧靜,不可能只出錢財;妹妹學醫,戰場後方醫療簡陋,急缺醫生護士,她又是一腔熱忱,烈骨錚錚;母親愛父親,父親回國,母親不可能安心呆在新加坡。
可家族亦需要保護。
有人爲了大的家族犧牲,有人就應該爲了小的家族堅守。
“媽,我留下來”白清歌肅然道,“您放心去吧”
高平莎艱難沉吟,好半天才道:“我相信您,我留在新加坡。”她還有孩子,還有生意。
半岑回去了,自己跟回去,真的就能保護他?
不,還會把自己賠進去
爲何一路匆匆跟到新加坡,到此刻纔想明白這個道理?人焦慮的時候,總是缺乏理智。
慕容畫樓此刻,是不是也這樣?
高平莎還想勸,觸及畫樓那雙殺伐予奪般冷酷的眸子,話就嚥了回去。
她是聽不進的。
管家幫她準備行李,買好了三天後的機票。
此去國內,畫樓不能肯定自己會很快回來,把家託付給兒子,仍需要叮囑一番。
她找了白嗣立和白雲展,對他們道:“日本人的野心是整個亞洲。英國佔據新加坡,扼守住馬六甲海峽,就阻礙了日本的大計。日本人想把統治亞洲,就要把英國人趕走,新加坡是日本必爭之地,這裏遲早會淪陷……”
白嗣立微微蹙眉。
白雲展不以爲意,畫樓話音未落,他搶先道:“大嫂,你也太多疑了。倭人能把英國從新加坡趕走?”
“當然”畫樓面容一肅,“新加坡對於英國是錦上添花,他們不會全力阻擊日本。你要知道,新加坡的英國人是少數,要是日本太過於頑強,他們就沒有必須犧牲兵力。”
白嗣立遽然看着畫樓,眉宇間有了幾分慎重。
大哥曾經是顯赫一方的將軍,這些話大約是大哥告訴大嫂,大嫂再告訴他們的。
爲何要告訴他們?
白嗣立眼眸裏的狐惑一閃而過,畫樓已經開口道:“你們大哥回了國內。”
白雲展啊了一聲:“炮火連天的,他回去幹嗎?”
“抗日”畫樓聲音沒有一絲紋路,眼眸卻閃了閃,“素約也回去了……你們大哥身體不好,不適合征戰,我要去找他。原本這些話我想年底再說,現在告訴你們,只怕你們不信。二弟,你把家裏的橡膠園都賣了吧,要是日本人打進來,那些橡膠園就一文不值……現在出手,能賣到好價錢,等仗打完了,這些資本夠咱們東山再起。”
白嗣立難以置信看着她。
如今最好的生意就是橡膠園。賣橡膠園,等於把銀子往大海里扔。
白雲展同樣驚訝不已。
畫樓又把賣莊園的話告訴了龍永和李方景。
除了白清歌,其他人都不以爲然。
三天後,畫樓帶着小巧皮箱,隻身回了國內。
白雲展把她臨走前告訴他們賣橡膠園的事說給瞿湘聽。
瞿湘愣住,細細思量畫樓的話,然後慎重道:“雲展,咱們的橡膠園,都賣了”
白雲展失笑:“你也瘋了?現在橡膠園日進斗金……”
瞿湘沒有笑,很認真道:“聽我的,好不好?我們賣了橡膠園和生意,去英國大嫂說的不錯,日本人會打進新加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