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玦十六歲上戰場,殺敵斬將、衝鋒陷陣不在話下。無論遇上怎樣的強軍,照樣眼也不眨一下,直接帶兵向前沖。
今日面對南康公主,莫名的頭皮發緊,下意識感到緊張。目光轉向李夫人,又會控制不住的臉紅。
這個難受勁,著實無法形容。
「令親的書信我已讀過。」南康公主開門見山,「信中提及幾味香料,未知郎君可知曉?」
秦玦握緊手指,定了定神,回憶劉皇后寫給他的書信,答道:「母后未曾多言,只叮囑我,無論太後殿下作何決斷,務必要等到回信。」
這個答案在預料之中。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對視一眼,又道:「去歲南北皆遇大災,糧食歉收,今歲春耕可好?」
秦玦皺了下眉,三言兩語帶過去,無意多言此事。
歸根結底,雙方盟約僅為暫時,日後怎樣還不好說。糧為民本,民為國本,未知南康公主真意,決不能輕易敘述之於口。
秦玦有意迴避,南康公主也沒追問,轉為提及北地風光,風土民情。
眨眼之前,半個多時辰過去,秦玦告辭退出長樂宮,仍由之前的宦者帶路,返回暫居的苑城。
經過一處高強包圍,日夜有甲士守衛的院落,聞聽聲聲虎嘯,秦玦停住腳步,宦者則是見怪不怪,笑道:「這裡是虎房,郎君居於苑城,想必早有聽聞。」
秦玦沒說話,沉默的看著虎房,神情間閃過一絲莫名。在宦者以為他會開口詢問時,卻什麼都沒說,繼續邁步前行。
在他離開后,李夫人輕搖絹扇,笑道:「不錯。」
這個不錯是說秦玦,亦或是另有所指,唯有天知地知南康公主知。
「阿妹以為不錯?」南康公主飲下半盞茶湯,放下漆盞,令宦者和宮婢退下。
「的確不錯。」李夫人輕聲道,看向南康公主,話鋒突然一轉,「那幾味香料,我還有,卻不能給。」
「為何?」
「阿姊何必明知故問。」李夫人搖搖頭,「劉皇后本意如何,實難以猜測。如果秦策這個時候駕崩,秦氏兄弟中,七成以上是秦四郎登上皇位。」
南康公主收起輕鬆表情,神情變得凝重。
「從長安傳回的消息,秦策英雄一世,登基之後卻變得糊塗,使得父子離心,夫妻反目。」李夫人繼續道。
「他在位一天,長安必不能上下一心。」
「在這,其子各掌兵權,鎮守一方。一旦秦策暴死,要麼起兵重演永嘉之亂,要麼兄弟齊心,擰成一股繩。」
話到此處,李夫人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如是後者,官家想再取長安絕非易事。」
李夫人還有一層顧慮。
如果秦策是死在香料之上,哪怕只是簡介,到時被長安利用,指桓漢包藏禍心,暗害秦帝,豈非要陷桓容於不易?
戰事一起,秦氏以報仇為名,縱不是哀兵,也是佔據大義,實對桓容不利。
「此事需得慎重。」南康公主拍拍李夫人的手,沉聲道,「我會給劉皇后回信,婉拒此事。」
「那倒是不必。」李夫人微微一笑,指尖滑過南康公主掌心,「不給之前的香料,可以換成別的。」
「別的?」南康公主詫異。
「依舊可以提神,卻不會有助興的效果。」李夫人笑道,「秦帝終歸是耳順之年,精力不濟,用些提神香,實有裨益。」
香料提神不假,一樣會掏空精力。只是效果不如之前顯著,更不會讓秦策精神煥發,生出年輕二十歲的錯覺。
斟酌片刻,南康公主點點頭。
「可行。」
「阿姊寫信時,可言制香料材料難得。」
事實上,此言並非杜撰。
劉皇后想要的香料,裡面含有龍涎香,海上方能尋到。曾被前朝方士指為龍涎,在海中凝固,故而得名。
李夫人制香所用,實為桓禕在海上尋的。
按照老船工的說法,打漁二十年,這還是他頭次遇見此物。
「這事需要得告知官家。」李夫人又道,「官家同秦氏四郎情誼匪淺,總該知曉一二。」
「嗯。」南康公主點點頭,想到桓容和秦璟之間的關係,不禁又會響起那枚鸞鳳釵,不由得深深嘆息。
「阿姊?」
「瓜兒難得遂心一回,偏偏……」
「阿姊,官家是隱於世間的蛟龍,即將展翅的大鵬,早晚有乘風二期,俯瞰華夏九州,一統八荒六-合。」
李夫人說話時,用力握住南康公主的手。
「兒女情長不為過,然以為官家的行事,真到那一天,必會以國為先。」
「我知道。」南康公主閉上雙眼,眉心緊蹙,許久沒有放鬆。
所以,她才會嘆息,才會道出桓容難得遂心。
「罷。」良久之後,南康公主搖搖頭,「我子之志,當為秦皇漢祖,而非敗於垓下的西楚霸王。」
項羽隨叔父反秦,大敗秦軍於巨鹿,英雄蓋世,天下聞名。
秦亡后定都彭城,稱西楚霸王。
如此英雄,終敗於漢軍之後,怎不令人唏噓。
想到項羽,思及捧場,南康公主忽然覺得,一切的一切,或許上天早有定數。
「阿姊在想什麼?」
「沒什麼。」南康公主搖搖頭,壓下突起的念頭,「書信寫好,再將此事告知瓜兒。」
李夫人頷首,換來等在殿外的宮婢,命其取來裝有香料的盒子。
「有幾味香都合適,阿姊無妨一同挑挑。」
說話時,李夫人面上帶笑,重複往日柔情,再不見之前嚴肅。
太元五年,七月
秦玦懷待南康公主和桓容書信,啟程返回彭城。
臨臨行之前,幽州傳來消息,馬匹牛羊俱已送到,如數清點完畢,按照市價給付金銀和海鹽,並有部分絹布和白糖,運送西海之後,由商隊帶往草原和大漠。
太元四年,南地遭遇水災,糧食歉收。即便有海貿補充,也不可能給付大批穀物。
秦璟同桓容書信,在信中商量,以金銀、海鹽、白糖和絹布替代。
雙方達成新約,這筆生意做得還算順利。
但是,此次之後,局勢將如何變化,長安和建康是否會撕毀契約,驟起烽火,都還是未知數。
秦璟遠在草原,桓容身在南地,縱然有飛禽傳書,消息仍不免阻隔。
如果生出變故,秦璟又會如何選擇?
桓容早知答案,更知其不會更改。想到十年之約,難免苦笑。
轉眼就是三年過去,距約定越來越近,就情感而言,時間過得實在太快。於他既定的目標,想要成就的霸業來說,又難免有些太慢。
太元五年,八月
秦玦抵達彭城,不待歇息,立即調撥人手,分別往長安和西海送信。
往長安的隊伍迅速啟程,不敢有半點耽擱。另一支隊伍沿陸路北上,運送大批的貨物,速度著實慢了不少。
未免秦璟和秦瑒擔心,秦玦寫成簡訊,放飛兩隻金雕。
猛禽穿雲而過,很快消失在天邊。
秦玦佇立城頭,想的卻是建康所見。
對比長安種種,莫名生出一股焦躁,更夾雜著幾許擔憂。
同月,并州生蝗災,糧食絕收。
飛蝗漫天,在并州蔓延開來,西河郡、太原郡。平陽郡盡數遇災。加上天旱無雨,水道乾涸,死去的的屍體不能及時掩埋,竟蔓延開一場疫病。
短短數月之間,竟至餓殍千里。
長安得到急報,秦策當機立斷,再開國庫,下旨徵兆長安醫者,隨軍隊往并州防疫。
饑民四處乞討,疫病難以根治。醫者熬藥診治,實是杯水車薪。
到最後,為控制疫情進一步擴大,秦策下令,凡有疫民的村莊一概封鎖,不許人員進出。凡是村中老少,無論染病與否,都不許離開半步。
士兵立起柵欄,阻隔開兩個世界。
柵欄外得生,柵欄里的只能活活等死。
柵欄之內,哭聲不絕。凄厲、悲慘。從最初的聲嘶力竭,到中途的苦苦哀求,再到後來的孱弱沙啞,近百人的村莊,最終不剩一人。
哭聲消失后,柵欄沒有拆除,而是藉助乾旱和熱風,直接沿著柵欄放火。
不斷有火把擲入,赤色的火舌不斷躥起,焦胡味刺鼻。
昔日安詳的村莊,如今盡成一片死地。
柵欄化為飛灰,大地淪為焦土。
透過明亮的火光,隱約可見成排房屋,以及倒伏在屋前的屍體。有母親懷抱孩童,似是用身體鑄起最後一道防護,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用僅有的一切保護自己的孩子。
火光熊熊,烈焰衝天。
黑色濃煙蒸騰,籠罩在村落上空,久久沒有散去。
天空中不見烏鴉和禿鷲的聲音,彷彿這些鳥類知道,下面這片焦土正發生何等慘劇。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終於在翌日凌晨熄滅。
房舍屍身全部化為焦土,不斷有煙氣飄散,是藏在廢墟下的火星,遇風就燃。
士兵動手清理、揮土掩埋時,不得不以布巾遮面。
醫者站在廢墟邊,背著空蕩蕩的藥箱,鬢髮散亂,神情憔悴,眼底儘是血絲,一夜之間竟像來了十歲。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個世道,哪裡能為一方樂土,誰又能真的活命……」
「師父,劉隊主在叫了。」一名童子扶著醫者,擔憂道,「師父兩夜未曾合眼,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醫者搖搖頭,嘆息一聲,拍拍徒弟的肩膀,沙啞道:「記住今日一切,記住我等行醫是為救人活命。我醫術不精,不能救下這些無辜村人,你莫要學我,莫要學我。」
醫者喃喃念著,雙眼通紅。
「這哪裡是救人,哪裡是救人啊!」
然而,不這麼做又能如何?
不封住疫村,任由村人外流,更多的村落將要早在,屆時,餓殍千里的豈止是并州一地。他固然有法防治,卻無法根除。
到頭來,只能眼睜睜看著百姓被困,最終飢病而死,屍身焚於火海。
「蒼天啊!」
醫者踉蹌幾步,終於跌倒在地,痛哭失聲。
見到這一幕,四周的將兵同時停住動作,獃獃的站在原地,許久不動一下,蒼涼的大地中,彷彿成了木雕泥塑。
「趙公,該啟程了。」劉隊主走到醫者跟前,單手握住刀柄,用力得手背暴起青筋,「該走了。」
醫者一動不動,仍在哀傷痛哭。童子抬起頭,雙眼帶著淚光,赫然發現,劉隊主嘴唇發白,雙眼赤紅,沒有一滴淚水,卻像是痛苦到極致,似要流出血來。
九、十月間,北地飛蝗。
秦瑒和秦玓陸續送糧入并州,秦璟暫停進攻的腳步,整頓朔方城,遷騎兵家眷入漠南,並召邊民墾荒,被并州蝗災嚇到的邊民,不再繼續猶豫,而是打起包袱,拖家帶口前往朔方。
秦璟親筆寫成書信,遣快馬飛送長安。
秦策接到書信,在光明殿獨坐到凌晨,徹夜未眠。翌日朝會,詔以「去歲天旱,今歲飛蝗,年穀不登,宮內停宴罷樂,諸事俱從簡。
宗室供給,百官廩祿權可減半。
免并州糧稅,一應雜費勞役,非軍國要事皆免。」
旨意頒布朝堂,下達麵筋,百姓俱稱天子仁德,借天災指天子無道之語近乎絕跡。
相比北地歉收,南地難得風調雨順,兼朝廷下發良種,配以改良工具,迎來谷稻大熟。
綜合各地上報,上田畝收七十石,下田三十石。幽州揚州部分郡縣,上田可收百石,下田也有五十石。
這樣的糧食產量,和後世畝產幾百乃至上千斤自然不能比。然而,於天災**不斷的年月,實屬於難得的喜事。
上自朝廷下至百姓,皆是喜氣洋洋。
高興之下,三省商標,請天子祭郊。
看到這份表書,回憶上期祭郊的過程,桓容不免牙酸,腿肚子都殿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