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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 -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字體大小: A+
     

    寧康二年,十二月底,西河郡

    隆冬時節,連續數日大雪,官道被阻,河面結冰,遍地銀白。

    整座西河城被大雪籠罩,土石建的城牆結上一層厚冰,遠遠望去,似矗立在茫茫平原中的一座雪堡。

    噍——

    難得晴日,嘹亮的鷹鳴破開長空,兩道雄健的身影穿透朔風,先後飛入西河城內。

    守城的甲士抬頭望去,見蒼鷹歸來,九成帶著長安的消息。

    「聽說長安既下,苻堅身死,不曉得親王何時點大軍,出兵將中原盡數掃清,把賊寇徹底逐走?」

    王府內,秦策正召文武議事,剛提到春時開荒,安置流民,就遇蒼鷹和金雕先後飛至。

    抬臂接住蒼鷹,親手解下兩隻竹管,看過其中的絹布,秦策先是擰眉,后又展顏,大笑數聲之後,將一張絹布遞給面帶疑惑的張禹,道:「叔臣,長安之事已談妥。先前所料半分不差,此子果然要經略西域。」

    張禹接過絹布,從頭至尾看過兩遍,眉心蹙緊,心情不如秦策輕鬆。

    「桓敬道雄才大略,非池中物,他日必鵬程萬里。桓元子未能代晉建制,此子必將承其志。任其勢力膨-脹,恐非好事。」

    「何以見得?」秦策收起笑容。

    「桓敬道舞象之年出仕,先任鹽瀆縣令,后升幽州刺使,將轄下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期間隨桓元子北伐,立下赫赫戰功,威名傳遍北地。」

    「且其手下有能人,政務軍事皆未乾才。不提其他,石劭石敬德,當年的北地財神即投靠於他。非如此,鹽瀆、盱眙豈能有今日規模?」

    「遑論幽州商隊、鹽瀆海貿,掌控海鹽白糖,手下數支商隊,說他捧著聚寶盆也不為過。」

    「二公子和四公子攻下長安,晉兵趁勢拿下扶風、略陽等地,桓敬道明言要打到隴西,重開西域商路,其心不可小覷,絕非求財而已。」

    張禹一番話落,眾人心中思量,不免議論。

    有人覺得此言有理,需得謹慎防備,卻也有人認為他是杞人憂天,哪裡就到這個地步。

    桓敬道固然有雄心,手下也不缺能人,但他終歸是遺晉臣子,想稱帝建制,必要背上「造-反」的罵名。

    更何況,南地貌似安穩,背地裡卻暗潮洶湧。

    建康士族、吳姓豪強、手握北府軍官至的丞相郗方回,皆非易與之輩。桓容想要成功登上皇位,要走的路相當長,不說舉步維艱也差不了多少。

    「叔臣是否太過高看此子?」有人問道。

    張禹搖搖頭,暗中嘆息,並未同眾人爭辯,只將目光落在秦策身上,等著後者決斷。

    良久,秦策放下絹布,視線掃過眾人,沉聲道:「此子的確不凡,不容小覷。然中原未定,北有柔然敕勒,西有氐秦殘兵,慕容鮮卑盤踞三韓,朔方、五原一帶仍臨鐵弗敕勒等部。」

    話到這裡,秦策刻意頓住,留給眾人思考的時間。

    室內陷入寂靜,在場文武皆心頭髮沉,張禹也不例外。

    「秦氏自塢堡起身,艱難竭蹶,幾度瀕臨絕境。先人血染沙場,與敵死戰,方有今日之功。胡賊未滅,中原未復,百姓未能安穩,何言其他?」

    秦策的語氣極重,一字一句,猶如金鼓之聲,鑿進眾人耳鼓。

    「策承先祖遺訓,當以恢復華夏,掃除賊寇為先!」

    固然有一統天下之志,也要在驅逐賊寇之後。不能徹底掃平中原,將外族趕出華夏,他絕不會輕易起兵南下。

    張禹還想再勸,見到秦策表情嚴肅,顯然決心已定下,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想到之前的想法,難免有幾分慚愧。

    「大王胸懷天下,是百姓之福,禹慚愧。」

    「叔臣無需如此。」秦策神情放緩,道,「阿崢信中有言,與桓敬道定約,不日將拿下雍州,掃平氐賊殘兵,並攻下姑臧,驅走什翼犍。」

    張禹沒有出聲打斷,打起精神,等著秦策繼續往下說。

    「姑臧既下,將由雙方共管。」秦策笑道,「此舉於我有利。」

    張禹仔細想了想,不免也笑了,當即道:「殿下放心,派往姑臧的職吏,禹必定親自挑選。」

    「善!」

    雙方合作,秦氏確保往來商隊安穩,並驅逐盤踞附近的賊寇,保證商隊不被威脅。同時,可以借同幽州官員接觸,掌握一定的生財之道。

    他日雙方翻臉,總不會被掐住咽喉,甚者,能接管西域,接受桓容打下的局面。

    對此,秦策沒有明說,張禹等已是心知肚明。

    秦氏要掃平中原,需要的財力物力都是天文數字。北方連年水旱天災,加上賊寇肆虐,為發兵加大稅收,實不可取。

    人心不穩,是秦策面臨的一個難題。

    桓容經略西域,要同秦氏合作,算是瞌睡送枕頭。目前彼此合奏,秦策不會下令動手,日後刀兵相向,拿下西域則順理成章。

    「此事交給叔臣安排。」秦策道,「既然定約,當儘早拿下雍州,掃平氐賊殘兵。」

    早一日打通西域,商隊早一日通行,則北地諸憂可解,來年亦可全力開荒,無需擔憂糧草不濟,發不出軍餉。

    發壯丁從軍要糧,招收流民要糧,賑災安穩諸州郡同樣要糧。

    可以說,西域商道對秦策和桓容都是至關重要,雙方各自打著算盤,表面和和氣氣,背地裡早制定計劃,一旦對方翻臉,必能迅速應對。

    共管姑臧,雙方都擔負相當風險。

    秦氏能想著接掌西域,桓容同樣盤算著向東蠶食,以錢糧招收人口。二者比的不僅是耐心,還有手段、謀略甚至是對人心的把握。

    秦策當場寫成回信,一封飛送長安,另一封則送往昌黎。

    秦璟秦瑒頓兵長安時,盤踞三韓的慕容鮮卑蠢蠢欲動,幾次侵擾邊境,平州百姓連月內遷,邊境村莊陸續被遺棄。

    待秦玓派兵襲至,鮮卑騎兵立即退回三韓,連個影子都不見。

    幾次三番,秦玓終於怒了,書信遞送西河,請發兵丸都,徹底滅掉這群賊寇!就算不能滅絕,也要打得他們不敢再踏足中原半步!

    對此,秦策的回復很簡單,就一個字:可。

    慕容鮮卑內部不穩,慕容沖和慕容令被慕容垂壓制,一段時間未動刀兵,實則早結成死仇。此番鮮卑騎兵擾邊,恐怕非慕容垂所為,七成以上是慕容德。

    既如此,何須同對方客氣?

    直接打回去!

    有了新的財路,秦策不必算穀粒過日子。如果能拿下三韓,借高句麗之糧,絕對是好事一樁。如果能趁機滅掉慕容鮮卑,則東北邊境無憂,秦氏更能全力掃清中原,早日將賊寇逐出華夏。

    書信送出,秦策轉回頭,重提來年春耕。

    后宅中,劉夫人得婢僕回報,知曉秦玖染上風寒,卻遲遲不可用藥,神情微冷。

    「阿姊,」劉媵勸道,「想是過些時日就好了。」

    「過些日子,這都過了幾日?」劉夫人冷聲道,「犯錯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有了今日結果,不思量過錯,反倒做出這副樣子,哪裡還像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劉夫人面帶寒霜,忽然站起身,長袖微振,就要走出內室。

    「阿姊?」劉媵匆忙起身,快步走到劉夫人身後,「阿姊,莫要……」

    劉夫人停住腳步,站在廊下,任由朔風鼓起衣裙,沉聲道:「阿妹,孩子犯錯就要教。之前阿嵁犯錯,我沒能立即處置,才讓他越走越遠。現如今,我不能看著他再鑽牛角尖。」

    劉媵沉默了。

    「他早非稚兒,該知道前日事,今日果。做錯了事,誠心悔過,縱然今後做個閑王,總能保得平安。不認錯,又是如此沒有擔當,不配秦氏之名!」

    話落,劉夫人神情更冷,映著風雪,徑直穿過廊下。

    長裙袖擺在風中狂舞,烈烈作響。

    劉媵咬住下唇,當即邁步跟上。

    西院中,秦玖靠坐在廊下,不顧一陣陣咳嗽,抓起酒罈,灌下兩大口。

    婢僕守在一旁,不敢輕易勸說。見酒罈漸空,秦玖半點沒有停手的意思,禁不住面現焦急,就要硬著頭皮開口時,迴廊下突然傳來一陣腳步。

    腳步聲極是規律,行到近前,帶起一陣凜冽的寒意。

    「夫人。」婢僕忙福身行禮。

    秦玖抬起頭,看到滿面冰霜的劉夫人,下意識放下酒罈。

    「阿母……」

    「原來還沒醉糊塗,知曉我是阿母。」劉夫人上前半步,打量著秦玖,道,「阿子不想同為母說些什麼?」

    秦玖垂下頭,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

    劉夫人看著他,又掃過歪倒的酒罈,突然取下發上金釵,一把拉起秦玖,將金釵塞-進他的手裡,五指合攏,反手一送,鋒利的釵直抵秦玖喉間。

    「不想活,只需用力。」劉夫人道。

    「阿母……」

    「你枉讀詩書,忘卻祖訓,不知禍起蕭牆,竟想同室操戈!」劉夫人一字一句道,「大丈夫如何立世?你全都忘了!」

    「秦氏歷代先祖為何血染沙場,你也忘了!」

    「你的大父、伯父和叔父是怎麼死的?劉氏塢堡是如何毀滅?你得庶母和庶弟是如何亡於賊寇箭下,你全都拋在腦後!」

    「秦玖秦伯瓊,你還記得什麼?你還能記得什麼?!」

    秦玖滿面漲紅,繼而又變得一片煞白。

    「阿母,我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聯合胡賊,意圖害你的兄弟?」劉夫人聲音更冷,「是,你的確沒有同賊寇聯合,但你知情不報,坐視不理!你放任賊寇,險些害你兄弟性命,與同謀又有何異?」

    秦玖訥訥無言,臉上全無半點血色。

    「阿子,你如何會走到今日,心裡還不清楚?」劉夫人收回金釵,盯著秦玖,「換做早年,我必會抽你一頓鞭子。但你已經成-人,有兒有女,我予你顏面,讓你自己想清楚。可你呢?」

    「終日與酒為伍?」

    「阿子,你太讓我失望了。」

    劉夫人挺直腰背,一字一句道:「你配不上秦氏之名,愧對歷代先祖!」

    秦玖顫抖著嘴唇,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阿母,兒錯了。」

    「錯了?不,你沒錯。」劉夫人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痛楚憤怒全部消散,再無半點情緒,「你嘴上認錯,心中卻認定是你父錯待於你。你寧可聽外人挑唆,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家人。」

    秦玖張張嘴,似要開口辯駁,對上劉夫人的目光,終一字未能出口。

    「阿子,你的兄弟已經打下長安,你父有意遷都。」劉夫人平靜道,「我會同你父說,將你留在西河。」

    「阿母?」

    「西河會成為你長子的封地。他年紀雖小,好歹明白事理。安排國相指點,未必不能有一番作為。至於你,」劉夫人頓了頓,「既然身體不好,就安心養病吧。」

    秦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原尚未掃清,你便想著不該想的,有今日下場,怪不得旁人。」

    「阿母,你怎能如此對我?」

    「委屈?」劉夫人沉聲道,「阿嵁,如果你不起心思,阿崢未必會與你爭。但你一錯再錯,同兄弟生出嫌隙。」

    「記住我的話,有今日,不是旁人之故,全在於你自己!」

    說完這番話,劉夫人命婢僕喚來醫者,仔細詢問一番,著人下去熬藥,「親眼看著郎君喝下去。」

    「諾!」

    自始至總,劉媵沒有開口說話。

    直到秦玖被送回內室,劉夫人轉身離開,才上前兩步,托住劉大夫的手臂。感受到掌心冰涼,心中難免酸楚,用力握住劉夫人的手腕,低聲道:「阿姊,你要是累了,就靠著我。」

    劉夫人沒出聲,輕輕的搖了搖頭。

    「阿姊……」

    「走吧。」

    兩人穿過廊下,劉夫人的脊背依舊停止。

    長袖被風鼓起,漆黑的雙眸愈發堅毅,酸楚和脆弱全部深埋心底。

    寧康三年,元月

    商妥諸事,定下契約,桓容準備啟程南歸。

    天未亮,營地已是人喊馬嘶。借著火光,州兵開始拆卸帳篷,廚夫埋鍋造飯,營外的柵欄被一根根拔除,安排在營地外的長安百姓主動幫忙,幫著收拾一些零碎的東西,整理起來,歸併送上大車。

    少頃,營地中披散開肉湯和蒸餅的香味。

    桓容坐在武車上,仍是睡意朦朧。

    同秦氏談判耗費心力,加上盱眙來信,言建康似又有謀算,他兩日未能安枕,眼瞎隱隱現出青色。

    今日拔營,又是起個大早,顧忌自身形象,才沒有還欠連天。用力拍拍臉頰,始終精神不振。沒奈何,狠下心浸濕布巾,撲在臉上,瞬間打了個機靈,總算不在眼前發花。

    「使君,秦將軍在營外。」

    聞聽此言,桓容忙放下布巾,又取乾淨的巾帕拭過臉,披上斗篷,蓋上兜帽,一邊推開車門,一邊道:「來了多久?」

    「剛到。」典魁回報,「秦將軍言,要為使君送行。」

    桓容沒多說,命典魁驅車,親自往營外迎接。

    步行?

    且不說他精神不濟,天寒地凍,走兩步就要打噴嚏,還是坐車保險。想必秦兄不會在意這些細節。

    營門外,秦璟高踞馬背。見驅車自營內行來,立即策馬上前。

    城門推開,不能桓容探出身,秦璟已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快速行到車前,單手一撐,徑直躍入車廂,順便將桓使君「堵」了回去。

    驅車的典魁:「……」

    隨行的秦氏騎兵:「……」

    正拆卸帳篷的州兵:「……」

    瞧這情形,還真是半點不見外。

    桓使君同秦將軍莫逆,交情匪淺,果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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