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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 -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字體大小: A+
     

    熊女和虎女尋到南城,先被整齊的建築驚了一下。繞過一段遠路,問過為軍營送糧的商人,方才尋到刺使府。

    看到釘頭磷磷的大門,虎女緊了緊背上包裹,兩步上前叩響輔首。

    過了好一會,大門始終未開。

    虎女等不及,正要再叩輔首,大門左側忽然傳來人聲。一個身穿短袍、頭戴葛巾的健仆推開角門,疑惑的看著熊女和虎女,問道:「兩位女郎因何叩門?」

    「我……」

    虎女剛要開口,熊女攔住她,三言兩語道明身份,取出阿麥留下的玉珠。

    「我姊妹奉長公主殿下之命前來,此乃入府信物。」

    健仆不敢輕忽,卻也不能隨意放人入內。

    「兩位女郎稍等。」

    留下這句話,健仆關上角門,匆匆往前院尋人。

    不到盞茶時間,找到一名從建康歸來的私兵,確認姊妹倆的身份,健仆方才點點頭,放兩人入府。

    「今日府上宴客,殿下未必召見爾等。可先用飯安置,待貴客離去之後,自會有人來召。」

    私兵離開后,健仆喚來一名童子,送兩人入后廂。

    童子剛及舞勺之年,長得唇紅齒白。一身藍色短袍,說話間似帶著笑,讓人不覺親近。

    「兩位阿姊隨我來。」

    三人穿過前院,踏上拱形石橋。

    沿途遇上數名婢僕,僅是掃了姊妹倆一眼,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全無半點好奇之色。

    「到了。」

    停在一座廂室前,童子推開房門,轉頭笑道:「兩位阿姊暫且歇息,我去廚下看看,稍後有熱食送來。」

    「不用麻煩,我……」

    話沒說完,兩人的肚子同時叫了起來。

    熊女臉色發紅,虎女表情尷尬。

    童子不以為意,行禮之後轉身離開,快步行至迴廊盡頭,轉眼不見蹤影。

    熊女虎女走進房內,繞過木製的立屏風,驚奇的看著室內布局和擺設。

    「阿姊,這裡有胡床!」

    常年同胡人-雜-居,潛移默化之下,一些生活習慣自然會產生變化。比起蒲團,兩人顯然更習慣胡床。

    熊女放下包裹,坐到胡床上,想到健仆和童子所言,不禁心頭髮緊。

    確如阿父和阿母所言,想要在長公主幕下立身,實非一件容易事。

    之前是她想得過於簡單,以得長公主看重,必能幫到阿父和兄長。如今來看,不能有任何得意和僥倖,言行也需更加謹慎。

    等了片刻,童子去而復返,身後跟著兩名婢僕,手中提著方形食盒。

    「讓阿姊久等。」

    食盒放到桌上,盒蓋掀開,蒸餅的熱氣和羊湯的香味同時湧出。

    碗筷擺好,姊妹倆謝過童子,視線不自覺飄向木盒。

    這是晉地特有的東西?

    在北地時從未見過。

    童子笑道:「阿姊莫要奇怪,此物名為食盒,看似簡單,實則內有乾坤,可保熱食不涼。剛制出不久,僅市於鹽瀆盱眙幾地,建康都未必見得。」

    建康都沒有?

    姊妹倆同時瞪大雙眼。

    「兩位阿姊用過膳食可先歇息。如有他事可喚門外婢僕。」

    小童當面叮囑一番,退出內室,順手帶上房門。

    熊女和虎女互相看看,心思都有些複雜。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乾脆心一橫,拿起碗筷,先吃飽再說。

    「船到橋頭自然直。既然來了,自然要有一番作為。」熊女認真道,「不能讓族人看輕!」

    「對。」虎女點點頭,「你我姊妹齊心,沒有做不到的事!」

    話落,兩人各自抓起一隻蒸餅,配著羊湯大嚼。一摞蒸餅轉眼見底,兩人額頭沁出薄汗,心情卻開朗不少。

    將姊妹倆安頓好,童子轉身去找阿麥。結果時機不巧,正趕上她帶人清理東廂,一時之間脫不開身。

    「阿寬?」一名婢僕提著水桶,看到立在廊檐下的童子,奇怪道,「你不是該在前院?」

    「阿姊,是這麼回事……」

    幾句話說明大概,童子問道:「人已經安頓好。」

    「我曉得了。」

    婢女點點頭,讓童子稍等,提著木桶走進廂室。不到片刻,回來傳達阿麥之言,「人安頓下就好,目下殿下正忙,想是無暇見她們。可留待宴席之後再說。你先回前院。」

    「諾!」

    童子應諾退下,沒有再多言半句。

    與此同時,秦璟和桓容商定契約,應下宴席之請。

    距開宴尚有一段時間,南康公主派人來請,想在宴前見一見秦氏兄弟。

    「殿下是為長輩,我兄弟過府自當拜見。」

    秦璟話說得自然,桓容懷揣心事,並未多想。秦玒卻轉過頭,看著行事很不尋常的兄長,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長輩?

    這話倒也不錯。可怎麼就是聽著有些不對?

    遣退婢僕,桓容親自在前引路,穿過一條雕刻有山水花鳥的迴廊,進-入一處栽種橘木的院落。

    仲秋時節,枝頭花瓣早落,留下一個個青色的果實。

    偶有秋風卷過,空氣中瀰漫一股清香,似有若無,令人不禁腳步微頓,駐足院中,追尋著奇妙的香氣,久久不願離去。

    「郎君。」幾名婢僕守在門前,見到桓容三人,立刻福身行禮。

    「阿母和阿姨都在?」

    「是。」

    桓容牙酸,突然生出十分不妙的預感。

    「郎君?」

    「沒事。」現在跑肯定來不及,只能走一算一步了。

    婢僕入內稟報,片刻后迴轉。

    「殿下請郎君和兩位秦郎君進去。」

    桓容除下木屐,硬著頭皮走進內室。

    室內設有立屏風,檀木為框,白玉為扇。玉上雕刻兩頭猛虎,對面咆哮,做猛撲之勢,乍一看相當駭人。

    南康公主著絹襖宮裙,頭戴蔽髻,攢兩枚鳳釵。髻后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蕊以彩寶製成,花--心-處落有金絲纏繞的蝴蝶,蝶翼輕輕顫動,可謂栩栩如生。

    李夫人坐在公主殿下右側,以絹扇遮擋,正低聲說著什麼。

    桓容三人行入內室,看不清屏風后的情形,僅能聽到模糊的聲音。拱手揖禮之後,分左右落座。

    桂月時節,盱眙仍存暖意。

    秦氏兄弟卻莫名感到一股冷意,似有風霜刀劍襲來,下意識繃緊了神經。

    「秦郎君,」南康公主開口,聲調沒有太大起伏,「我子冠禮之時,秦氏送出厚禮,未曾當面感謝。」

    「不敢。」秦璟正身端坐,回道,「仆誠心與容弟相交,容弟行冠禮,送出賀禮聊表心意,實乃理所應當。」

    室內寂靜片刻,桓容預感到危險,頸后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哦?」南康公主發出一聲輕音,帶著不容忽視的寒意,「僅是聊表心意?」

    「確是如此。」秦璟正色道。

    「秦氏同幽州素有往來,自幽州市得鹽糧,活北地流民無數。此前戰於胡賊,得鹽瀆武車方才化險為夷。容弟幾番相助,於璟情深義厚。璟無以為報,贈禮出於本心,不及容弟三分情誼。」

    話說得有理有據,任誰都挑不出錯來。

    偏偏桓容聽出弦外之音,當場磨著后槽牙,很想撲上去捂住秦璟的嘴,順便在那張俊美的臉上留兩個拳印,當場揍昏最好!

    現下是什麼情況?

    有屏風遮擋,看不到後邊的情形,僅從「氣氛」推斷,親娘十有八-九準備-拔-劍!

    他的確忘不掉某個雨夜,也對秦璟頗有好感,但兩人立場不同,恐怕早晚會站在對立面。

    這種好感不合時宜,更會引來不小的麻煩。

    他想過多種可能,也曾暗中惋惜,想來想去都是死路。不料秦璟神來一筆,先送鸞鳳釵,又在親娘跟前說出這番話,腦袋被門夾了嗎?

    想沒想過後果?

    打算被戳成篩子不成?!

    意外的,寶劍出鞘、血濺三尺的情景沒有出現。

    南康公主聲音僅是冷哼一聲:「秦郎君今日之言,他日莫要忘掉才好。」

    桓容愣在當場,不可置信的看向屏風。

    親娘這是鬧哪出?

    透過玉上的孔隙,將兩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南康公主勾起嘴角,向李夫人點點頭。後者微微一笑,無聲說道:「早已準備好,阿姊放心。」

    宴席將開,南康公主並未多留三人。

    桓容滿腹心事而來,又滿腹心事而去。

    秦璟表情不變,心思難測。

    秦玒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看著秦璟的眼神越來越奇怪,總覺得到幽州之後,阿兄的種種行為很不正常,是否該給西河送信,報於阿母和阿姨知曉?

    經過廊下時,秦璟忽然開口:「容弟。」

    桓容沉浸在思緒里,壓根沒留意秦璟,依舊緊鎖眉心,悶頭向前走。

    秦璟無奈,伸手扣住桓容前臂。

    恰逢一陣秋風吹過,捲起兩人寬大的袖擺。桓容踉蹌一下,猝然-撞-進漆黑的眼底,竟有瞬間的失神。

    「容弟,我有話同你說。」

    桓容搖搖頭,只覺胸腔發悶,心跳的飛快。用力咬了咬牙,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秦兄,有些話不該出口,也不能出口。」

    低頭看看握在腕上的大手,壓下嘴裡突起的苦味,桓容略顯僵硬的笑道:「之前秦兄有言,喜鹽瀆美酒,欲將一醉。今日正好,府內存有二十餘壇美酒,我與秦兄共飲!」

    說話間,桓容再次動了動手臂,嘴角彎起弧度,眼中卻無半分笑意。

    秦璟鬆開手,單臂附在背後,手指一點點攥緊,似要抓住殘留的最後一點溫熱。

    「容弟,大丈夫言出必行!」

    「秦兄放心。」桓容笑著點頭,凝滯的空氣又開始流動,剛才的一幕彷彿都是錯覺。

    三人行出院落,迎面遇上一名文吏。

    「使君,姑孰有變!」

    文吏低語幾聲,桓容神情微變,命婢僕繼續為二人引路,旋即告罪一聲,掉頭趕往前院。

    回到客廂,房門關上,秦玒幾番欲言又止。直到引來秦璟注意,方才猶豫道:「阿兄,你與桓刺使……」

    「什麼?」

    「就是,」秦玒抓抓頭,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就是,那個,總覺得不太對。」

    「哪裡不對?」秦璟挑眉。

    秦玒鬧了個大紅臉,仔細想想,或許是他想多,事情不是那樣。

    不想秦璟突然開口:「我心悅於他。」

    他就說嘛,心悅……啥?!

    秦玒當場瞠目,秦璟垂下長睫,悠然端起茶湯,送到唇邊飲了一口。動作優雅,氣度不凡,渾不似戰場拼殺的勇將。

    「阿兄,是我聽錯了?」秦玒咽了口口水。

    說笑吧?

    一定是在說笑!

    「並未。」秦璟打破他的幻想,更重重砸下一錘,「我心悅容弟,日已許久。」

    「阿父和阿母知道嗎?」

    「阿父面前我已說過。阿母,有鸞鳳釵添為賀禮,想必能猜出幾分。」

    「鸞鳳釵?」震驚實在太大,秦玒反應不及,腦袋成了一團漿糊。

    「對。」秦璟點頭。

    「以結兩姓之好,大兄和二兄定親前送出的那個?」

    「沒錯。」

    「……」

    秦玒啞然無語,轉頭看看光滑的牆面,開始認真考慮,是否該找個準確的位置,一頭撞上去了事。

    不過,阿父面前說過?

    「阿兄,你是什麼時候說的?」

    「幾月前。」見秦玒滿面疑惑,秦璟放下漆盞,好心的補充一句,「在河東郡。」

    「河東郡?」秦玒腦中靈光一閃,「和氐賊交戰那次?」

    「然。」

    「大兄和二兄是否曉得?」秦玒遲疑道。

    「話是當面說的。」至於信與不信,是不是會得出另外的結論,就不是他能控制。從結果來看,大兄二兄暫且不論,大君九成得出不同答案。

    看著秦璟,秦玒腦子裡迅速閃過幾幅畫面,頓時恍然大悟。

    難怪了!

    難怪河東郡交給二兄駐守,大兄話也沒說半句。也難怪大君回到西河不久,逮住一件小事就對陰氏下刀。

    更不用說阿母清理后宅,手段乾脆利落,無論大君還是幾個兄長身邊,再不見陰氏女的影子,連姻親家族的女郎都沒有!

    這一樁樁一件件,貌似全無聯繫,背後實有繩索牽引,線頭就握在四兄手上!

    「阿兄,」秦玒艱難道,「你是故意的吧?」

    「阿弟所指何事?我不甚明了。」秦璟滿面無辜。

    「……當我沒說。」

    秦璟不想承認,秦玒再追究也沒用。

    「阿兄,看在阿母和阿姨的份上,務必記得提醒我,以後千萬別惹你。」秦玒言辭懇切,就差撲上去抓住秦璟的手,懇請他當場許下誓言。

    四兄心有七竅,手黑得令人髮指。

    大兄不鑽牛角尖則罷,一旦鑽了牛角尖,絕對是自己往牆上撞。

    「阿嶸,我早說過,沒有與大兄相爭之心。」

    秦璟按住秦玒的肩膀,沉聲道:「胡賊未平,中原未能一統,如果家族內部生亂,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阿父雖然稱王,終究尚未……」

    餘下的半句含在嘴裡,並沒有出口。

    秦玒瞳孔微鎖,反手扣住秦璟的手腕,五指用力。

    「阿兄,我明白。」

    「明白就好。」秦璟鬆了口氣,正要收回手,不想秦玒遲遲不動,「阿弟?」

    「阿兄既知如此,可曾想過桓刺使乃遺晉官員,其母是晉室長公主!今日短暫結盟,只因強敵在側,彼此尚可互利。他日北方平定,胡賊盡逐,阿父必要和晉室爭個高下。屆時,阿兄如何自處?」

    「晉室?」秦璟忽然笑了,「阿弟未曾到過建康,如若去過,必定不會有此結論。」

    「什麼?」

    「他日揮兵南下,陣前橫刀立馬,與我等決一雌雄之人未必會姓司馬。」

    「桓元子?」

    秦璟搖搖頭,僅以口型道:「桓容。」

    「怎麼可能?!」秦玒吃驚不小。

    「為何不可能?」

    「這也太……」太什麼?

    話說到半句,秦玒突然頓住,不知該如何繼續。

    「他有晉室血脈,親母是晉室長公主!」

    「那又如何?」秦璟眺望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如果其母仍在建康,我尚無法斷定。現下則不然。」

    從南康公主離開建康之事就能看出,桓容和晉室終歸不是一條路。

    「真到那日,彼此再見,必將是刀兵相見。」

    秦璟苦笑一聲,看向秦玒,沉聲道:「我只想肆意一回,為自己活上一次。縱然不得神仙憐憫,醒來煙消雲散,亦可安慰平生,終有美夢一場。」

    「阿兄的心意,桓刺使知道嗎?」

    「知與不知全在其心。縱不知不為,我自隨心,又有何妨?」

    秦璟閉上雙眼,似陷入回憶之中,手指輕敲桌面,口中誦出古老的詞句。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阿兄?」

    「亂世之中,繁華不過轉眼雲煙。肆意縱情一回,你我終將馬革裹屍,踏上祖先之路。」

    賊寇不除,華夏不復,何以家為?

    秦玒用力握拳,深吸一口氣,壓下聲音中的顫抖,和秦璟一起唱著秦風,追憶幾百年前,先祖馳騁沙場,掃除六-合,遙想秦漢之時,雄兵橫掃寰宇,海內臣服的盛況。

    亂世無情,人卻有情。

    肆意而為,追尋的未必是歡悅,僅為不留遺憾。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桓容站在門前,手舉起又放下。腦中似一團亂麻,複雜的情緒無法訴之於口,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靜立片刻,桓容轉身離去。

    腰背挺直,長袖翻飛。

    嗒嗒的木屐聲在廊間迴響,融在風中,許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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