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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 - 160.第一百六十章字體大小: A+
     

    和荀宥等人相處日久,積累下豐富的經驗,桓容以為自己的口才還算不錯。但是,此時此刻,面對親娘嚴肅的表情,他卻突然變得詞窮。

    秦璟送來鸞鳳釵,還是在冠禮之時,實在出乎預料。

    以之前的幾番接觸,說他故意找茬,可能性著實太低。

    結兩姓之好?

    桓容默默嘆息,這事更不可能。

    是嫁是娶?

    條件擺在那裡,硬體軟體都有欠缺。

    實話實說,見到鸞鳳釵,他也有些懵,第一反應是馬上送出書信,和鬧出「這事」的好好談談,看看對方是不是腦袋進水,要麼就是走路沒注意撞柱子上了。總而言之,這是「正常思維」能幹出的事嗎?

    「瓜兒?」

    桓容遲遲不出聲,表情變來變去,喜怒難斷,南康公主愈發感到疑心。

    李夫人眸光微動,仔細打量桓容的表情,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以袖掩口,笑容頗含深意。

    「阿姊莫要催,稍等片刻,郎君理清之後,自會實言相告。」

    聽到這句話,桓容只想苦笑。

    實言相告?

    怎麼告?

    秦某人辦事不地道,好歹事先給個提醒,他也好知道「事發」之後如何應對。如今倒好,一支鸞鳳釵送過來,親娘誤會是找茬,他怎麼解釋?

    「阿母,這事……」桓容皺眉,硬著頭皮道,「兒以為對方未必有惡意。」

    南康公主眸光微凝,「沒有惡意?」

    壓力陡然加倍,桓容激靈靈打個寒顫。

    太嚇人了有沒有?

    「兒同秦氏有生意往來,彼此定有契約。秦氏向來守約,稱王拿下燕境之後,一度攔截南下的亂兵,對兒多有相助。」

    桓容咬了下舌尖,情緒鎮定下來,思維隨之變得清晰。

    「兒同秦氏四郎有約,不只交易鹽糧,更從氐人轄地招攬百姓,收攏壯丁。」

    「回建康之前,盱眙曾遣商隊北行,經南陽入上洛,如計劃順利,想必此時已經折返。」

    「秦氏掌控燕境不久,又發兵攻打氐人,搶得三郡之地。條件所限,縱然下令恢復農耕,與民休息,短期內未必能見成效。想要維持對敵優勢,急需大量的海鹽稻麥。九成不會殺雞取卵,捨棄同幽州的買賣。」

    「你怎知不會?」南康公主沉聲道,「如能拿下幽州,何必再出錢市買?」

    「若對方有挑釁之意,甚至兵發幽州,臨近諸州定不會坐視。」為增強說服力,桓容手蘸茶湯,在地上勾畫簡略輿圖,展示幽州的重要性。

    「幽州地處要衝,西接豫州,南臨為青、兗僑州,再向南則是廣陵。一旦廣陵被破,敵軍長驅直入,建康危矣。」

    甭管晉室地位如何,都是王朝正統的象徵。在沒有成功篡位之前,縱然是桓溫,也不會任由外敵入侵,必會竭盡全力迎戰。

    「秦氏既然稱王,早晚會同晉國一戰。然而,」桓容頓了頓,咬住腮幫,「不會是現在。」

    秦氏有實力有野心,定然會有逐鹿中原,統一華夏之志。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在掃滅胡人政權,統一北方之前,貿然和東晉起衝突並不明智。

    這和個人開撕不同。

    國與國之間開戰,必是全力以赴,勝者通殺,敗者飲恨。

    亂世之戰,群雄逐鹿,你方唱罷我登場。不到兩百年間,匈奴、鮮卑、羯、氐、羌以及烏孫柔然等部南遷,建立的政權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

    結果呢?

    多數如流星劃過,短短几年就灰飛煙滅。

    究其原因,不過是根基不穩,遇大敗就要潰散。

    「阿母,在兒看來,秦氏不統一北方則罷,一旦掌握北地全境,收攏民心,與晉早晚會有一戰。而在那之前,秦氏九成不會輕舉妄動。」

    「為何?」

    「秦氏能夠崛起,是高舉『驅逐胡賊,恢復漢家』的旗號。」桓容沉聲道,「未等胡人盡退便貿然同晉開戰,與其『志向』相違,必不得人心。」

    歷史上,苻堅野心勃勃,拿下北方之後,迅速發兵百萬,誓要一統天下。東晉的兵力完全不夠看。無論在誰看來,此戰的勝負都沒有懸念。

    出人意料的是,苻堅偏偏輸了。

    不只輸掉戰爭,更輸掉國家,最後還丟掉性命。

    後世評價,淝水之戰成為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經典。更成就謝安謝玄之名,使陳郡謝氏登上權力頂峰。此戰之後,號令北方的前秦分崩離析,各族紛紛叛-亂,短暫統一的局面又被群雄割據取代。

    引發勝利天平傾斜的因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百萬大軍的組成。

    胡人佔據少數,更多的則是漢人。

    無論多麼孱弱,東晉都象徵「漢室正統」。苻堅徵發漢人去打東晉,無疑是一步臭棋。無論順風逆風,戰爭的結果都不會順應期望。

    現如今,秦氏面對的問題很多,哪怕不如苻堅的嚴峻,也容不得肆意而為。如若不夠謹慎,行差踏錯半步,之前的大好局面都將淪為泡影。

    氐人盤踞在側,苻堅王猛這對黃金搭檔隨時可能「出招」。慕容鮮卑的殘餘勢力並未完全消滅,尤其是打下高句麗自立的慕容垂和慕容德,更是心腹之患,不得不時刻加以警惕。

    秦氏這時打東晉,無疑是一記昏招,相當於足球場上的烏龍球。

    「在兒看來,只要秦氏沒有昏頭,必定不會在此時南攻。」等對方決心南攻,自己的實力也非今日可比,大可以掰一掰腕子。

    南康公主點點頭,認為桓容言之有理。在後者將要鬆口氣時,又問道:「那麼,對方送來這支鸞鳳釵出於何意?」

    桓容:「……」敢情他忽悠這麼一大串,口水都快說干,也沒能將事情矇混過去?

    「既然不是無意,其中定有蹊蹺。」南康公主看著桓容,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瓜兒,你實話同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桓容胃疼。

    「阿母,這……」

    「恩?」

    「……他,那個,曾經……」

    「什麼?」

    「秦四郎曾對兒吟誦詩經。」

    南康公主:「……」這算什麼回答?

    正要再問,腦中靈光一閃,神情陡然一變。

    「哪首?」

    「召南和衛風。」硬著頭皮說出這句,桓容不敢抬頭。

    「召南,衛風?」

    「是。」

    室內陷入寂靜,僅有燈光搖曳,焰心-突然-爆-裂,發出一聲脆響。

    「多久了?」

    「阿母?」桓容詫異抬頭。

    「這事多久了?」

    「幾個月前……」

    南康公主再次陷入沉默,桓容額頭冒汗,只覺壓力山大。

    氣氛過於緊繃,彷彿一根拉緊的細繩,隨時可能扯斷。

    「阿姊,」李夫人忽然出聲,打破這一刻的凝重,「郎君龍鳳之姿,拔群出萃,秦四郎同郎君相識日久,心生仰慕不足為奇。」

    「不足為奇?」南康公主挑眉。

    李夫人輕輕頷首,笑容溫婉,語氣嬌柔,「伯牙子期之交,留百載佳話。所謂知音難覓,如郎君能得一知音,未嘗不是好事。」

    「知音?」桓容愣在當場。

    這事可以這麼解釋?

    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只不過,」李夫人話鋒一轉,笑容依舊溫和,卻讓人脊背生寒,「郎君尚且年少,秦四郎此舉實有幾分不妥。郎君何妨與之書信,請他往幽州一行,殿下可親自見上一見。」

    幽州?

    桓容雙眼瞪大,明白李夫人話中的暗示,陡然生出喜意。

    「阿母,我馬上命人準備車駕,明日就走!「

    只要親娘願意離開建康,一切都不是問題!

    鸞鳳釵?

    小意思!

    如果能促成此事,他反而要感謝某人。

    南康公主面露驚訝,她什麼時候說要離開建康了?

    李夫人輕笑道:「阿姊,該走了。」

    桓大司馬早晚要上路,為桓容考慮,頂多再活個一年半載。有司馬道福送入宮的丹藥,司馬昱也未必能撐上多久。

    無論誰先倒下,建康都將生出大亂。

    有王謝士族和郗愔在,不至於傷筋動骨,紛爭卻不可避免。褚太后亦會趁機走上前台,聯合一方,扶持司馬曜或是司馬道子,重掌台城大權。

    建□□成亂局,各方勢力你爭我奪,便不會有餘暇算計桓容。

    相對的,都城不再平穩,兵禍隨時可能降臨,南康公主不適宜留在城中,否則必會成為靶子,落入險境。

    李夫人不在乎誰生誰死。

    經歷過國破家亡,早已看透生死。但是,她不允許南康公主出事,絕對不行。

    「阿姊,台城傳出消息,宮中美人有喜,幾位淑儀各懷心思,留在城內必會煩擾,莫如往幽州散散心。」

    「阿母,盱眙不同往日,您去了一定喜歡!」桓容認真道。

    「再說,您不是一直想見見袁峰?這次正好。兒早年外出遊學,回到建康短短時日,又出仕鹽瀆,常思母恩卻不得見面,實在是……」

    說著說著,桓容眼圈泛紅,那叫一個可憐。

    為讓親娘離開建康,必須發揮最大演技。賣慘如何?他樂意!

    南康公主仍覺得不妥,無奈道:「瓜兒,我不能離開建康,這不合規矩。」

    縱然要走,也該是往姑孰。

    「規矩?」李夫人淺笑,輕聲道,「這樣的世道,還有什麼規矩可講?」

    「可……」

    「阿姊,如郎君還是縣公,自然要講規矩。然官家下旨,郎君已為郡公,位比諸侯王。將阿姊接到幽州奉養,朝中誰人敢說個不字?」見南康公主神情微動,李夫人壓低聲音,「再者言,秦四郎君真意如何,阿姊不想當面確認?」

    是好是歹,總要當面才能看得分明。

    關乎自身,南康公主未必輕易點頭。涉及到桓容,必定會慎重考慮。

    掃過敞開的木盒,目及熠熠生輝的鸞鳳釵,幾個念頭在腦中糾纏,終於,愛子之心佔了上風。

    「要走的話,也需先送走那老奴。」

    桓大司馬不啟程,她未必能離開建康。

    「阿姊放心。」李夫人眉眼彎彎,吐氣如蘭,「大司馬至多再留兩日,無論官家是否恩准,都將啟程返回姑孰。」

    「果真?」

    李夫人點頭。

    在城外軍營不好下手,回到府中,自然不能讓他白走這一趟。事情做得隱秘,又有寒食散做引子,確保桓大司馬病來如山,一時半刻不會死,卻比死了更加遭罪。

    為免南康公主反悔,桓容立刻起身告辭,臨走不忘捧起木盒,故意在親娘面前「展示」一番。

    「阿母,我明日上表,請奉阿母往封地。」

    話落,麻溜的行禮走人,動作乾脆利落,風一樣的速度。

    室內歸於寂靜,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挑眉道:「阿妹故意的?」

    「阿姊說什麼?妾不甚明白。」李夫人無辜的眨眨眼。

    「瞧這情形,瓜兒未必沒有心思。」南康公主斜倚在矮榻上,慢聲道,「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秦氏……難免會落人話柄,於他今後無益。」

    「阿姊,郎君雖然聰慧,到底年少。」李夫人傾身靠近,低聲道,「所以,阿姊才該親往幽州。有阿姊在,郎君才不會吃虧。」

    南康公主合上雙眼,重又睜開,嘆息一聲。

    「你費心了。」

    李夫人搖搖頭,素手捲起南康公主的衣袖,唇角微翹,長睫輕扇,猶如靈巧的蝶翼。

    「沒有阿姊,我不會活到今日。只要阿姊不棄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願伴在阿姊身邊。」

    「你啊……」

    拂過李夫人耳下的琥珀,南康公主笑顏舒展,猶如盛放的牡丹。

    桓容捧著木盒回到房中,聽到阿黍回報,得知桓禕被關在房裡,滿意的點點頭。

    「你做得對,此時謹慎為上,不能鬧出任何動靜。」

    至於桓歆,早晚有機會收拾。

    「郎君可要洗漱?」

    「不忙。」桓容行到內室,親自翻出竹簡,「我要上表天子,請奉阿母往盱眙。明日派人去青溪里,通知府內眾人,立刻打點行裝準備啟程。」

    阿黍瞪大雙眼,狠狠掐了一下胳膊,確認自己沒有聽錯,表情中滿是喜意。

    「還有,」桓容鋪開竹簡,開始動手磨墨,「讓人盯著世子和三兄,遇上不對立即回報。」

    「諾!」

    阿黍恭聲應諾,轉身移來兩盞三足燈,命忠僕守在外室,不可輕易入內打擾,隨後找人安排,確保明日籬門一開,青溪里就能得到消息。

    與此同時,桓大司馬突然驚夢,中衣被汗水溻透,覺得口中乾渴,一邊喚人一邊坐起身。

    婢僕剛剛走進內室,未能撥亮燈火,突聞一聲鈍響。疑惑望去,看到桓大司馬倒在地上,頓時臉色煞白。

    「郎主!」

    「閉嘴!」桓大司馬滾在榻下,神智雖然清醒,半邊身體卻感麻木,手腳竟有些不聽使喚,「快些扶我起來。」

    婢僕白著臉上前,費力的扶起桓大司馬,將他安置在榻上。

    「倒盞水來。」

    「諾!」

    婢僕剛剛轉身,耳邊忽聞風聲,胸前陡然一涼。低頭看去,一截劍尖穿透胸腔,血順著傷口流出,瞬間染紅衣襟。

    「咳咳……為……」

    鮮血溢出口腔,婢僕咳嗽兩聲,來不及慘呼,瞬間撲倒在地。手腳抽動幾下,很快沒了聲息。

    銅爐擺在榻前,暖香裊裊飄散,同血腥味混在一起,突兀的刺鼻。

    屏風外忽起一陣輕響,未幾,郗超的聲音傳來,帶著明顯的憂心,「明公,發生何事?」

    「無事。」桓溫靠在榻邊,動了動手指,發現僵硬感漸消,勉強能行動自如,「景興進來,我有事吩咐。」

    「諾!」

    郗超繞過屏風,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婢僕,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明公?」

    「你立即安排,明日啟程返回姑孰。」桓溫無意解釋,「越快越好。」

    「官家那裡?」

    「先出城,我自會上表。」桓大司馬攥緊十指,無力的感覺再次襲來,心中升起難言的恐慌,「必須儘快回姑孰,遲恐生變。」

    細觀桓大司馬的神情,郗超心知不能在問,當即退下安排。臨走不忘命忠僕抬走屍身,清理乾淨血跡,點上一爐新香。

    台城內,司馬昱獨宿太極殿,未召美人侍-寢。想到桓府所見,愁悶和煩躁一併湧上心頭,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

    「來人!」

    一名宦者彎腰靠近,小心窺著司馬昱的神情,等候吩咐。

    「宣王美人。」

    「諾!」

    宦者退到殿外,不到兩刻時間,美人就被請來。身上裹著一件斗篷,斗篷下是薄絹裁成的短襖長裙,隨著走動,小巧的蓮足在裙邊若隱若現,腳踝上掛著一枚金鈴,聲聲脆響撩動人心。

    司馬昱服下一丸丹藥,臉頰倏然漲紅。

    美人被拉上-龍-床,立時嬌-呼一聲。

    錦帳落下,宦者垂下眼帘,推到牆邊。打開暗櫃,看到空了大半的藥盒,心中大驚,頸后沁出一層薄汗。

    千里之外,彭城郡中,秦璟立在廊下,仰望高懸的明月,良久未動一下。

    一隻領角鴞振翅飛來,似認出秦璟,「波波」的叫了幾聲,收起翅膀,落到他的肩頭。小巧的腦袋轉過來,大眼睛一眨不眨,胸羽蓬鬆,明顯是在討食。

    秦璟掃它一眼,轉身回到內室。

    賀禮應已送到建康,未知容弟是何反應?

    夜風忽起,發尾輕拂,似一匹烏絹。

    秦璟做到榻邊,單手搭在膝上,不知想到什麼,眸光深邃,瞳孔竟比夜色更黑。

    領角鴞撲向漆盤,張嘴叼起一枚肉乾,兩口吞入腹中。立在木架上的黑鷹陡然轉醒,豎起領域,明顯帶著不滿。

    先是鵓鴿又是領角鴞,各個都來搶肉,還不能咬死當夜宵,從古至今,有它這麼憋屈的鷹嗎?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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