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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 -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字體大小: A+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淮南之地,夏末秋初時節,氣候變化極快。

    八月尚且悶熱,整月不見雨水,彷彿空氣都在燃燒,正午站到太陽下,幾乎能把人蒸熟。

    九月剛至,一陣朔風過境,連下三場冷雨,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早期霜降,外袍之內需多加兩層單衣。

    經歷過一場大火,壽春城被毀去大半,城牆一片焦黑,遍地都是碎瓦斷木。四城之中,存下的建築僅剩框架,實在無法居住,都需推倒重建。

    濃煙散去后,州兵入城查看,確認沒有危險,才放百姓入城。

    看到城內的慘景,叫罵聲和哭聲很快連成一片。罵的多是袁瑾和仆兵,哭的是毀在火中的家宅和家私。

    「寒冬將至,城中這個樣子,我等哪裡還有活路啊!」

    一名老者傴僂著腰,輕推一下焦黑的木樁,嘩啦啦的聲響傳入耳中。眨眼之間,粗過大腿的木樁化成一地黑灰,灰中僅余少數破損的木片。

    「老天啊!」

    數名婦人奔至北城,看到昔日的家園燒成一片廢墟,幾乎是片瓦不存,怔忪片刻,絕望之下顧不得儀態,當場坐地大哭。漢子們也是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禁不住的嘆氣。

    實在無法渡過難關。只能拖家帶口投靠親戚,雖要遭受些白眼,總能有條活路。

    刺使車駕行進城門,被碎石焦木擋住。

    健仆回身稟報,車門當即推開,桓容率先躍下車轅,隨後抱下換了新衣的袁峰。

    大手牽小手,兩人徒步走進城內。

    看到遍地廢墟,桓容禁不住嘆息一聲。袁峰小臉緊繃,有瞬間的僵硬。

    耳聞百姓的罵聲,前者僅是蹙眉,後者卻咬住嘴唇,小手不斷用力,牢牢攥住桓容的手指,似乎不用力的話,下一刻就會被甩開。

    溫暖的掌心覆上袁峰的發頂,輕輕按了一下。

    桓容什麼都沒說,既沒有開口解釋,也沒有出聲安慰,彎腰將小孩抱起,任由他環住肩頸,藏住泛白的小臉。

    「別怕。」桓容終於不忍心,低聲道。

    「我沒有。」小孩聲音發悶,隱隱有些顫抖。

    桓容又想嘆氣。

    難怪古人說慧極必傷,過早懂得人情世故更是負擔。他活了兩世,懷中這個四頭身卻是實打實的五歲。

    「使君,讓仆來吧。」魏起上前半步,低聲道。

    「無礙。」桓容拍拍小孩的後背,感受到收緊的小胳膊,對魏起搖了搖頭。

    袁氏部曲跟在隊伍后,始終一言不發。見此一幕,神情終於生出變化。

    之前不明白,為何郎主要捨棄舊友,執意將小郎君託付桓容。如今來看,比起晉室和郗氏,這的確是更好的選擇。

    真心也好,博取名聲也罷,觀其人品行事,不會只將小郎君當做踏板,一旦掌控袁氏留下的力量,就將小郎君一腳踢開,甚至痛下殺手。

    有私兵在側,城中百姓固然心焦,到底不敢太過靠近。

    此行負有要事,桓容無意拖延。

    故而,眾人只見桓刺使表情肅然,擺足架勢,一路大步前行。

    如果他懷中沒抱著個孩子,或許能稱一聲「高冷」。現下,眾人非但不覺得刺使高不可攀,反而有幾分人情味,比之前見過的士族官員都要可親。

    不提桓容的年齡和袁峰的來歷,會抱著孩子「走動」的士族郎君有幾個?

    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阿柏可以帶路。」袁峰抱著桓容的脖子,低聲說道。

    桓容點點頭,向後看去,立刻有一個相貌不起眼的健仆上前。

    健仆身材高大,腰背挺拔,觀相貌似而立之年,偏偏長了一頭白髮。

    「阿柏年少時就是這樣。」稍稍鬆開手臂,袁峰側頭看一眼健仆,迅速收回目光,對桓容道,「大父說阿柏沒有姓,曾祖是胡人,遇上亂兵,被家祖所救。阿柏一家為報恩,投身袁氏為奴。」

    「所以,他不是仆而是奴?」

    袁峰點頭。

    就時下而言,奴、仆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別。

    仆有一定人身自由,可以放為民,兩代之後與良通婚。

    奴則不然。

    無論自願還是被迫,一日投身為奴,世世代代都將為奴。縱然家主慈悲放其為民,也是「賤-民」,不得與良通婚,不得從事規定的職業,否則就要遭到刑囚甚至流放。

    桓容有五百田奴,多數是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送來。也有任職鹽瀆期間,主動投來的罪人和流民。

    之前他沒注意這些,來了便收下。其後知曉奴僕的區別,卻也不好擅自更改。

    一來世道如此,憑一人之力,無法硬撼千百年傳下的規矩;

    二來,比起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做田奴好歹能保住一家性命,每天吃上一頓飽飯。加上桓容並非苛刻之人,任命的庄頭行事有度,算不上嚴酷,在他手下做田奴,甚至好過一般豪強的佃戶。

    最重要一點,到了唐時,仍有「奴」的存在,證明有其延續的土壤。

    改變總有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擅自動搖的結果,很可能得不償失,甚至是好心辦壞事。

    想通之後,桓容很快丟開手,不再自尋煩惱。

    一路走在城內,桓容的思緒又開始飄遠,直到阿柏停住腳步,示意地方到了,他才緩慢回神,看向陌生的殘垣斷壁,不禁有幾分唏噓。

    「阿兄,這下邊有密道。」袁峰低聲道,「大父讓人挖的,曾讓阿柏帶我看過。」

    桓容點點頭,命州兵散開防衛,讓出地方,由私兵和健仆一起動手。

    工具隨身帶著,挖土並不費事。反倒是清理碎瓦焦木頗費力氣,中途有殘存的房梁轟然砸下,濺起一地灰塵,險些釀成事故。

    「此地危險,還請使君退後些。」

    私兵合力抬走房梁,搬走碎石,在煙塵中連聲咳嗽。

    桓容以袖捂住口鼻,抱著袁峰後退三大步,又拍拍小孩的手。

    「塵土大,小心嗆到。」

    袁峰點點頭,小手捂在嘴上。不知想起什麼,突然間笑了,大眼睛彎起,睫毛撲扇撲扇的,毛茸茸的愈發惹人喜愛。

    桓容看得稀奇。

    「你在笑什麼?」

    袁峰繼續笑,搖了搖頭,就是不說。

    桓刺使默然兩秒,無聲嘆氣。

    好吧,孩子的世界他不懂。

    不過,能這麼快讓小孩撤下心防,該說是一場不小的成功。

    仔細想想,初見時,這小孩還有幾分怕他,說話間都帶著小心。如今竟能開起玩笑,明顯親近不少。

    如此看來,他也是很有人格魅力的嘛。

    不提桓某人放飛思緒,自我滿足,健仆和私兵清理乾淨土層,繼續下挖,很快找到密道入口。

    入口壓著石門,門上覆著一層融化后凝固的金屬,縫隙都被堵死。不將金屬清理乾淨,石門絕對打不開。

    若說故意為之,難免有幾分牽強。

    畢竟開鑿密道的是袁真,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唯一的解釋是,當時門前有鎖,遇上城中大火,鎖鏈全部燒融。

    想到這裡,桓容不禁皺眉。

    這麼高的溫度,下邊的藏金且罷,絹布還能完好?

    「使君,破開這處需得半日。」仔細看過石門,曾師從公輸長的私兵道。

    「不能砸門?」桓容問道。

    「比鑿金更費時。」

    「好吧。」桓容向上託了托袁峰,手臂有點麻,「留二十人在此,稍後再派百名州兵,動作盡量快。」

    「諾!」

    密道暫時打不開,桓容不欲在城內浪費時間,抱著袁峰迴到城門,登上車駕,就此返回軍營。

    此時,多數村民已返回家中,餘下的正準備離開。

    抓來的氐人和袁氏舊部被分開關押,逐個進行審問。推出背鍋的參軍武將都已取得口供,只等建康官文一到,就要當著滿城百姓的面問斬。

    這幾人並不無辜。

    跟著袁真時尚有收斂,遇上袁瑾上位,沒少趁機撈錢做惡事。據悉,以村人為盾的主意就是幾人所出,投靠氐人也和他們脫不開關係。

    查明情況,摘了他們的腦袋,桓容毫無壓力。

    車駕駛進營地,剛巧遇到蒼鷹飛回,送來秦璟的親筆書信。

    書信的內容很長,幾乎囊括了七八月間的所有大事。

    自秦氏塢堡攻下鄴城,慕容鮮卑大勢已去,燕國成為歷史,北地亂局更甚。

    秦氏塢堡拿下的地界尚能安穩,仍被慕容鮮卑掌握的州郡卻亂成一鍋粥。

    以慕容涉、慕容溫和慕容淵為首的鮮卑皇族佔據數郡,打起複國大旗,意圖合兵奪回鄴城。

    主意是好的,聲勢也足夠大,奈何國主不知去向,群龍無首,無人能統合兵力,指揮全軍。

    慕容評返回祖地,正在和柔然掰扯;慕容垂盤踞高句麗,準備向百濟發兵。慕容涉幾人權屬難分,都想登高一呼,卻始終壓不服對方。到頭來,合兵的計劃落得個虎頭蛇尾,反被秦氏仆兵和雜胡追著打,敗多勝少,連失數地。

    早有企圖的巴氐人趁機自立,首領自稱隴右楊氏,定國號仇池。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立起-碩-大-的靶子,引來慕容鮮卑和雜胡多方火力。

    慕容鮮卑攻勢最猛。

    干不過秦氏仆兵,還收拾不了區區幾個巴氐部落?

    見勢不妙,羌人和羯人立即同巴氐劃清界限,割袍斷義。甚至調轉-槍-口,仗著對「盟友」的熟悉,幾次夜襲營地,燒殺劫掠,結成死仇。

    各郡戰亂不休,秦璟並未久留鄴城,而是帶兵返回彭城,提防有鮮卑亂-兵南下劫掠。

    送出這封書信時,彭城先後截獲三股鮮卑兵,外加一股雜胡。

    奇怪的是,雜胡口口聲聲不是劫掠,而是要南投,首領更拿出鹽瀆商隊的契約文書,以示「過了明路」的身份。

    「羌人?」

    放下絹布,桓容眉心緊鎖,這個首領好像有點熟悉,似乎聽石劭提過。

    蒼鷹一口接一口的叼起鮮肉,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時而抬頭瞅瞅帳外,似提防有鳥來搶。

    袁峰坐在一旁,面前攤開一卷詩經,正一字字的牢記。

    此時尚無《千字文》,更沒有《百家姓》。孩子想要認字,都是從高大上的典籍開始。

    少頃,荀宥帶著新錄的口供入帳,見到眼前的情形,不由得一愣。

    「明公?」

    「啊?」桓容抬起頭,發現自己竟支著下巴走神,姿態很是不雅,忙正身坐好。

    忽略掉下巴上的紅印,剛才的一幕彷彿是荀宥的幻覺。

    「刺客已經招供,言其為臨時起意,並非受人指使。」

    放下口供,荀宥坐到桓容對面,正色道:「仆以為其言不實。」

    「何以見得?」

    「袁氏……」兩字出口,荀宥下意識頓住,掃一眼沉默的袁峰。後者抬起頭,循著目光看來,表情冷淡,全不似和桓容獨處時的軟-萌。

    「阿兄,我有些累,想小憩片刻。」

    「好。」桓容點點頭。

    袁峰捲起竹簡,用布裹好抱在懷裡。沒有留在帥帳,而是隨保母返回另一座軍帳。

    待帳簾放下,桓容轉向荀宥,嘆息道:「仲仁太過小心了。」

    「明公,此子天性聰慧,性情果敢剛毅,不可視為尋常孩童。」荀宥正色道。

    「袁使君為護其性命,留下錦囊信物,將袁氏藏金和仆兵盡付,足見其不凡。明公不可過於心軟,需早作打算。」

    「我明白。」

    桓容嘆息一聲,不想多談。但對方確是出於好意,自己總不能狗咬呂洞賓……這是哪門子比喻?他一定是昨晚沒睡好,腦袋糊塗了。

    不過,為免對方寒心,好歹要解釋清楚。

    「將心比心,我以誠心待他,總能換回一兩分。」桓容抬起右手,止住荀宥的話頭,肅然道,「再者說,向五歲孩童下手,我實在做不出。」

    見荀宥眉間皺出川字,滿臉不贊同,桓容苦笑道:「早知就聽仲仁建議,不見這一面了。」

    如今見到,無論如何,他都會保住小孩的性命。

    為臣也好,為君也罷,這是做人的底線。

    「明公心慈。」荀宥無奈搖頭。想起賈秉送回的書信,神情又是一變。

    得知桓容收養袁峰,賈秉頗有幾分贊同。然在信中未曾道明緣由,只言他日回到盱眙,當面再敘。

    沉默片刻,兩人撇開此事,將注意力轉到刺客的口供之上。

    「刺客言其未受指使,咬死也不改口。但有袁瑾帳下參軍曾出行北地,見過苻堅王猛,言王猛言辭間幾番打探明公,頗有忌憚之意。」

    「王猛?」桓容愕然。

    這個愛好抓虱子的猛人怎麼會注意到他?

    「明公莫要妄自菲薄。」

    看出桓容的意思,荀宥正色道:「明公舞象之年出仕,獨掌一縣之政,短短一年時間,除豪強掌鹽亭,稅收豐盈,政績斐然。去歲隨大軍北伐,解軍糧中之急,生擒鮮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戰功。」

    「今為幽州縣令,滅壽春隱患,握三千郡兵,可謂一方諸侯。」

    桓容臉紅,耳朵脖子一起紅。

    被人當面這麼誇,心跳加快有沒有,飄飄然有沒有?

    「現如今,南北誰人不知,明公良才美玉,人中俊傑。以苻堅王猛之志,忌憚明公實屬必然。」

    桓容終於不飄了。

    實事求是的講,被這兩人惦記可沒好事。

    「所以,仲仁懷疑,這次行刺和王猛有關?」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荀宥沉聲道。

    「幽州乃四戰之地,壽春進可北擊,退可南守,收攏流民過萬,位置極其重要。秦氏仆兵能從壽春借道,王猛胸有韜略,當世大才,又豈會看不到這點。」

    桓容心頭微沉,回身取來輿圖,查看幽州邊界,頭皮一陣陣發麻。

    對面的荊、豫、徐三州現歸秦氏塢堡,憑藉雙方的關係,短時間能保持「友好」。但此地距離氐人的地界並不遠,只要打通南陽,氐人大軍便可長驅直入,打東晉一個措手不及。

    關鍵在於,秦氏塢堡會不會「讓路」。

    以秦氏對胡人的態度,這個可能性很小。

    然而,考慮到塢堡目前的兵力,一旦苻堅王猛準備玩命,塢堡是否能夠擋住幾萬,當真是個未知數。

    桓容越想越是心驚,不知不覺間,竟然冒出一頭冷汗。

    「明公無需過度的擔憂。」荀宥話鋒一轉,「氐人今歲伐涼,大軍西行,正與涼國舊部和西域胡糾纏,不小心還會引來吐谷渾,一時半刻無力南下。明公大可趁機積蓄力量,他日同其一戰,未必不能得勝。」

    和苻堅王猛開仗,揮師將對方揍趴?

    桓容突覺不真實。

    歷史上,這可是謝安謝玄才能辦到的事。

    轉念又一想,他能生擒慕容沖,又差點抓住慕容垂,不過將對手換成氐人,未必有什麼不可能。

    事情都有兩面。

    王猛派人刺殺他,何嘗不是怕他勢大,提前掃清對手。如此看來,他貌似脫離跳跳蝦團隊,開始向大魚進化。

    該高興還是恐懼?

    桓容感覺十分複雜,一時很難說清。

    只不過,這種被大拿視為對手的感覺,當真有些微妙,胸中湧起的興奮不容忽視。

    遇上一次刺殺,桓容反而擺正自己的地位,意識到可以放棄低調,就此脫去無害的外殼,亮出滿嘴獠牙,揮舞著刀叉-搶-肉-分-蛋糕。

    假如知道這個結果,未知王猛會作何感想。

    「氐人既然開始動作,肯定不會輕易收手。」

    桓容合上輿圖,沉聲道:「這些刺客留著沒用,估計也問不出什麼,儘早處理掉。等到消息傳出,八成又會是一場麻煩。」

    旁人如何暫且不論,渣爹肯定會藉機生事。

    正如桓容之前做的,不能真把人打骨折,撕上兩場,讓對手肉疼一陣實有可能。

    「再有,北地送來消息,有一股羌人-欲投奔於我,以仲仁看,此事當如何處理?」

    「羌人?」荀宥難得面露愕然。

    桓容點點頭,本想將絹布遞出,不期然想起其中的某幾句「暗示」,僵硬兩秒,咳嗽一聲收回手,匆忙折了幾折-塞--回袖中。

    荀宥:「……」

    這是幾個意思,到底是給不給他看?

    難不成其中有什麼不可對外人言之語?

    忽視荀宥的表情,桓容又咳兩聲,摸了摸有些燙的耳垂,道:「總之,事情就是這樣。」

    這樣是哪樣?

    荀宥看著桓容,生平首次無話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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