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內容不長,秦璟掃過兩眼,便將絹布疊起放入懷中。
蒼鷹在半空盤旋兩周,高鳴一聲向北飛去。飛了數日,必須抓只兔子補一補。
秦玓策馬上前,滿臉都是好奇。
「是桓氏子?」
秦璟點點頭,調轉馬頭,道:「晉軍不日將要北上,慕容鮮卑使者已自秦地返回,苻堅和慕容垂的動向實難預料,近日塢堡需加強守衛。」
「氐人可會派兵?」秦玓表情微沉。
「端看慕容鮮卑給出什麼價錢。」秦璟揚起馬鞭,並未落在馬身,僅在半空炸起一聲脆響。
「價錢?」秦玓無語,當這是談生意?
「探子送回的消息,阿兄不是看過?」秦璟轉過頭,眉尾輕揚,愈發顯得俊美無雙。
「你是說質子?」秦玓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旋即變成深深的厭惡,「這群胡人當真是讓人生厭,嘖!」
苻堅好色不是秘密。
慕容鮮卑有艷絕六部的清河公主,又有美名盛傳的年少皇子。慕容評派使者前往長安,口口聲聲願送質子,以修兩國之好,打的是什麼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明白。
「沒得叫人噁心!」
苻堅喜好以「仁德」彰顯美名,恨不能派人舉著喇叭高喊自己是個仁君。
知曉內情的卻看不上他這份虛偽。
仁君?
憑他做的那些事?
別讓人笑話了!
秦玓冷哼一聲,打馬馳出百米,單手攏在嘴邊,似孤狼般的吼聲順風傳出,響徹原野。
秦璟知曉秦玓的習慣,不禁搖了搖頭,對部曲道:「跟上三公子。」
「諾!」
秦玓性格爽朗,在秦氏兄弟中,脾氣算得上不錯。
可是,一旦心生怒火,十有八-九要尋胡人麻煩。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臨近的鮮卑和氐人部落都有切身體會。
「郎君,長安有消息傳回,苻堅有意發兵,但要慕容鮮卑讓出兩州,送出質子,並交出糧食十五萬石,牛羊五萬頭。」
「這個價錢倒是不高。」
以慕容鮮卑的國力,糧食和牛羊的數量不值得一提,質子也是題中之議,關鍵在交出的州郡。
「以慕容評的為人,真要達成協議,交出的地盤中,豫州首當其衝。」
豫州?
部曲皺眉,旋即恍然大悟。
「郎君是說,慕容評會藉機逼慕容垂讓步?」
「讓步?」秦璟冷笑,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慕容垂非但不會讓出地盤,反而會舉兵,甚至仿效之前陝城的守將,帶著地盤和將兵投靠氐人。
「且看吧。」
自從慕容恪死後,燕國朝廷就是一團亂。
之前因氐人發兵,慕容垂主動請纓,情況略有好轉。哪裡料到,氐人的威脅剛剛解除,慕容評和可足渾氏又鬧了起來。中間夾著個慕容垂,燕國想不衰弱也難。
「回塢堡!」
桓容信上詳細詢問慕容垂,並提到豫州兵力。
秦璟推斷,晉軍很可能自清江挽舟,取道徐州北上。大軍過處,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引得慕容垂出兵。
晉軍將帥在想什麼?
或者說,統兵的桓溫在想什麼?
這樣的進軍路線,壓根不像為擊敗燕國,向北驅逐慕容鮮卑,更像是走個過場博取聲望。
秦璟不由得眉心微跳。
如果真是這樣,桓元子所圖非小,晉室再難安穩。
以桓容的立場,怕也不得安穩。
想到這裡,秦璟手指扣到唇邊,發出一聲嘹亮的哨聲,喚回捕獵的蒼鷹。旋即揚起馬鞭,戰馬高聲嘶鳴,揚起四蹄,馬腹貼地飛馳而去。
太和四年,六月底,晉將毛虎生奉軍令鑿通鉅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江。
桓容為前鋒右軍運糧官,奉軍令當先登舟,天未亮便率眾拔營趕往江邊。
隊伍行至岸邊碼頭,桓容下令停步,沒有仿效前鋒左軍列隊登舟,而是命役夫健仆拆裝糧車,組裝成長達百餘米的平底船,船頭扣上鐵制鎖鏈,綁上粗繩,牢牢捆縛在軍舟之上。
這樣的木板船能最大限度盛裝軍糧,包括桓容乘坐的武車,一樣能夠支撐。
劉牢之知曉桓容手下有能人,卻不知是公輸盤和相里氏後人。見到糧車變成木船,和旁人一樣瞪圓雙眼,滿臉驚訝,險些下巴墜地。
「將軍,請登舟。」
桓容決心做好本職,自然要事事周全。
劉牢之驚訝的看著他,雖然滿心猜測,卻沒有當著眾人的面開口,邁步登上軍舟,打算等隊伍出發后再行詢問。
大軍超過五萬人,舟行江上,舳艫千里。
舟頭破開水面,劈開白色的浪花。舟尾拖曳糧船,在水面留下一層暗影。
自天空俯瞰,船隊彷彿一條長龍,蜿蜒在河道之上,破開急流,一路北上。
桓容和劉牢之同乘,船艙里另有三四名謀士,以及荀、鍾兩名舍人。
典魁和錢實一前一後,守在舟頭和舟尾。
典魁更是敞開衣襟,親自挽起船槳,遇到水花迎面拍來,不閃不避,全身濕透反而哈哈大笑,大叫一聲「痛快」。
越向北,天氣越熱。
兵卒和役夫陸續除掉上袍,不停的擦著汗。
船艙里,健仆用攜帶的硝石製成冰塊,擺放到船艙角落。
劉牢之扯開領口,舒爽得長嘆一聲。幾名謀士更是面露笑意,看向桓容的表情很是親近。
與桓府君同舟,當真是美事一樁。
不說周到的膳食,單是這些降溫的冰塊就讓「外人」歆羨不已,恨不能請下軍令,調入前鋒右軍。
「這是從道人手中學到的法子。」桓容端起茶盞,飲一口冰鎮過的茶湯,不由得眯起雙眼。
劉牢之豪邁許多,兩口將茶湯飲盡,咂咂嘴,就差叫一聲爽快。
「照此速度,不日可抵彭城。依軍令,我等將於此地登岸。」
飲完茶湯,劉牢之鋪開輿圖,謀士聚攏過來,開始談起正事。
「彭城郡守乃是漢人,先祖魏時曾為朝官。如能說其反寇起應,必可免一場刀兵。」
謀士提出意見,劉牢之頗有些心動。
桓容捧著茶盞,坐在一旁觀望,並不輕易出言。
荀宥和鍾琳互看一眼,雖對謀士之策不以為然,但有桓容叮囑在先,也沒有輕易開口,而是低聲商議,日前桓大司馬許諾的軍糧,未知何時可以兌現。
貪墨事發,運糧官和三名幢主擔下全部罪名,已在出發前軍法處置,人頭懸在營中三日。
桓熙沒有被供出,不意味著真相能徹底隱瞞。
參與北伐的地方大佬,個個都是聰明人,不說有比乾的七竅玲瓏心,卻也不差多少。
隨著前鋒兩軍查出問題,軍中流言神囂塵土。
消息實在隱瞞不住,桓大司馬唯有自掏腰包,令人在僑郡市糧,補充被兒子掏空的糧倉。
既破財又丟了面子,桓大司馬怒氣難消,眾目睽睽之下,不能找桓容麻煩,乾脆又給桓熙記下三十軍棍。
桓熙得知消息,嚇得面無人色。
傷勢眼見好轉,卻莫名其妙的發起熱來,連醫者都查不出究竟。等到熱度消退,勉強可以起身,就趕上大軍出發的日子。
桓熙由小童攙扶著登船,瞪著桓容所在的船隻,滿目怨恨。
殊不知,見他這個表現,桓沖和桓豁都是皺眉。
前者愈發堅定扶持桓容的決心,後者也開始認真考量,是不是該採納四弟的建議,撇開桓熙,轉向桓容。
歸根結底,桓熙這個郡公世子實在是草包肚囊,爛泥扶不上牆。
桓大司馬對長子失望透頂,壓根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郗超望著桓熙的方向,不由得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收回目光。
事情至此並不算完。
桓大司馬命人補足九成軍糧,尚餘一成沒有到位。按照規則,這些軍糧多會在戰時補充,就像桓熙之前的計劃,趁著秋收之前搶割北地稻麥。
多數將領沒有異議,桓容卻不想這麼做。
「今歲天旱,北地州郡恐將絕收。胡人不事種植,多以放牧為業,大軍過處多為漢家百姓田地。縱兵劫掠傷谷害農,絕非善舉。」
桓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荀宥和鍾琳商討對策,最後都只能搖頭,明白告知桓容,如果不縱兵搶糧,這一成軍糧恐怕收不回來。
「不能搶。」桓容仍是搖頭,「此事我來想辦法。」
「諾。」
對搶糧之事,荀宥和鍾琳同樣存有異議。
二者都是聰明人,多少能猜出此次北伐的目的。讓他們嘆息的是,桓大司馬一邊要爭取民望,一邊又要縱兵搶糧,豈不是矛盾?
難道在他眼中,只有南地的百姓才是「民」,北地的漢人都可以捨棄?
如果真是這樣,無疑會讓北地的漢民寒心。
沒有民心還想收回失土,修復皇陵?
簡直是白日做夢!
船隊一路北行,桓容想著如何籌集軍糧,劉牢之和謀士商議奪取彭城。郗愔和桓沖派人暗通消息,桓大司馬始終被蒙在鼓裡,做著北伐歸來榮登九五的美夢。
郗超對著輿圖,幾番勸說桓大司馬,可以考慮郗刺使的建議,過徐州后不做停留,加速趕往陳留,其後直取鄴城。
「天氣久旱,若寇久不戰,運道恐將斷絕,於大軍不利。」
「不若直驅鄴城,彼憚公危,必望風奔潰,不戰而勝。如其出戰,可攜大軍之威,一戰而下。如勝負難決,彼當秋時,可縱兵搶麥割稻,殺掠牛羊,盡奪寇資,從容南歸,待來年再戰。」
「慕容垂引兵三萬盤踞豫州,同慕容評早有矛盾,必當救援不及。氐人如要發兵,需得繞過上黨,如不繞路,需先過秦氏塢堡。」
「三軍北上,糧草雖足,未帶裘襖。如戰事拖延,遇北地早寒,恐勝局轉敗。」
「還請明公三思!」
郗超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只為讓桓溫改變主意,別搞什麼穩紮穩打,盡量速戰速決。
「明公……」
桓溫抬起手,止住郗超的話。
「景興之言我會考慮。」桓大司馬盯著鋪在桌上的輿圖,道,「然一戰未接,不知其調兵安排,直取之策言之過早。」
聽到這句話,郗超神情微變,就像一桶冷水當頭潑下,只覺得一陣透心涼。
他說了這麼多,費盡口舌,大司馬竟是半句都沒聽進去?
這樣的狀況,之前從未曾發生過。
「景興,」桓大司馬抬起頭,道,「你可去看過我子?」
「明公是言世子?」
「是。」
「仆未曾去過。」郗超詫異,不明白桓大司馬僅是隨便一提,還是話意有所指。
「之前的調兵令是你交給他的?」
「回明公,確是。」
「兩卷都是?」
郗超愕然片刻,心頭巨震,臉色瞬間發白。
「明公,仆僅交於大公子一卷!」
「果真?」桓溫看向郗超,雙眼暗沉。
「仆不敢隱瞞明公!」
「恩。」桓大司馬點點頭,繼續查看輿圖。
船艙外驕陽似火,郗超坐在艙內,卻如置身冰窖。
大司馬疑他謄寫軍令?如果坐實這個猜測,日後定不會信他!
當初模仿郗刺使字跡,偽造書信,意圖助桓大司馬成事,萬萬沒料到,如今竟成了被疑心的證據!
事實上,不怪桓大司馬多想。
從桓熙上門調兵到桓容帶人來見,不到半日時間,竹簡上字跡可以模仿,印章卻是來不及刻印。
再者,軍令用的竹簡都是特別製作,兩份竹簡一模一樣,連繫繩都沒有半點區別,這麼短的時間,桓容去哪找一般無二的材料?
不是提前準備好,還有什麼答案?
桓大司馬心下存疑,加上郗超三番兩次建議採納郗愔意見,更讓疑問發酵,這才有了前番之語。
郗超應該慶幸,桓大司馬對他終是信任居多。換成其他人,壓根問都不會問,直接拖下去處理掉,水花都不會濺起一個。
秦璟曾斷言,桓溫有奸雄之態,由此當可窺出一二。
太和四年,七月,五萬晉軍深入燕地,高平太守望風而降,獻城投晉。
桓溫分遣前鋒將領鄧遐、朱序及劉牢之帶兵強-攻林渚,取得大勝。燕將傅顏戰死,手下將兵或死或降,余者盡皆逃散。
一戰得勝,軍隊士氣大振。
燕國朝廷震動,先後派將領王臧等合兵堵截晉軍,卻被迎頭痛擊,節節敗退。
劉牢之率領的前鋒右軍率先進駐武陽,當地高門舉族起應晉軍,斬殺燕國官員。
桓容負責押運軍糧,沿途遇到數股鮮卑潰軍,見糧車護衛雖多,卻手持竹槍竹盾,以為可以輕取,聯合山中的盜匪,集合千餘人意圖搶劫。
不想,看似好捏的軟柿子,竟是實打實的硬骨頭。
竹盾立起,竹槍斜舉,沖在最前面的鮮卑騎兵,有一個算一個,都被竹槍扎透,當成串成血葫蘆。
桓容坐在武車內,被四十名部曲圍得密不透風,別說是潰兵和盜匪,連只蒼蠅蚊子都飛不進來。
聯合起來的「搶劫團伙」沖不過槍陣,無法靠近糧車,不由得心生退意。退後兩步卻發現,身後立著成排的竹盾,逃跑的路全被堵死!
「送上門的還想跑?」
甭管是潰兵還是盜匪,砍了全是軍功!
桓容手下的私兵尚罷,押運軍糧的老兵無不興奮。
貌似不起眼的竹槍,竟能把鮮卑騎兵打成這樣!打了這麼多年仗,還沒撿過這樣的便宜!
在他們眼中,面前的已經不是窮凶極惡的胡人,而是一枚枚閃亮的錢幣,一匹匹漂亮的絹布,一斗斗能餵飽全家的糧食!
「殺!」
「殺啊!」
步卒戰意爆發,抄起環首刀和長矛,帶著猙獰的笑意,雙眼赤紅的沖向「戰功」。
面對這樣一群紅了眼的「瘋子」,鮮卑兵再兇狠也會腿腳發軟。
和胡人有血仇的老兵最是勇猛,殺到刀刃捲起,刀身折斷,乾脆三五人一起抓住鮮卑兵的手腳,在驚恐的慘叫聲,徒手結果了敵人的性命。
鮮血飛濺,晉兵滿身滿臉都是赤紅。
「啊!」
盜匪最先崩潰,嚇得癱軟在地,更有數人當場失禁。
鮮卑兵始終沒放棄抵抗,其結果,都成了晉兵的刀下亡魂,被割下耳朵,成為日後上交的戰功。
桓容被護在武車裡,自始至終沒有參與廝殺。
無論他手下的私兵還是新調來的步卒,都認為理所當然。
「府君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壓根不該做廝殺漢的事。」
「府君放心,這樣的賊寇,來多少咱們殺多少!」
清理戰場時,數名步卒一邊割耳朵一邊表示,沒有桓府君,他們怎麼能遇上這樣的好事。假如不是府君的馬車足夠顯眼,運載的糧食數量多,哪能引來這麼多的鮮卑人!
「要不是府君下令,沒讓咱們和左軍一樣去搶割麥子,壓根就遇不上這些潰兵。」
丟開沒了耳朵的鮮卑兵,步卒繫緊口袋,面朝武車方向,笑得那叫一個憨厚。
不看背景,扛上鋤頭就是一個地道的農人。
桓容坐在車裡,默默關上車窗。
所謂人不可貌相,古人誠不欺我。
運糧隊同前鋒軍匯合,上報途中遇鮮卑兵,殺敵七百,三個前鋒將軍都是目瞪口呆,滿臉不可置信。
「多少?」
「七百三十一人。」
典魁和錢實解開袋口,一地的耳朵就是證明!
劉牢之無語半晌,鄧遐朱序面面相覷。
他們奔襲幾百里,好不容易形成合圍,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碾壓,鮮卑兵愣是沖開包圍圈,跑得跟兔子一樣,咬住尾巴都殺不了幾個,反而損失不小。
桓容帶著一千多人慢悠悠走在後邊,卻是一次就殺敵幾百?
看著霞姿月韻、眉目俊秀的桓容,再瞅瞅一身血漬、滿面塵土的同袍,劉牢之三人頓感憋屈。
難道殺敵也看臉?
這還能不能愉快的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