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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 - 41.第四十一章字體大小: A+
     

    進入十一月,建康城接連落下數場雨雪。

    綿密的雨絲夾著雪子飄飄揚揚灑落,織成透明的白色簾幕,覆蓋整座城池。紗簾輕輕掃過地面,落入水中,不到兩息便已融化。

    入冬之後,秦淮河上船隻日漸減少,上不復往日繁忙。

    過往的商船減至三成,遇上雨雪時日,城內的小船舢板多數停靠在碼頭附近,艄公和船夫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兩三人湊到一處,閑話近月來聽到的消息。

    「氐人又敗了。」一名艄公道。

    「聽說鮮卑胡有猛將,領兩千騎兵敢沖萬人戰陣。」

    「上月鮮卑胡的商船來市絹,你是沒有看到,各個得意得鼻孔朝天,話里話外說什麼吳王英武,氐人望風而逃,前鋒將領一個照面就被斬落馬下。」

    「我還聽說慕容鮮卑有個鳳皇兒,是鮮卑國主親弟,今年不到十歲,已經隨軍上了戰場,率人火燒氐人大營,臨陣斬殺數人!」

    「對,說什麼天人之姿,世間少有,我看都是胡人自吹自擂!」

    「難說。」

    「怎麼難說,鮮卑胡商你也見過,要麼五大三粗滿臉大鬍子,要麼白得像鬼,要麼黑得似炭,看著就嚇人。日前來的那一船胡奴,樣子長得能嚇哭小兒!」

    一名艄公鬆了松蓑衣,半掀開斗笠,擦去覆在額前的一層薄汗,不屑道:「一樣是鮮卑胡,慕容鮮卑又能好看到哪裡去!」

    蓑衣不透氣,壓在肩上又沉。

    不大一會兒,就有幾個壯年船夫悶得難受,乾脆解開前襟,露出黝黑的胸膛,任由細雨打在身上,涼風吹過,舒服得嘆了口氣。

    「今年這年景當真奇怪!」

    「二、三月間下冰雹,入冬后卻不如往年濕冷,落這一場雨雪更顯得悶。」

    「這樣的年月恐有天災。」一個上了年紀的艄公道。

    「真的?」

    「咸康八年,成皇帝駕崩那年,就是三月下冰雹,十一月下雪子。隔年建康城外五十里地動,豫州遭了水災,隔江的胡人地界遭遇旱蝗,餓死的人不下幾千。」

    咸康是晉成帝司馬衍的年號。

    司馬衍四歲登基,共在位十七年,比起現任皇帝司馬奕,稱得上身具才華,勵精圖治。

    為削弱琅琊王氏在朝中的力量,司馬衍重用外戚庾亮,組織北伐,意圖恢復和鞏固皇權。他在位時,正是庾氏最風光的時期。

    庾亮、庾冰、庾翼三兄弟掌控長江上游諸郡縣,手握兵權,位高權重,甚至一度同琅琊王氏分庭抗禮。

    可惜的是,庾亮得意忘形,任意殺逐朝中官員,蔑視流民帥出身的將領,引起蘇峻叛-亂。亂兵攻入建康,庾太后受逼迫憂傷而死。南康公主得知內情,和庾氏老死不相往來,視其為仇。

    叛-亂平息后,庾氏仍得天子信任,被委以北伐重任。然而事不可成,大軍被胡人擊敗,庾亮鬱郁而死,庾氏的名聲一落千丈。

    以琅琊王氏為首的士族力量反撲,朝中局勢徹底翻轉,司馬衍利用外戚振興皇權的努力宣告失敗,年僅二十一歲便含恨而終。

    在那之後,再沒有一任皇帝做過類似的嘗試,至司馬奕繼承皇位,更是徹底奠定了「吉祥物」的稱號。

    論理,庾氏作為外戚,族內先後過出過兩任皇后,又對王謝等士族構不成威脅,只要不作死,不妄圖爭奪兵權,老實的經營手下幾處郡縣,理應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奈何庾希和庾邈兄弟幾個都不安分,庾攸之更是作死的典範。

    先是惹上桓大司馬,后又惹怒郗刺使,兩個權臣共同發力,想要和之前一樣破財消災都不可能。

    河上的艄公船夫只知北地熱鬧,氐人和鮮卑人打生打死,殊不知貌似安靜的建康城同樣暗潮洶湧,朝堂之上,一場碾壓式的權利鬥爭早已經吹響號角。

    太和三年十一月庚子,新蔡王司馬晃突然背負荊條至太極殿,口稱著作郎殷涓、太宰長中庚倩、散騎常侍庚柔等密謀造反,并力圖拉他下水。

    「我不知殷氏、庾氏險惡用心,待之以上賓。不想其竟有此等謀逆之心!」

    司馬晃聲淚俱下,跪倒在殿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天子司馬奕坐在上首,壓根不知道該怎麼辦。轉頭去看謝安王坦之,發現兩人都在皺眉。再看丞相司馬昱,同樣是眉間深鎖,表情無比嚴峻。

    「陛下!」

    司馬晃哭得聲嘶力竭,他是真害怕。不是害怕謀反的罪名,而是桓大司馬和郗刺史的威脅。

    如果今日告不倒殷氏和庾氏,完不成以上兩位布下的任務指標,他也甭回王府了,乾脆找根柱子一頭撞死,說不定還能少遭點罪。

    司馬晃咬定殷涓和庚倩兄弟攛掇他造反,更扯出早年庾氏和琅琊王氏爭權,此番謀逆成功定要誅殺王、謝等士族,髒水一盆接一盆往幾人頭上潑,完全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陛下,此等狐鳴狗盜之徒需當嚴懲!」

    司馬晃跪在地上,哭得嗓子沙啞。

    左右接連有幾名文武出列,附和他的說法,並言新蔡王舉發謀逆,忠於晉室,非但無過反而有功。話里話間認定殷涓等人謀逆大罪已定,區別僅在於殺頭還是流放。

    雖然出聲附和的不是什麼重要角色,加起來比不上謝安一根手指頭,但謀逆之事不容輕忽,稍有差池就會被污水濺上衣擺。

    於是乎,朝中文武集體裝聾作啞,司馬晃演技絕佳,殷涓當殿傻眼,想要出口辯解,卻是越解釋越黑,越說越被扣牢罪名,求救的看向四周,眾人紛紛避開他的目光。

    這種情況下,不會有人提出異議,更不會有人自找麻煩,出面為殷涓庾倩等人辯解求情。

    事情明擺著是有人要找兩家麻煩,結合之前姑孰和京口傳回的消息,誰在這個時候出頭,誰就是腦袋進水的傻子。

    最終是謝安出面,言謀逆大罪不可輕忽,需當嚴查。

    「受舉發之人當入獄,詳問之後再做發落。」

    「許。」

    幾乎是謝安話音剛落,司馬奕就當場點頭。

    殷涓被侍衛拖出殿外,臉色灰敗,完全不明白,自己同新蔡王無冤無仇,他為何要如此陷害!

    如果是受人脅迫……桓溫,一定是桓溫!

    想到桓溫,自然就會想到庾希,進而記起來庾氏種種找死的勾當。殷涓嘴唇顫抖,悔不聽殷康之言,如今官位不保,落實造反的罪名,全家都要遭殃!

    「往徐、兗二州拿庾倩、庾柔!」

    「新蔡王暫留建康,待事情查明再還封地。」

    司馬晃沒有二話,當即謝恩。

    謝安和王坦之對視一眼,再看隊伍另一端的司馬昱,均是面露苦笑。

    惹事的是庾希和庾邈,首先被拿下的卻是庾倩和庾柔。

    換做一般人,或許會覺得此事有蹊蹺,很不合常理。但三人心中明白,此舉大有深意,代表桓元子和郗方回下決心剷除庾氏。

    用桓容的話來講,剝洋蔥總要一層層向里,才能剝得美觀,剝得乾淨利落。

    庾氏面臨的境況正是這樣。

    先除掉庾倩等人,斷掉庾希和庾邈的臂膀,再朝本尊下手,繼而瓦解整個庾氏,其下手狠辣不留餘地,完全就是桓溫的作風。

    「桓元子如此不足為奇,只是沒想到郗方回也……」司馬昱搖搖頭,明顯有幾分費解。

    「不奇怪。」謝安道,「庾氏犯了大忌,郗方回到底掌兵,無論平日如何,此番絕不會輕易放過。」

    謝安甚至有種想法,桓溫和郗愔的主要目的不在庾氏,更似在藉此互相角力。

    桓溫掌控西府軍,是當朝舉足輕重的權臣,郗愔手握北府軍,鎮守京口,代表郗氏最強的力量。

    桓溫早有意北府軍,郗愔不可能輕易放手。

    兩人稍有動作就可能引來朝廷動-盪,自然不好對掐,庾氏自投羅網,正好成為雙方角力的棋子。

    「且看吧。」謝安嘆息一聲。

    本以為北伐之前桓元子不會輕易動庾氏。哪裡想到,庾邈派人截殺桓容,鬧到京口的地界,引來郗方回的怒火。

    雙方合力碾壓,彼此鬥法,無論哪一方勝出,庾氏都將徹底瓦解。

    消息傳入后-宮,庾皇后僵硬的坐在內殿,一動不動,彷彿成為一尊雕塑。褚太后沒心思安慰她,遣宦者往桓府送信,請南康公主入台城一見。

    「究竟是怎麼個章程,會不會危及到天子,總要弄個清楚。」

    南康公主早有預料,當日便隨宦者入宮,關門同褚太后密談。

    比起上次見面,褚太后鬢邊白霜更甚,眼角和嘴角的細紋脂粉都遮不住。

    「南康,你實話告訴我,桓元子究竟是什麼打算?」

    「我早和太后說過,那老奴不可信。」南康公主正身端坐,碰也不碰面前的茶盞,冷淡道,「撇開庾希和庾邈自尋死路,庾倩和庾柔可沒得罪他,結果呢?」

    南康公主對庾氏厭惡已極,提起幾人均直呼其名,未有一人稱字。

    「可是……」褚太后還想安慰自己,面對南康公主的冷笑,幻想很快被戳破。

    「今日,我可以同太后保證,明年那老奴北伐不成,皇姓或許還為司馬。假設成了,哪怕只奪回一縣之地,你且看,朝中再無人能擋他。謝安石不行,王文度不行,咱們那位堂叔同樣靠不住!」

    褚太后瞬間沉默,彷彿一夕之間老了十歲。

    「南康,你就不能給我留點念想?」

    「太后既然問我,我總要實話實說。」南康公主表情不變,除了桓容和李夫人,再難有人和事能輕易打動她,「太后請我入台城,總不會想聽假話。」

    姑嫂兩人對坐,南康公主愈發冷淡,褚太后唯有苦笑。

    太和三年,十一月乙巳,庾倩庾柔先後被捉拿歸京,押入大牢候審。

    兩人得知罪名,均是大驚失色。

    他們壓根和新蔡王不熟,怎麼會攛掇這位謀反?要是有這個心,會稽王分明更加合適!畢竟庾邈在王府做參軍,庾氏和會稽王的關係遠遠好過其他諸侯王。

    會稽王?庾邈?

    想到這裡,兩人猶如被驚雷擊中,臉色驟變。

    「庾邈!庾希!」

    明白自己肯定是遭了無妄之災,庾倩和庾柔既恨且悔。

    悔的是沒有早下決心,和庾友一樣同坑人的兄弟劃清界限。恨的是庾希和庾邈看不清形勢,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動手捋虎鬚惹上不該惹的人物,硬往死路上走!

    他們死不要緊,為何要帶累自己?!冤有頭債有主,闖禍的是那兩個,怎麼要斷頭的反而是自己!

    兩人心懷怨氣,對庾希兩人的恨意竟超過了桓溫。

    京城風起雲湧,遠在鹽瀆的桓容卻忙著清點鹽糧庫存,招收流民大興土木,改造頹敗的西城。

    秦璟將要啟程,臨行前一日特地尋上桓容,言有禮物相贈。

    「秦兄美意,容受之有愧。」

    先有李斯真跡,後有青銅古劍,每樣都是價值連城,桓容總有幾分過意不去。珍珠價值雖高,到底不比先秦古物。一旦數量多了,價值更會下降。如此一來,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回贈?

    人情不好欠,得禮太重同樣是個問題。

    難不成真要北上秦氏塢堡,給秦璟繪製完整的輿圖?

    「容弟不必客氣。」

    秦璟笑了笑,請桓容行到院中,口中打起一聲呼哨。數息之後,空中陡然傳來響亮的鷹鳴。

    「噍——」

    桓容抬起頭,發現一隻黑褐色的蒼鷹盤旋在雲間,瞅准秦璟的位置,雙翼振動數下,俯衝下落。

    鷹翼展開將近成-人兩臂,俯衝時帶起一陣強烈的氣流,桓容不禁半眯起雙眼,鬢邊的發隨風飛起。

    秦璟舉起罩著狼皮的右臂,蒼鷹穩穩落下。

    提起狼皮,桓容又是一陣怨念。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

    秦璟停留鹽瀆不到半月,除了每日同石劭商討商路,遇著機會就要拐帶桓容北上,竟還有空閑到林中獵殺兩匹灰狼!

    兩匹狼均被利箭貫-穿眼窩,身上的皮毛半點不損。

    秦璟令健仆硝制之後,一件製成護袖,另一件則贈與桓容,現在就鋪在後堂內室,冬日正好墊腳。

    蒼鷹親昵的蹭了蹭秦璟的側臉,叼走秦璟左手遞來的一條狼肉。吃得高興了還挺起胸脯,腹羽變得蓬鬆,發出兩聲壓根不似猛禽的叫聲。

    桓容看得好奇,不考慮體型,這哪裡像鷹,簡直就是只寵物鸚鵡!

    「自鹽瀆往洛州幾百里,往來傳遞消息不便。我將此鷹留給容弟,方便往來傳訊。」

    「送給我?」

    「對。」

    見桓容有些遲疑,秦璟將蒼鷹移到肩上,解開腕上護袖,纏繞到桓容右臂。

    握住桓容的手腕,秦璟笑道:「容弟單弱了些。」

    桓容不知該如何應對,乾脆閉口不言。

    待護袖系好,秦璟撫過蒼鷹背羽,後者似不怎麼情願,又蹭秦璟兩下,到底移到桓容臂上。

    「此鷹只食鮮肉,容弟切記。」

    桓容點點頭,按照秦璟的指點,小心撫向鷹羽。不料剛一靠近,手指就被鷹喙劃開一道寸長的血口。

    「嘶——」

    十指連心,桓容疼得吸氣。

    秦璟握住桓容手腕,取布巾拭去血滴,道:「自今日起來,僅有你能靠近它。在北地時,有胡人慾行搶奪,被它啄瞎了一隻眼。」

    桓容停止甩手,和蒼鷹面面相覷。

    猛禽兄如此酷帥狂霸拽,要不然,他還是別養了吧?養幾隻鴿子照樣可以送信。

    話說東晉時代有人養鴿子嗎?如果要養,他該去哪裡抓?

    假設他成功了,二者在送信途中遇上,他養的小鮮肉十有八-九會被這位當點心下肚。

    桓容小心看一眼蒼鷹,再掃一眼贈鷹的秦璟,後者笑容惑人,誠意十足,前者目光凌厲,分明在表示:你敢嫌棄老子試試?!

    桓某人沉默兩秒,到底向現實妥協。

    有其主必有其鷹。事到如今還是別禍害小鮮肉,養著這位猛禽兄吧。

    這就是所謂的強迫收禮?

    桓容皺了下眉,似乎有哪裡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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