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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債 - 第二十八章 (修訂版)字體大小: A+
     

    第二天,江清流特意給她加了早餐的份量,又派人去找苦蓮子。苦蓮子還埋在書堆里,約摸一個月不見,他的鬍子長得不成樣子,臉上也黑不拉嘰的,不知道多久沒洗臉了。

    這時候他站在門外,根本沒有進屋。江清流在喂薄野景行吃東西,見狀不解:「你站外面幹嘛?」

    苦蓮子面無表情:「她發病時我來過一次。」

    江清流不明所以,苦蓮子筆直地站在門口,聲音仍是*地毫無感情:「她不會願意我看到她這時候的樣子。」江清流看著正在努力舔碗的薄野景行,又給她化了一粒胭脂丸:「你就別往她臉上貼金了,就她這臉皮,還會怕人看見自己發病?」

    苦蓮子仍然沒有進來,面沉如水:「江清流,哪怕在江家地牢里幽囚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薄野景行,永遠都是薄野景行。」

    說這句話的時候,這位冷漠兇殘的□□臉上有一種溢於言表的驕傲,連那隻獨眼都泛出奇異的光輝。江清流不懂這種榮耀,儘管他也是站在江湖之顛、為無數人景仰稱讚的人物。但江清流仍然有點不好受,薄野景行同江少桑一樣,是江湖一個時代的標誌。縱然一正一邪,然武林之中又有誰敢輕視?

    而今江湖代有才人出,卻把新人換舊人。那些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如同說舊了的戲文,被擱置一邊。一代豪俠江少桑英年早逝,邪道魔頭薄野景行不見天日地苟活三十餘載,成了一個弱不勝衣的女子。

    他轉頭正視苦蓮子,言行中終於現出了武林盟主的風采:「縱然她還是薄野景行,江湖,卻已經不再是她的江湖。你加諸於她的期望,她或許早已無法承擔了。」

    一陣沉默,兩個人的目光中迸濺著交錯時光的戰火。最後還是苦蓮子先開口:「她胃口如何?」

    江清流看著舔食胭脂露的薄野景行:「胃口還行。」

    苦蓮子面無表情,似乎剛才的爭執並不存在,抬腳往外走:「肯吃東西就問題不大,喂完之後你也離開,不要打擾她休息。」話落,他出了院子。江清流是真的不懂這些人,他也算識人。闌珊客對薄野景行是盲目的崇拜,但苦蓮子對薄野景行,是恪盡職守的忠僕。他應該比誰都擔心,卻偏偏連進來看一眼都不願意。

    薄野景行還是有些怕冷,大熱的天她連唇都是白的。江清流給她餵了四粒胭脂丸,這才扯了被子給她蓋好。她一放到床上就縮成一團,被子如餃子皮一樣卷在身上。江清流想了想,又給她放了半酒陳酒在桌上,囑咐催雪不時過去看看。

    薄野景行睡了一天,到傍晚的時候,日頭偏西,她精神也好些,遂出門走走。苦蓮子還埋在草藥堆里,水鬼蕉不在,他必須自己把草藥碾碎,正忙得滿頭大汗。見到薄野景行進來,他終於停下手中的葯碾,伸出手來。

    薄野景行也抬手任他把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搖頭。薄野景行怒了:「江清流搞什麼,居然還是懷不上!」

    苦蓮子冷哼:「這事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錯!」

    薄野景行強詞奪理:「怎麼不是他的錯,他的小媳婦也沒懷上!不行,老夫還是得找別人試試,不能弔死在他這根老梅樹上!」

    苦蓮子翻翻白眼:「醒了就早日把水鬼蕉弄回來,草藥太多,也沒個幫手。」

    薄野景行點點頭,轉身欲走,苦蓮子突然出聲:「寒音谷被滅門之後,沒有發現素素和寒音公子的屍首。」

    薄野景行筆挺的背脊驟然僵硬,苦蓮子低下頭,繼續碾葯:「陰陽道好幾種秘制□□與我的千機散、神仙水頗為相似,我懷疑素素就在陰陽道。」

    薄野景行繼續往前走:「知道了。」

    整個沉碧山莊對於單晚嬋的事都絕口不提,江隱天的意思,就是守在莊裡,對方既然擄了人,早晚會找過來提條件。話雖如此,江清流又如何放心,這都半個月了也沒音信。

    事關單晚嬋名節,他也不好托各勢力尋找,只能事事親力親為。倒是飛鷹寨那邊傳來消息,吳大頭已經全部招認,並把這些年飛鷹寨向陰陽道上交的財物都列了清單。

    此事震驚江湖,幾個大派都過問起此事,開始清查近年來發生在門派內的可疑之事。江清流無疑又獲得一片讚譽,不少門派都有些疑難之事想請他協助。

    江湖門派,肯讓人插手自己內部事宜,那是絕對信任的表現。江隱天找了三件委託之事,希望江清流插手。這三件事涉及的都是名門大派,對提升江家威望很有幫助。

    族內,面對諸位長老,江清流終於提出疑議:「如果我接手這些事,晚嬋的事怎麼辦?!」

    對他問出這樣的問題,江隱天明顯很意外:「如果兇徒提出要求,我們自會設法營救,你留在莊裡也無益處。」

    江清流直視他:「太爺爺,她是我的妻子。」

    江隱天毫不迴避他的目光:「她也是江家的媳婦。」

    晚上,穿花蝶趕了回來,他和師父闌珊客奉命跟蹤逃脫的葉和。這葉和也是個武功高強之輩,也正是因為自視甚高,穿花蝶和闌珊客想要跟蹤他也就越容易——他自信。一個過於自信的人,總是容易忽略很多可能性。

    薄野景行坐在院中的梅樹下,院中胭脂花已經全部盛開,粉色、雪色、霜青、墨綠、緋紅等等。那花朵碩大,根葉肥厚多汁,花瓣重疊復麗,中心嫩蕊纖長,末端微微彎曲。在小院之中,顯得生機蓬勃。

    穿花蝶站在胭脂花旁邊,整個小院里都泛著淡淡的酒香:「谷主,那個葉和似乎也只是個堂主,他並沒有逃回總部。」

    薄野景行並不意外:「監視他,注意他日常行為舉止,詳細記錄。」

    穿花蝶點頭,從懷裡掏出個大白鴿,將薄野景行的話以密語寫了,直接將鴿子拋向空中。薄野景行咂了咂嘴,有點想念烤乳鴿了。

    夜色漸深,沉碧山莊尚有燈光如晝,另一個地方卻是伸手不見五指。單晚嬋端睡醒了,睜開眼只見一片黑暗,她自是心驚膽顫:「泠音?」待一開口,才想起自己當下的處境。身邊有極輕微的響動,她立刻蜷成一團。

    「看來還沒人有功夫理我們。」身邊響起熟悉的男聲,單晚嬋總算略略定神:「水鬼蕉。」她朝說話的方向伸出手,摸到有些粗糙卻十非健壯的男子肌體,她慌忙縮回手。水鬼蕉往她身前坐一點,單晚嬋睡著之時,他曾幾度查看,四周雖不說銅牆鐵壁,但憑手無寸鐵的他,是無論如何逃不出去的。

    他也是個心思機敏的人,如何不知道,這歹人越是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來頭就越大。兩個人正沉默間,突然門外響起腳步聲。這時候突然來人,絕非好事。單晚嬋緊張地屏住呼吸,水鬼蕉有意無意擋在她身前。

    門外有鎖頭的響聲,不一會兒,火把的光亮照得棄屋中明晃晃的。水鬼蕉和單晚嬋驟然見強光,不由半擋著眼睛,好半天才略微看清來人。

    前來的是兩個赤膊壯漢,身如鐵塔,面無表情,眼中卻時不時閃現出陰狠的寒光。兩個人進來之後,也不防備二人逃跑,徑自將兩個饅頭往地上一扔。

    這地上也不知多久沒人打掃,積了一層黑灰,水鬼蕉也就罷了,單晚嬋可是錦衣玉食的人兒,哪能咽得下這個?

    見二人皆無反應,兩個大漢冷哼一聲,左邊一個嗓門頗大:「人家瞧不上這點吃食,我都說了不用送,你偏不聽。」

    另一個也不說話,抬腳就踩向地上的饅頭。水鬼蕉手疾眼快,一把將兩個饅頭都撿起來:「誰說我們瞧不上?」

    這個大漢也不去管他,只把目光看向榻上的單晚嬋:「吃吧,吃飽了兄弟們好動手。」

    單晚嬋往床角縮了一些,水鬼蕉暗罵了一聲,面色仍然平靜:「敢問兩位帶我二人前來地此,究竟有何貴幹?!」

    他話一出,左邊的漢子就兜心一腳踹了過來。那力道極大,水鬼蕉只覺得胸口如被重擊,血氣翻湧。單晚嬋驚叫一聲,哪裡還吃得下。左邊的大漢也不羅嗦,從懷裡掏出個小木盒,右手拿了把雪亮的剪刀:「江夫人,對不住了。」

    他步步逼近,單晚嬋雖然懼怕,倒也咬著牙沒有開口求饒。水鬼蕉從地上爬起來,上前幾步擋在單晚嬋面前:「你們要幹什麼?」

    持剪刀的大漢仍然湊近單晚嬋,把那雪蔥似的小手抬起來。單晚嬋的手生得極好,指甲也修剪得片片整潔。那尾指之上還帶著一枚玉指環,襯得肌膚更是晶瑩剔透。

    大漢嘖嘖了幾聲,竟將剪刀口對著她左手尾指:「帶個小物件,讓尊夫與夫人相認。」

    單晚嬋哪裡見過這般情況,直嚇得面無人色。眼見那雪亮的大剪刀就要剪下來,她緊緊閉上眼睛,眼角終於現出一行珍珠似的淚光。

    「等等。」有人出聲,大漢回過頭,只見水鬼蕉已經站了起來,他上身寸縷不著,下邊也只圍了條女子的襯裙,顯得十分滑稽。但面色卻非常嚴肅:「兩位明知道她是江夫人仍然氣定神閑,想也不是普通人物。雖將我二人囚於此處,卻也並不□□,可見也不屑為小人之事。兩位不過是要個信物令江家確信她在各位手上而已。要取手指,取在下的也是一樣,何必為難一介女流?」

    兩個大漢對望了一眼,水鬼蕉上前一步,先取了單晚嬋尾指上的玉環,隨手接過那把雪亮的剪刀,毫不猶豫,卡住自己左手尾指,微一用力。只聽一聲輕響,那隻修長的尾指已然落入塵埃。

    斷指處,瞬間血流如注。

    水鬼蕉顧不得捏住傷處,便傾身將地上的尾指撿起來,合著單晚嬋的指環一起遞將過去:「列位不知,江盟主那樣的人,娶個妻子那還不容易?!若真損了江夫人完整,只怕他一怒之下舍妻另娶,反倒誤了各位大事。」

    兩個大漢略一猶豫,倒也沒多說,將他的斷指與單晚嬋的指環一併置入盒中,轉身出了房門,仍將小屋鎖死。

    黑暗中,水鬼蕉長出一口氣,整個人都鬆懈下來。黑暗中半天沒有響動,隨手一隻手摸索過來,觸到他肩頭。他沒有動,那隻手也沒有如往常一樣縮回。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響,單晚嬋摸索著坐到他身邊,血腥味充斥著這間小屋,她撕下自己的內衣一角,替他包紮傷口。

    水鬼蕉也未言語,斷指處血流不止,沒有藥物,他只能輕揉著附近幾個穴位止血。突然的,幾滴水珠滾落到他手上,濺得粉碎之後,仍然滾燙。

    水鬼蕉輕嘆一口氣:「哭什麼啊,他們早點行動是好事。興許明天江家便會來人救你了。來,吃點東西。」

    單晚嬋哪有胃口吃東西,水鬼蕉摸索著把饅頭上的皮剝掉,也不管幹凈還是臟,就把饅頭皮往嘴裡送。然後把剝乾淨的饅頭遞給單晚嬋:「吃吧,別害怕。這還算好的,我尋思著他們恐怕得弄只手腳呢。」

    那饅頭已經冰冷了,上面染了水鬼蕉的血,一股甜腥之氣。單晚嬋終於忍不住哭出來。水鬼蕉把饅頭掰了喂她:「莫哭,明天他們要手要腳我也替你。就算要分屍也先分了我送回去。」單晚嬋把饅頭含在嘴裡,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水鬼蕉反倒笑了:「真要這樣,說不定我反倒比你先回去。」

    單晚嬋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一直壓抑的恐懼終於完全爆發出來。她邊哭還邊泣不成聲地問:「你痛不痛啊……」

    水鬼蕉摸摸她的頭,多天真的女孩。不過這麼一點傷,在她看來,已是天崩地裂。也正因為天真,所以顯得這麼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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