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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執天下 - 第63章宴火(五)字體大小: A+
     

    黃裳的午飯就在車上吃了。

    在搖晃的馬車上默默的吃著午餐,旁邊就只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伴當服侍,怎麼看都跟他京府之長的身份全然不合。

    早上做的飯菜放在暖盒中,一路陰燃的炭火保溫,拿出來時還熱騰騰的,不過口味就跟蒸過頭的菜肴一樣,變得軟爛難以下口了。

    黃裳卻似乎變成了王安石,木著一張臉,對面前吃的是什麼根本不在意的樣子。只是吃了幾口終究是忍不下去,丟了筷子下來。

    第一次在車上吃的時候,拿著事前做好的食盒,蔥蒜味飄滿車廂,遲遲不散。之後黃裳就知會家中、府中的廚師,在帶上車的菜肴中,嚴禁五葷之物,及魚蝦等腥氣重的食材。

    放棄了魚蝦等水產倒沒什麼,只是沒了蔥蒜薤韭這樣的調味料,菜肴的味道本就減了大半,又是加熱過頭,也就有一頓沒一頓的窮苦人還能吃得有滋有味,換作京師裡面的普通人家,嘗一口后就要拍桌子了。黃裳之前幾次硬撐著吃完,今天實在是沒法兒忍了。

    見黃裳吃得忍不下去,不打算再動筷子了,伴當歸勸黃裳,「五郎,飯要依時適量,不可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斷。」他從固定在車廂一角的小鐵爐上,提下一壺熱茶來,「要不用茶湯沖了吃?」

    養生之法在世間十分流行,就是沒讀過書,也能說得頭頭是道。黃裳也沒什麼說的,便用熱茶泡了飯,就著附帶的醬菜,草草吃完一碗。

    伴當將食盒拾掇了一下,道,「五郎你若不吃了,這些就賞給小人吃吧。」

    黃裳提醒道:「今兒難吃得緊,可不是前幾次了。那時還能入口,這一回是真真忍不得。」

    伴當念了一句佛號,「佛祖說過,漏下一粒米,死後都要餓三年贖罪。這些菜的材料不知比米貴多少,要是浪費了,不知要餓幾百幾千年了。」

    信佛的普通百姓,佔了大宋人口的一多半,不論是否虔信,地獄之說都是不會不信,倒是黃裳,給韓岡帶得都要成無神論了。

    聽了伴當的話,他反倒笑了起來,「這是我剩的,要下地獄,也是我下啊,輪不到你。」

    伴當忠心耿耿:「五郎你賞給小人,就是小人的事了。」

    「隨你罷。」黃裳也不想為此事爭論。

    伴當同樣飛快的將飯菜都撥到了自己的碗里,然後用更快的速度將之消滅乾淨。

    吃了飯、喝了湯,伴當道,「照小人說,五郎你這是何苦呢。真要吃,來不及回府,直接就就近找一家正店,誰敢不接待?」

    黃裳搖了搖頭,「你不懂,莫妄說。」

    伴當點頭,嘆:「小的知道,知道。」

    真知道就不會說了。黃裳忍下要搖頭的衝動。

    他這個身份就是三更天想吃山珍海味,都有一幫人趕著過來奉承,何況是中午?不就是做給別人看的?就像這個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家生子一樣,時不時的就表一表忠心,都是一個路數。

    伴當將食盒一摞收起,又將吃飯時放下的小桌板給收起來。車廂里一下就變得乾乾淨淨。

    黃裳半靠半坐在軟墊中,腰上給一塊坐殿墊得很舒服,正好能睡一下。黃裳這麼想的時候,眼睛就澀得快睜不開了。

    『還是睡一會兒吧。』黃裳想。

    他下午還要忙,而且比上午更忙。中午的休息時間,就顯得分外珍貴。

    如果知道做官會有這麼忙,黃裳覺得,自己年輕時肯定會重新考慮一下是否要焚膏繼晷的日夜苦讀。

    不過當年黃裳所見的州官縣官,都是三天一坐堂,隔日方理政,尋常時候,遊山玩水,飲宴招伎,過得是神仙日子。

    誰成想才二十年,官場上風俗大變,除非是不想往上走了,否則就是下到州縣裡面,那等神仙日子也別想過了。

    而大宋四百軍州,以政務繁瑣論,無有與國都開封相提並論者。號為天下最為繁劇之地,治下大政庶務層出不窮,達官貴人又多如牛毛,因為是京師一地之長,天下大政亦須登殿與聞。黃裳就任權知開封府後,背後射來的冷箭不知多少,想要在派系左右逢源,那是痴心妄想,

    百多年來,歷任權知開封府,做不到一年即離任的佔了一多半,做滿一任的寥寥可數,至於連任,黃裳覺得自己應是唯一一個。

    黃裳他如今已經是兩任四考,在無數煩難的庶務中磨光了稜角,磨平了脾氣,在開封府裡面做得想歸隱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前面還有一束乾草懸著,讓黃裳拉磨驢子一般保留著一絲希冀之心,他早就撐不下去了。

    黃裳也不清楚他什麼時候能吃到這束草,但他只能相信韓岡的承諾。

    半睡半醒間,車慢了下來。

    南薰門到了。黃裳猜測到。

    從內城往外走,一路上,也只有南薰門最為擁擠。趕豬進城的,也有出城去車站的,全都擁擠到了一處。

    出了南薰門,東面是青城行宮和祭天的圜丘,再遠一點,就是國子監。

    正是中午,平日里這個點,監中的莘莘學子就會蜂擁向街頭巷尾的各家食鋪。除了武學之外,進士、明法、明算、明工,其他隸屬於國子監的學院,都設在這一片。

    但這半月雨水過多,學生們整日聚於一處聽課講學,容易傳染疾病,死一個都是大簍子。故此五天前議政會議上通過決議,給師生們都放了假。

    本來放假的原因直說就行了,但章惇說要避免人心浮動,韓岡就提議乾脆把假期說成是放暑假。

    舊日國子監中正常節假,有旬休,有節慶,也有五月、九月的田假和授衣假。韓岡這麼一提議,田假和授衣假就沒了——國子監學校里上學,真沒幾個需要回家做農活的,換身冬衣也沒必要回家取——改成了寒暑假。

    假期如此一換,國子監裡面冬天的薪炭、夏天的藏冰便節省了許多,不過轉頭韓岡就提議給監中教授、助教加了俸祿,順便將學生的獎學金、助學金也加了一些,一進一出,賬算是平的。

    前後事一條條都安排妥當,讓人無從置喙,也不虞國子監師生中會有幾個人出來反對。當時黃裳就覺得,韓岡改動學校假期的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心中當是早有全盤打算。

    順便,韓岡這麼一改,學生的假期其實是減少了。年節本有半月假,但臘月十八到正月十八的寒假就把年節的假期給覆蓋了。不過剛剛有人提起來,章惇就說,學生就該頭懸樑錐刺股,一年加起來兩個多月的假還嫌不足,國家取士難道就是這等懶貨?接著這事兒就沒提了,誰也不會為了不相干的學生假期跟宰相頂牛。即使他們家裡有子弟在國子監中上學,作為家長,每一位議政都覺得,學生放假其實過年放個兩三天也就足夠了,平日里還是刻苦用功為是。

    而國子監是大宋最高學府,國子監將假期一改,天下學校就都要跟著改了。國子監的學生不要下田,但天下讀書人,要下田的可不少,尤其是蒙學,開辦蒙學減稅免賦的政策,讓數百萬幼子得以上學,而他們中的大部分,可都是需要幫家裡下田做活的。

    會上當時曾有人提出這個問題,但準備已久的韓岡自有對策。按他的規劃,蒙學可以有田假,只是不再集中在夏收的五月,而是按照各個地區自身情況而定。五月田假,乃是根據冬麥的收穫時間而來,江南種稻,春種秋收,河北和河東北部,永興軍路北部,都種春小麥,同樣是春種秋收,這些地方在五月時,農田裡面沒什麼活,八九月間倒是急需人力。

    只是為了防止傳染病而暫時性的放假,變成了影響全國學校學制的大事件。就像是覺得大門設得不好,最後將正面圍牆都拆了重修。這等事,黃裳聽說過,當時覺得那家人做事可笑之極,可這次會議后回想起來,說不定也是藏著某個緣由。

    不管怎麼說,假期變動的事在議政會議上定了,國子監當天就散了鴨子。學生們都被要求盡量留在住處讀書,不要多在街上閑逛,如果要離京回鄉,可以報予國子監,統一購票。

    悠哉悠哉的坐車回家,基本上能在八天之內抵達北地任何一路的首府,過去就是做官做到衣著朱紫,也沒這般輕鬆的旅程。南方諸路,則由於鐵路尚未與全國鐵路網連接起來,行程要慢一點,不過也沒幾個南方學生會在寶貴的一個月的假期里,用十五天在回家的路上,十五天在回校的路上,故而也影響不大。

    真想回去讀書時,那時候才是真清閑。黃裳百般感慨,往車窗外一張望,街道邊,人頭涌涌,儘是十幾二十幾的年輕人。街邊的店鋪里進進出出的,也都是士子裝束的年輕人。

    開封知府頓時瞪起眼睛,帶上了幾分怒意,「怎麼還是這麼多人?!」

    國子監放假,就是怕這些學生聚會一處,惹起了疾疫傳播。明明是放了假。卻還聚集在學校附近,這假期給的還有什麼意義?

    「五郎?」伴當不解的問。

    直接趕人?這樣可違反了兩位宰相隱瞞放假內情的本意了。且國子監生從來都是能惹事的主,黃裳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黃裳皺著眉考慮,還是晚上跟相公說一下,在國子監貼個告示,假期過後就考試,考不好就降級,上舍降內舍,內舍降外舍,外舍的就兩年內不許升舍,看誰還敢不回去讀書!

    有了決斷,黃裳搖搖頭,「沒什麼,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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