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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執天下 - 第35章歷歷新事皆舊史(中)字體大小: A+
     

    「在下前兩天剛去過城南的養濟院,那些小娃兒真是可憐。」一個滿臉油光,相貌可笑的胖子,在多景樓這座潤州最為勝麗的名樓雅間中嘆息著,「我張德生是讀書不成,只能行商。可那些官人,讀書進學,一個個把書都讀到哪裡去了?連孤兒孤女的口糧都能剋扣。」

    只看這張德生一身沒有花色的樸素綢衫,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金玉之物,沒人能想到他就是潤州最大的絲綢工廠主,背後還有著一個世家大族撐腰。

    「怎麼會少了?」張德生對面的儒生連忙道,「每人每月有十八斤口糧,太后和相公們的德政,誰敢剋扣?」

    張德生哈哈的笑了一陣,忿然作色,「對,對!要不是有太后陛下和章、韓兩相公的德政,這些棄嬰可都是要葬身溝渠,朝廷給付的口糧,也不會有人剋扣。只是小孩子不知道好歹,吃得太多……」

    「張兄!」

    那儒生屁股上好像生了瘡,坐立不安,連咳了幾聲,臉都變了色,不敢讓張德生再說下去。

    張德生長聲嘆息,垂下的眼角悲天憫人,「朝廷給的或許不少,但一干雀鼠居中盤剝,能落到小娃兒頭上,就太少了。小娃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飢一頓飽一頓,一個個面黃肌瘦的,阿彌陀佛,讓人看不過眼啊。」

    那張本有幾分可笑的胖臉,彷彿鍍上了一層光,變得莊嚴肅穆,讓人望之生敬。

    「那張兄後來又給養濟院捐了一筆?」儒生一邊問著,一邊拿著筷子夾了大大的一個蝦圓。

    「捐了一些。」張德生沒有絲毫得意,反而更顯低落,「當時帶了錢少了,回去后便想著讓家裡送了一車糧過去。只是又一想,若是給個百八十石,多是多了,但肯定沒兩天,都給那些『雀鼠』給分了去。便只能先給了五石米,不夠人分的,好歹能多留一些,剩下的,等下次再給。」他嘆了口氣,拿著筷子指著外面,「這世道,連行善都要思前想後,唉……」

    書生拿絲巾擦了擦嘴,離席起身,向著張德生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張兄德行高致,急公好義,小弟敬服。今日回去,必在報上一彰張兄之德。」

    「當不起,當不起啊。」張德生連忙跳起來,「在下捐錢捐物,也只是理當如此,豈是為了搏名?」

    「張兄你這話就錯了。如張兄這般德行,小弟不在報上為之彰顯,那還有什麼事值得宣揚的?小弟主持這份報,就得告訴潤州百姓,這世上不止有隻顧一己之私的小人,也有如張兄這樣的純德君子。教化生民乃是聖人之教,若能告知世人,善人能得善果,這便是教化了。非為張兄之德,也是為了教化之功。」

    一個時辰之後,張德生的馬車回到了家。

    待馬車在前院停穩,從車下來了一個酒酣飯足的胖子。

    一張胖臉越發的油光,剛剛跟潤州快報的副主編吃過飯,張德生心情很好。他拿著牙籤剔著牙,一步一晃的進了正屋。

    屋中一個老蒼頭等候已久,見了張德生,連忙上前行禮,「四老爺。」

    看了看那老蒼頭的臉色,張德生自顧自又繼續剔牙。等到從牙縫中,挑出一塊粉紅色的肉,他方斜睨著眼睛,吊著嗓門:「怎麼了?又出了什麼事?」

    老蒼頭愁眉苦臉,「稟四老爺,絲廠那邊的工人又在鬧了。」

    「又鬧?!」牙籤啪嚓兩段,張德生瞪起眼睛,「鬧什麼?是嫌錢少?一個月一貫半的工錢叫少?我還管他們吃管他們喝!你叫他們去問問,這潤州百里方圓,有沒有比我更大方的東家!」

    「小人也這麼說。可那些工人說……說……管飯只有中午一頓,飯又稀,還多黑米,吃著有怪味。還說……」老蒼頭吞吞吐吐,邊說邊觀察著張德生的臉色。

    「還說什麼?」張德生掛著臉問。

    老蒼頭低下頭,「還說老爺一直拖著工錢不發,只能從賬上借支,年底拿工錢抵賬時還要記利息。」

    張德生重重的哼了一聲,「絹賣不掉,我拿什麼錢給他們?契書上也寫明了,一季帳一季還,最遲年底結清。我去年年底沒結清嗎?我可是半點沒虧欠他們!」

    「可他們……」

    「什麼他們!」張德生暴怒道,「那群窮骨頭,都是看你軟,覺得你會幫著他們說話,才敢鬧。別忘了,給你工錢的是誰,是我,還是那些窮骨頭?要不是看著你女兒的份上,早就把你開革了。你回去對張武說,誰敢鬧事,都抓起來送到官里去。」

    老蒼頭被罵得抬不起頭,嘴也不敢回,只知道點頭。

    「嫌沒錢,不會做烏龜叫自家的婆娘去賣啊。那樣來錢最快!」張德生罵罵咧咧,發作道,「過兩個月,倭國的奴工運來,就把他們都開革了。這班賤骨頭,等了他們還不上賬,看老子怎麼收拾他們。」

    罵了一陣,張德生把自己小妾的父親趕了出去,另叫了一個管事進來,「倭國那邊還有多久才有新貨來?」

    「回老爺的話,秀州來人說,這段時間倭國管得嚴,新貨到得太少。又說請老爺放心,等到遼國皇帝同意,就能光明正大的發賣了。」

    「什麼皇帝,是偽帝!」張德生沒好氣的更正道,「利這般厚的買賣,早就該做開了。還拖,拖到什麼時候?這一來一回少說耽擱了我半年,這可就是少賺半年的錢。還要多受半年那些窮棒子的氣!」

    張德生髮著牢騷,管事的不知該說什麼,低著頭等牢騷發完。

    等到一通抱怨發泄完畢,張德生才又對管事的說,「到時候留幾個人下來,怎麼操縱這些機器,還得先教一教,等教會了再開革。還有,工廠裡面管事的,不需要什麼本事,只要聽話,只要聽老爺我的話!」

    ……………………

    「那些絲廠的工人當真是慘。」田軫回到編輯部,剛換了衣服,就連聲道,「在工廠里只做了半年的工,就雙手潰爛,雙腳浮腫,瘦得脫了型,都不成人樣了。你們是沒去看過,張家的絲廠,整座廠房到處是濕漉漉的。又熱又悶,在裡面待上半日,就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那些工人就要在這種廠房裡面做工,還得把手探進滾水中取線頭,簡直不把人當做人。」

    一名編輯語帶調笑,「張德生可是有名的張大善人!」

    「善?」田軫朝底下啐了一口,「去了養濟院就只給了三貫多錢,五石米。這幾天就只見他上了酒席,就是好一陣宣揚,還以為他捐了三百貫、五百石呢,原來就舍了這麼一點。」

    「我聽說,昨日那張胖子在金山寺捐了八十貫的香錢,僧眾一人一匹緞子,用來裁衣。而且他家的老封君每個月定例的要給金山寺和常樂庵各五十斤香油,點長明燈用。」另一個編輯說道。

    田軫氣哼哼的說道,「不做人事,還想在佛祖面前討好,等他死後,不下地獄才有鬼。」

    第一位編輯道,「死後的事,死後再說。現在的事,誰也拿他沒辦法。開絲廠的陸、張、尤、段皆為郡望,哪家沒三五個進士撐腰?張德生的親叔可是在河北做知州。」

    「說什麼呢?」從門口走進一人,正是陪著張德生吃飯的儒生,「張德生那些商人是姦猾,可他們沒犯王法啊。殺人放火,官府能管,不給工錢,官府也能管,這做工太苦,官府怎麼管?又沒人逼著那些工人去絲廠上工,覺得苦,那就不去好了。青天白日,縱是郡望,也不可能逼著人去他們家裡做活。而且……」

    「而且什麼?」

    「我聽說段家現在已經在用倭人做工,開革了不少絲工。等張家也學了這一招,就不用聽那些抱怨了。」

    「怎麼會沒抱怨?世所謂男耕女織,少了紡織的進項,只靠土裡刨食,又有幾家能吃飽飯的?傾家蕩產的也是所在多有。」

    「吃不飽飯可以去拓邊啊。」那儒生道,「沒看朝廷將養濟院改歸了保赤局嗎?流民也好,乞丐也好,只要未滿十二,朝廷都不會白白養著了。若是沒飯吃,趁早去官府報名,到邊疆拓荒。聽說西域雖多荒漠,但雪山腳下水土亦佳。而雲南新疆,則是四季如春,土地肥美,更勝江南許多。」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豈不聞故土難離?」田軫反駁道。

    「既不肯做工,又不肯移居,我看不是故土難離,也不是做工太苦,而是懶吧?照他們的想法,恐怕是盼著朝廷白白養著他們最好。」

    田軫一時氣結。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朝廷其實做得夠好了。實在沒飯吃,朝廷還是會給你地,種了糧食自己吃。難道這些還不夠嗎?張德生之流縱然殘苛,可為什麼倭人能吃得了苦,他們吃不了?還不是懶!」

    田軫忿然道,「等那些工人鬧起是非來,朝廷會這麼說嗎?」

    「潤州有朝廷的兵,對岸還有鐵路。真出了亂子,就算能弄出些聲勢來,十日之內,就能平定下來。」

    「出事了,出大事了!」儒生的話音未落,一個編輯就跑了進來。

    「段家的絲廠起火了,張家絲廠也亂了。出大事了!」

    田軫驚訝的與其他幾位同事對視了一眼,這烏鴉嘴今天竟然對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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