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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執天下 - 第36章滄浪歌罷濯塵纓(29)字體大小: A+
     

    「戶絕田啊……」

    代州、忻州不知有多少戶人家死絕了,房屋被燒,家財被奪,但田地可是燒不掉奪不走,都變成了無主的戶絕田了。

    依宋律,戶絕田要收入官府,成為官田。但同村的鄰居,只要還活著,完全可以趁機侵佔甚至吞沒這些土地。膽小的動一動界碑,膽大的直接把界碑拔了。

    只要事後能打點好縣中下去計點戶口、土地的胥吏,就能安安心心的將田地侵佔下來。如果還想要穩妥一點,再去偽造一張田契也就夠了。

    田契分為白契和紅契兩種。紅契是在官府備案的,交過了契稅,蓋了鮮紅的印章。白契則就沒有備案,只有買賣雙方和中人、保人。這兩種買賣契約,在斷案時都可以作為證據,不過紅契和白契相衝時,還是以在官府中有存檔的紅契為準。只是如今的代州官衙,戶籍也好,田契也好,都燒了乾淨。掏出一張白契來,就能證明田地的歸屬了。再交點錢,還能編進新訂的官衙籍簿中。

    黃裳自是知道現在代州鄉里的情況,「那誠伯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都不辦。當務之急是把田開墾起來,糧食種出來。只要能開闢出來,就是沒田契也好說。」田腴苦笑著,現階段,孰重孰輕必須要分清。他當然也想去整治一下那一干姦猾之輩,可雁門縣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儘快恢復生產,不再依靠朝廷的救濟來維繫百姓的生活。

    「章質夫也這麼想?」黃裳問道。

    「我只要考慮雁門一縣就夠了。但章府君還要想著繁峙、五台和崞縣。」田腴慢慢的搖頭,他和黃裳都是韓岡門下士,但章楶不是,有一個知樞密院事的族弟,行事無須依從韓岡,「知繁峙縣是陳豐,他還好說。但五台和崞縣,樞密並沒有推薦,新上任的知縣會怎麼想怎麼做,章質夫免不了會有些顧慮。」

    「……樞密若能回京中,與章樞密在朝堂上聯手起來,想必章質夫就能放心去做了。」

    當年廣西邕州被屠之後,韓岡立刻組織了大量人力開闢渠道,對邕州的田地進行集體耕種,而無視原來田主的所有權。很多避難回來的大姓、富戶,都對此頗有微詞。甚至有人上告到開封,也幸好當時朝廷對平定交趾極為迫切,沒有追究韓岡的責任。

    而現在的情況,和議已定,遼軍已退,就有了內鬥的餘暇。不說別的,京城中很多人正想找韓岡的把柄。縱然韓岡本身無懈可擊,只要將韓岡身邊的人放倒幾個,他也肯定要受到牽累。章楶私心裡肯定是不願意為韓岡冒風險,不比黃裳和田腴,甘願為韓岡衝鋒陷陣。

    「朝廷……」田腴搖了搖頭。兩府中那幾位怎麼可能讓韓岡和呂惠卿回去。

    韓岡、呂惠卿二人攜臨危救難和開疆拓土之功返回朝中,立刻就能聚攏起一大批官員投效,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在京的宰輔們手中奪下一大塊實地來。可只要能攔住兩人幾個月,讓其高漲的聲望漸漸回落,讓皇后、群臣和百姓的興奮重新沉澱,想要投奔兩人的官員就會少上許多。

    而且兩人既然不受已經在京中多日的同僚們的歡迎,那麼下面的官員們想要投效就必須要冒開罪一位平章、兩位宰相和數位執政的風險——而趨吉避凶的智慧,官員們不缺少。而雪中送炭雖好,但萬一還沒有等到收穫的一天,便引火燒身可就不妙了。

    在兩府中爭權奪利的背景下,韓岡的藥王弟子光環現如今也發揮不了作用。既然他在外數月,皇太子都平安無事,那麼再拖上兩三個月也不會有太大的關係。

    黃裳哼了一聲,不屑之意溢於言表:「朝廷怎麼想的不用管,反正樞密的準備快差不多了。」

    「京營真的能成事?」

    「既然誠伯你的職位都已經定下了,那麼京營禁軍的『功勞』也肯定有了賞賜,朝廷豈會拖延?」

    黃裳在功勞二字上加了重音。河東戰事中,韓岡把京營禁軍的作用發揮到了最大,但如果他們能有河東軍一半的戰鬥力,早在太谷縣,置制使司就能戰役的目標改成全殲敵軍,而不是退敵了。

    「他們真有鬧的膽子?」田腴仍有疑慮,「聽說當年仁宗皇帝大行,英宗即位,京營曾以賞賜不足鬧了起來,不是給殿帥李璋一句話就給罵回去了嗎。」

    這樁公案傳得很廣,往往士人評論軍伍的時候,都會拿來做例子。

    「那是他們沒有上過戰場,立過功勞。上過戰場之後,自以為了不起的可是多得很。」

    「……的確。」田腴點了點頭。確不是一回事。同樣賞賜微薄,有功和無功,鬧起來的底氣和聲勢都不一樣。他又嘆了一聲:「朝廷諸公私心太重啊,樞密常說禮尚往來,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而為。」

    「不過這都是我們在胡猜啊。」黃裳又道,「樞密到底是怎麼想的,誰知道。」

    田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這些全都是他們私下裡的猜測。縱然一目了然,韓岡也絕不會向任何人承認他的私心。不過總有蛛絲馬跡能看得出來。

    身為韓岡身邊的親信,兩人皆知韓岡本來準備在河東就開始清理軍中空餉,可當他開始著手去做,並寫信想徵得王安石的支持的時候,卻發現他的岳父有意讓他留在河東。韓岡的想法當即就變了。

    他本以為可以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可是現在沒有足夠的支持,反而會被同僚落井下石,這樣的局面下韓岡可不會往火堆里伸手。不勞幕僚們苦勸,韓岡自己就很乾脆的放棄了,戰事一結束直接就把京營都打發回京。

    但韓岡究竟有沒有熄了之前的心思,那就誰都弄不清了。而這樣情況下打發回去的京營禁軍,究竟會給朝廷帶來什麼麻煩,也很容易看得清楚。

    斬首、俘獲還有經歷過的戰鬥,韓岡在奏章中一點沒有剋扣,甚至還把功勞簿公開給了所有的將領觀看,讓他們自己來確認。最後還當面封存送去了京城,以示其公。

    韓岡都做到了這一步,最後怎麼封賞那就是朝廷的問題了。

    「不過也有可能,樞密另有方略。以樞密的性格,不會將賭注壓在一門上。」

    現如今,朝堂中的緊要差遣,全都給人佔了去,都沒留給呂惠卿和韓岡一星半點。

    按情理理說,如今就讓呂惠卿及韓岡兩人回京,他們一時之間也爭不過根基牢固的其餘宰輔。孓然一身的進了兩府,只有被架空的命,存在感只在畫押、蓋章上。

    可是韓岡和呂惠卿都不是沒有基礎的人,在朝中有門人、有奧援,本身又有年齡和功績上的優勢,不愁沒人投效。

    這兩條強龍回朝,肯定是要搶班奪權的。這當然會引起已經大權在握的宰輔們的忌憚。且韓岡相對於呂惠卿,身上還多了一重公案,道統之爭讓王安石都不想他回京太早。

    縱然皇后希望韓岡能早日回京,但只要宰輔們那邊不同意,皇后一人是擰不過他們。因而直到六月艷陽高照,韓岡依然逗留在代州,不尷不尬的做著他的置制使。

    換做是別人,這時候肯定是急得心中如火燒。可韓岡都是氣定神閑,好像是一點也不擔心回不去。

    「樞密若是沒有把握,今天就不會這般悠哉悠哉的去吃冷淘了。」

    田腴的話有點盲目,但黃裳卻覺得他並沒有說錯。

    縱使親近如他們這些幕僚,也沒人能看得透韓岡韓岡。比如他的學問,比如他的見識,都很讓人費解。世間都說是天授,但韓岡卻總是振振有詞的解釋為格物而來。

    這真是個好理由。

    比起攻讀經史,格物致知其實更需要時間去積累。黃裳喜歡兵法,對山川地理下過很多心思。真正要精研地理,就不能坐在家中翻書堆,而是必須腳踏實地的去各地探查。這也可以算是格物。其所用時間之多,遠遠超出在家中讀書的消耗。

    無論是天文地理,還是自然萬物,都是需要消耗大量時間來研究的科目。可到了韓岡這裡,很多顛覆了常識的見聞、道理,似乎沒用太多時間就給他格致得到。

    《桂窗叢談》就不說了,前些日子曾與韓岡閑聊,不知怎麼就談起了釀蜜。黃裳最多也只能分辨不同蜜源的特點,而韓岡就不同了。

    他不能分辨槐花蜜和桂花蜜的區別,但他卻能將釀蜜的手法說得頭頭是道,好像比蜂農都要精熟。比如那王漿,黃裳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任何一個蜂巢中角度一模一樣的格子,聽到韓岡說了,方才驚覺竟有此事。而蜂群中的后、王、兵、工之分,如同人間的國度,更是讓人匪夷所思,卻無從質疑。

    『可能真的是天授吧。』黃裳想著。

    不是說韓岡的識見,而是他格物的能力。別人需要長年累月的觀察、積累,而他或許只要一瞥就能看透。天地之事如此,那人事呢,或許也能一眼看破吧……否則也做不到不及而立便身登兩府。

    而現在的情況也讓人不得不認為,他真正的手段還沒用出來。

    「誠伯。」黃裳突然問田腴,「樞密那一日在張孝傑當面說的一番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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