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而入。
殿內漆黑幽深一片。
從門窗與地磚上沾染的灰塵就能看出,純陽殿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有人前來。
與當日在九江城外渡船上。
那老船夫所言,倒是有些出漏。
不過。
想來也是正常。
畢竟他上次來還是一二十年前,那時匡廬山還算平靜,作為洞天福地之一,山中隱士無數。
仙人洞香火併未斷絕,有避世修道之人,時常過來清掃擦拭。
又有道人於此落道。
替人解簽。
所以他才會說仙人洞靈驗無比。
只是,前些年,匡廬山匪禍成災,隱居在此之人死得死逃得逃,即便之後了塵長老剿匪,純陽殿還是就此荒廢。
石殿規模不大。
是單層歇山式建築。
殿內除了供奉有呂祖石像之外,幾乎再見不到多餘之物。
「火給我。」
看到這一幕,鷓鴣哨不由暗暗嘆了口氣。
從踏入修行過後。
他便徹底以道門弟子自居。
哪裏見得了道殿如此荒廢。
「是,師兄。」
聞言,老洋人立刻摘下背簍,取出火鐮火石遞了過去。
接過火鐮,鷓鴣哨快步走到神像外的石台上,簡單請掃了下,這才燃起火,將所剩無多的蠟燭重新點燃。
藉著搖曳的光火。
他也終於看清呂祖神像。
與古書中記載幾乎如出一轍。
生而金形木質,道骨仙風鶴頂龜背,虎體龍腮鳳眼朝天,雙眉入鬢,身長八尺二寸,著道袍,負長劍。
看神像樣式風格。
應該是明初時修建。
據說朱元璋稱帝后,為了維護統治,證明自己天命所歸,編撰了不少神話。
其中最多的便是仙人洞。
如此看來,傳聞應該不假。
神龕中的呂祖,身形高大,眸光如火,衣冠鬚髮無一不是細緻入微,雕刻的栩栩如生,顯然是出自名家大匠之手。
供台上落了厚厚一層香灰。
但爐子卻是不翼而飛。
大概率就是被當年那些在此落草的山賊順走。
鷓鴣哨無奈,只能從一旁的竹筒里找出三根還算完整的長香,點燃后,插在了一旁石壁縫隙中。
隨着裊裊青煙緩緩朝四周瀰漫。
純陽殿中再度恢復往日神秘之感。
「你小子整天背着個簍幹啥?」
一行人四下看過。
楊方則是盯着老洋人身後一臉不解。
平日裏沒注意,如今想想,他才猛地發覺,無論何時,老洋人似乎都是竹簍不離身。
相處這麼久,兩人也算熟稔,眼下見他師兄鷓鴣哨走遠,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心中好奇,靠近過去低聲問道。
「秘密。」
「你最好還是別問得好。」
老洋人眉頭微皺,看了眼搭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
楊方這傢伙哪裏都好。
就是太自來熟。
「火鐮也算秘密?」
「那當然不算秘密,但竹簍里的肯定算。」
聽到這話,楊方心神一下就被勾了起來,以他對老洋人的理解,能讓他如此重視的,除了那把形影不離的大弓外,這絕對是第二件。
「別婆婆媽媽了,有什麼不能見人的寶貝。」
楊方目光不動神色的掃過竹簍。
心裏暗暗盤算著。
但猜了幾樣,又被他一一否定。
看着挺沉,應該不是明器之類,畢竟搬山一脈倒斗從不求財。
而且,不知道為何,當他目光掃過,心中竟是莫名的出現一股悸動。
那是對兇險的敏銳嗅覺。
但越是如此,楊方心中好奇便愈發壓制不住。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麼。
只是窺探一眼,就能讓自己如墜凶巢。
神色間卻沒有太多表露,只是故作不耐煩地道。
「真想看?」
「那等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老洋人忽然玩味的笑了笑。
被他一笑。
原本還好奇十足的楊方,心頭反而一下沒了底。
「不是,你小子嚇唬誰,一破竹簍里總不能藏着頭鬼吧?」
「那不能。」
老洋人搖搖頭。
又看了眼師兄的方向,見他正在擦拭神龕和供台,並未注意到這邊,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示意了下楊方,讓他動作快些。
見狀,楊方心頭不禁一動,深吸了口氣,湊到他背後,伸手快速將竹簍掀起一角。
轟——
只是。
剛掀開一條縫隙。
一股狂躁、野性又凶戾驚人的氣息,猶如決堤山洪一般,轟的一下撲面而至。
饒是楊方已經有所心理準備。
但面對那股異於尋常的詭異氣息。
整個人還是如遭重擊,身形朝後連退數步,若不是身後打神鞭上道家符籙自行亮起,將那股氣息憑空打斷。
僅僅是一個照面。
他就要身受內傷。
「娘的……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楊方一臉的不敢置信。
要知道,唯一一次輸給崑崙。
他還算心服口服。
但和老洋人切磋交手的次數,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單憑身手,在不動用武器的前提下,近身殘殺他幾乎都是碾壓過去。
如今這傢伙身後背着的一隻竹簍。
竟然連對方的身影都沒見到。
就將自己逼退。
楊方哪能服氣?
深吸了口氣,壓下紊亂的氣血。
不過,比起剛才的莽撞,這一次他表現的就要謹慎太多,反手握住打神鞭,一步步小心靠近過去。
見竹簍並無動靜。
這才閃電般探出手去,重新將竹簍掀開。
驚鴻一瞥間。
他終於看清了竹簍深處。
「妖?!」
只是,目光落下的一剎那,他腦海里並無其他念頭,只有一股無力和恐懼。
兩雙猩紅如血的眸子。
層層堆迭的鱗甲。
四肢粗壯,形如甲獸。
他也算是見多識廣,竟是從未見過長相如此詭異之物。
除了妖,楊方再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後悔了沒?」
「讓你小子別好奇,現在好了。」
見他怔怔的站在原地。
老洋人拍了下他肩膀,笑着錯身而過。
一直到他走遠,楊方仍舊無法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開簍之前,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想不到老洋人那傢伙竟然整天隨身背着兩頭妖怪?
搬山一脈不是道人么?
這是什麼奇怪的癖好。
楊方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不過……
今日對他而言,卻無疑是荒誕離奇的一天。
陳掌柜是修道之人。
搬山師兄妹三人也都古怪不可測。
他現在都懷疑,這個世界是否真如自己看到的那樣,還是說……雲霧籠罩之下的天地間,有着太多未知的存在。
如傳言中的妖、鬼、仙、靈。
真是如此的話。
那粽子也就好解釋了。
這些年四處倒斗,打神鞭下也鎮殺過不少屍僵。
以往他也有過懷疑,但師傅只說屍僵之物,並非妖鬼,只是生前煞氣怨念太重,再加上風水不適,陰陽不調,才會死而不僵。
但此刻,他忽然覺得,或許自己一直都是錯的。
「掌柜的?」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
純陽殿深處,突然傳來一道驚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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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方一下清醒過來,不敢多想,他怕自己二十年好不容易形成的觀念,一朝盡數崩塌。
吐了口濁氣。
隨後才若無其事的朝一行人那邊走去。
等他走近了,才發現陳玉樓從神像后取出了一塊青色條石。
大概半米來長。
條石中間向里微微凹陷下去。
似乎有什麼在上面打磨過。
與工匠師傅用的磨刀石倒是有幾分相似。
但不知道為何,陳玉樓竟是有種如獲至寶的樣子,楊方眉頭不禁一皺,一塊破石頭難道還是什麼寶貝?
放今日之前,他絕對會嗤之以鼻。
但見識過陳玉樓手段,以及老洋人竹簍中的妖物。
眼下的他,卻再不敢有半點輕視。
「陳掌柜……這石頭是有什麼過人之處么?」
楊方指着他手裏的條石,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些。
「楊方兄弟,可曾聽過解劍石?」
「解劍石?」
楊方一臉錯愕。
還是邊上的鷓鴣哨,率先反應過來。
「聽說武當山上有一塊。」
「陳兄,可是同一件器物?」
陳玉樓拎着那塊無意發現的解劍石,饒是他,一張臉上也是難掩喜色。
「道兄只說對了一半。」
「武當山那塊解劍石,是因為有明一朝,武當道宗地位超然,被朝廷賜予無上權利,無論是誰,到了解劍石處,也許解劍下馬。」
聽到鷓鴣哨說起武當山解劍石。
陳玉樓並無絲毫意外。
他眼力見識,絲毫不在自己之下,知曉其名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
若只是如此。
他又豈會如此激動?
以他的境界,縱然是武當山那塊解劍石,也不值一提。
畢竟再如何也不過一塊石頭罷了。
但眼下這塊青石不同。
解之一字,取的是真解、磨礪之意。
「難道,這是當年呂祖用來解劍的青石?」
鷓鴣哨眉頭一挑。
腦海里泛起一個大膽的念頭。
「錯不了。」
陳玉樓點點頭。
之前進入仙人洞前,他還笑着對楊方說,呂祖修行之地或許會有機緣。
沒想到,一語成讖。
只不過這份天大的機緣,並未落在楊方身上,而是自己。
他們一行六人中,也只有他用的是劍。
這方解劍石。
放在俗世,不過磨劍所用。
但呂祖之物,哪怕就是一塊石頭也非同尋常。
此刻倒提着解劍石,陳玉樓甚至能夠感受到其中蘊藏的那股驚人鋒芒。
而負在身後封入鞘中的龍鱗劍,更是顫鳴不止。
似乎隨時都會破鞘而出。
除了呂祖曾用它解劍,陳玉樓再想不到任何可能性。
畢竟呂祖雖是丹鼎派祖師,但生平最為驚人之舉,卻是一把飛劍斬黃龍。
所以又有劍仙之稱。
傳聞他就是在廬山遇到火龍真人,得授天遁劍法以及內斂金丹的道法,方才入道,直至修鍊登仙。
從他生平所做詩中也能窺見一二。
『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斬人頭』
『一劍當空又飛去、洞庭驚起老龍眠』
『仗劍當空千里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寥寥幾句,劍仙形象已經躍然紙上。
只可惜,呂祖飛升時將本命飛劍隨身帶走,否則若是能夠尋到他的佩劍,縱然是蛇神重生,陳玉樓也敢獨身一戰了。
不過么。
解劍石也是舉世無雙的好東西。
其中封存的劍意之盛,絕對是他生平僅見。
他的龍鱗劍養了這麼久。
劍意也不及它的百分之一。
數月前在石君山,龍鱗劍出爐時,他還想着能不能找一隻養劍葫,蘊養劍意。
沒想到,今日竟然能夠得到呂祖解劍石。
比起養劍葫絲毫不差。
若是龍鱗劍能夠蠶食掉解劍石中的劍意。
到時候可就不僅僅是一件大妖凶兵,而是道門法器,真仙遺留了。
「等等……」
原本還故作鎮定的楊方。
聽到兩人言語。
本就被衝擊嚴重的內心,這會更是脆弱,彷彿輕輕一推就能碎成無數。
「陳掌柜,您的意思,呂祖並非神話人物,飛升登仙……也是確有其事?」
聽見那道顫音。
以及楊方臉上根本遮不住的難以置信。
正盯着手中解劍石失神的陳玉樓,不禁搖頭一笑。
「呂祖為唐代人士,道家丹鼎派祖師,史書中明確記載的人物,當然是真,怎麼可能是隨意杜撰而出。」
「至於飛升登仙……」
陳玉樓笑着看了他一眼。
「信則有不信則無。」
「楊方兄弟不必過於糾結。」
只是,這話一出,楊方非但沒有被安撫到,心神反而愈發驚疑不定。
聚水為人、豢養妖獸。
再加上前段時日在陳家莊,總聽人說起莊上有一頭能言會語的猿猴。
不過一直無緣見到。
他也就沒當回事。
只以為是莊戶誇大其詞。
但眼下想起,他卻愈發覺得不對。
既然有修道者、有妖鬼,那麼神仙……或許同樣存在。
所以,之前在洗劍池外時,陳掌柜才會讓自己慎言,還說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分明就是在暗中提醒自己。
「咕咚——」
想到這。
楊方不禁重重吞了下口水。
餘光更是悄然瞥了神龕中的呂祖神像。
先前他只覺得匠人手藝實在高超,雕刻得栩栩如真,鮮活如生。
但如今再看,他卻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趕緊收回目光,再不敢亂看。
「那,那個陳掌柜,我之前說錯了些話,對呂祖老人家太過不敬,是不是燒柱香磕幾個頭,就沒事了?」
「可以。」
「那行……」
得到肯定答案。
楊方哪裏還敢耽誤,拉過地上蒲團跪下,咚咚咚一連磕了好幾個頭,口中還不忘念念有詞。
這一幕看得眾人忍俊不禁。
差點就沒繃住。
之前在外面有多輕佻,眼下就有多敬畏。
「夠了夠了,楊方兄弟,心誠就好。」
見他半天沒有起來的意思,陳玉樓拍了下他肩膀笑道。
楊方這才起身。
一張臉上再沒有了往日的玩世不羈。
說他是道門信徒都不為過。
陳玉樓強忍着笑意,並未點破,今日此事對他而言,短時間內確實是場天大的衝擊,但同樣的,也是為他推開了一扇窗戶。
眼界不再拘泥於區區江湖。
武道拳腳。
等他什麼時候走出來了。
絕對是脫胎換骨的時候。
並未耽誤,陳玉樓提着解劍石,帶着一行人原路返回。
穿過十多座山峰,直到日暮時分,才終於抵達無苦寺外。
只是。
讓一行人意外的是。
閉關多日,一心破譯龍骨天書的了塵長老,竟是出現在了廟中。
此刻正盤膝坐在大殿中。
「難道……」
遠遠望見那道蒼老背影。
鷓鴣哨心神不由一震,臉上滿是期待。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說不出的緊張。
一旁的花靈和老洋人,分明也想到了這一步,原本還在談笑的臉色一下繃緊。
「別擔心。」
「了塵長老既然出關,必然是有進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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