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在安靜的樓道里盪開清晰的回聲。▲𝐺𝑜𝑜𝑔𝑙𝑒搜索▲
幾乎擋住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後面,郁白的表情很平常,仿佛只是在問候對方吃了沒有。
而眼前這個明明聽到了冒犯性提問的鄰居,並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回答。
空氣陷入詭異的沉默。
趁這個時間,郁白認真地觀察著對方。
昨天在故障電梯裡遇見的時候,郁白沒有仔細看他,對他的印象僅僅是藍眼睛黑頭髮的疑似混血兒。
而在這一刻極近的面對面中,他清楚看見了那雙灰藍如湖水的眼眸中涌動的情緒。
那本該是一雙很冷的眼睛,因為過分美麗和剔透,所以似乎不應該屬於人類,而屬於一個漫長空寂的冬天。
但現在,那裡面透出一種很鮮活的不安。
郁白的視線又往下移,掠過對方高挺的鼻樑和雕塑似的下頜線條,微微滾動的喉結,布料覆蓋下寬闊的肩膀和胸膛。
……身材不錯。
但確實不是可怕的肌肉男。
不然他至少會拉上嚴璟再來敲門。
比起那種誇張的健美體型,他還是更喜歡這種內斂又有力量感的身材。
半分鐘過去了。
郁白的目光在對方身上轉了一圈,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
任他打量的鄰居還是沒說話。
在被質問是不是人的這一刻里,這傢伙究竟在想些什麼?
郁白這樣想著,就看到經過漫長的沉默之後,近在咫尺的鄰居終於有了回應。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
點、了、點、頭。
見狀,郁白淡定地哦了一聲,轉身離去。
很好。
肯定不是人。
正常人誰會在聽到這種問題以後面色變幻半天最終故作鎮定地給出這種回答啊?!
要麼一臉茫然地以為自己聽錯了,要麼不太高興地以為自己挨罵了才對。
所以,考慮到自己的鄰居是種非人類的未知存在,郁白在扭頭進家門之前,揭下了門上的紙條,又彎腰拿起了地上那份小小的禮物。
不能當場拒絕別「人」的好意。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關上了門。
回到熟悉的房子裡,郁白背靠著門,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膛里加快的心跳聲。
屋外沒有更多的動靜了。
他的非人類鄰居並沒有找上門來。
屋裡的嚴璟正在打電話,不死心地追問著昨晚喝了同一碗蘑菇湯的父母。
「你們倆真沒事兒啊?沒有出現幻覺嗎?比如看到什麼特別大的水果啊,聽到爆炸的聲音之類的……不是,我沒喝高,一點酒都沒喝,我現在可清醒了!」
對於普通人來說,要消化剛才發生的一切確實有點困難。
即使是從小在殯儀館玩捉迷藏長大的嚴璟也不能免俗。
郁白是個例外。
他心裡雖然也有難以置信,但依然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
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到大經歷過的戲劇性事件實在太多,「與非人類生物成為了鄰居」聽起來好像也不是特別出人意料。
……
好吧,還是挺出人意料的。
不過,既然這個世界上有非人類生物的存在,那是不是也真的存在鬼魂?
嚴璟挨了爹媽一頓罵後沮喪地掛掉電話,抬頭就看見郁白倚著門,似乎在發呆。
「小白你剛去哪兒了?誒,你手裡的球哪兒來的?從石獅子嘴裡摳下來的?」
他念叨著,見郁白沒有反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想啥呢?」
郁白回過神來:「我在想我爸什麼時候回來看我。」
「啊?」嚴璟反應了一下,瞬間目露驚恐,「你哪個爸?」
「……你覺得我有幾個爸?」
「嚴格來說,一、一個吧。」嚴璟不禁打了個哆嗦,「不是大哥你別嚇我啊,你這樣我害怕。」
回憶著從昨晚到現在的離奇經歷,擁有脆弱心靈的普通人類嚴璟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老實說,是不是準備改行開鬼屋了?哭聲啊西瓜啊爆炸魔術啊都是你在測試遊樂項目對不對?你快說對啊,不然我現在就跑回家!!」
「不對。」
郁白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自我安慰,同時做出了決定:「先別回家,你是目擊證人。」
「啥玩意兒?我目擊了什麼?」
「全部。」
郁白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熟悉的電話號碼。
作為一個在信仰唯物主義的法治社會裡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守法公民,遇到這種事的第一選擇,當然是報警。
鑑於事情實在離奇,為了避免自己一開口就被接線台當做騷擾電話,所以郁白沒有打110,而是打給了一位和他相識多年的人民警察。
厲南驍來的時候拎著一袋沉甸甸的塑料飯盒,裡面不斷溢出讓人食指大動的酸甜香氣。
「是以前我經常帶你去的那家糖醋裡脊,我打包了三份,你可以凍起來下頓再吃。」
說著,觀察敏銳的刑偵隊長掃了一眼垃圾桶,沒看到外賣盒的痕跡,溫聲問:「今天還沒吃飯?」
郁白搖搖頭:「本來要叫外賣的,後來忘了。」
他剛說完,又立刻補充道:「是今天沒時間做飯,才想叫外賣的。」
嚴璟咽了咽口水,表情很老實,站得筆直:「厲叔叔好,我也沒吃。」
厲叔叔微微一笑:「那正好,趁熱吃。」
雖然郁白只有一個早已去世的父親,但在成為孤兒之後,他的人生中有了不止一個父親般的存在。
比如幸運地逃過一劫後因為報恩將他視如己出的前任黑老大孫天天。
比如當年參與處理事故後因為同情始終關心照顧他的現任刑偵隊長厲南驍。
儘管看起來很彆扭。
但他們倆的名字並沒有放反。
有著冷冽霸氣名字的厲南驍反而是個看上去很溫和的人。
等兩個人吃完了三份糖醋裡脊,也講完了這兩日的奇遇,厲南驍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他語氣平靜地確認道:「不是在開玩笑?」
郁白說:「我就怕您當我是在開玩笑。」
厲南驍聞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先去檢查廚房。」他站起來,「等一下再去天台看。」
嚴璟見狀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小聲對旁邊的郁白說:「信了信了,還是警察叔叔靠譜。」
郁白卻不是很樂觀:「但是現在廚房裡什麼也沒有。」
雖然他們親眼見到隔壁的廚房炸了,可又親眼見到那些濃煙四起的景象消失,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這會兒從窗口望出去,隔壁廚房檯面上的食用油、鐵鍋、塑膠袋仍在那裡,炸過一回廚房的鄰居似乎放棄了再試一次。
但在其他人看來,這幅景象只是有人買了東西以後隨手放在那裡而已。
厲南驍的檢查結論也是如此。
「那間廚房很久沒有開過火了,牆面上沒有新鮮的油漬,台面積灰,只有洗手池在最近使用過,裡面有積水。」
說著,他瞥了一眼郁白:「你家的廚房也一樣,平時只用來洗手,還跟我說只是今天想叫外賣?」
「……」郁白乾笑一聲,「我錯了厲叔叔。」
這大概就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一旁低眉順眼的嚴璟連忙幫他轉移話題:「還有天台呢!那麼沉的西瓜肯定會留下痕跡的。」
三人一起出門,穿過樓梯,前往下一站。
嚴璟一路上絞盡腦汁地提供證據:「對了對了,我昨天晚上吃西瓜的時候把籽都吐在花盆裡了,很有素質吧哈哈!那個西瓜籽也比普通的西瓜要大一點,厲叔叔你馬上就能看——」
推開天台門,他的話頓時茫然地卡在了嗓子眼裡。
昨晚矗立著一個巨型瑜伽球西瓜的天台邊緣處,此刻竟枝繁葉茂,多條深綠的藤蔓從舊花盆裡伸出來,上面結著好多個大西瓜。
是正常範圍內的那種大。
「我次——」
在警察叔叔面前,嚴璟硬生生地把髒話憋回去,拐了個彎再放出來。
「天哪!」他一臉真誠,「昨天晚上還沒有的!這些西瓜絕對是我吐的西瓜籽長出來的,一夜之間就長出來了!我發誓!」
厲南驍聽著,表情微妙起來。
郁白默默移開視線,忽然有點絕望。
他自己都覺得這些實話聽起來像神經病。
儘管如此,刑偵隊長還是很負責地上前檢查了一番。
花盆和地面上是都有承重的痕跡,但這裡的確生長著一堆西瓜。
沒有大小不正常的西瓜籽。
至於吃剩的西瓜皮,昨晚就被很有素質的嚴璟順手帶下樓丟掉了。
沒有證據能證明巨大瑜伽球西瓜的存在。
離開天台前,厲南驍平靜地說了一句:「西瓜不適合種在天台上,重量太大了,有安全隱患。」
也不知道是在提醒誰。
郁白垂死掙扎:「這些西瓜不是我種的。」
厲南驍很配合:「嗯,不是,不過種得挺好。」
「走,我們先回你家裡。」
他轉身離開,身後露出的舊花盆上,有著淡淡的字跡:1205。
……是上一任住戶老奶奶留下的標記。
算了,他不想解釋了。
郁白露出蒼白的微笑,拽住正想偷偷去摘個西瓜的嚴璟,一起跟上警察叔叔的步伐。
「好,先回家。」
月亮一點點爬上了夜空。
家裡靜悄悄的,三個人並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往前走著。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
厲南驍表情平和,耐心地等待著。
嚴璟起初一臉緊張,然後眼皮漸漸開始打架,不停地合上又睜開,像在上數學課。
郁白則出神地望著茶几上的那個小圓球。
這是非人類鄰居回贈的禮物,通體灰白色的光滑小球,很輕,觸感冰涼,不知道是什麼,也不知道有什麼用。
總之不太可能是個炸彈。
刑偵隊長已經大致鑑定過了。
他推測大概率是個走後現代極簡風格的裝飾品。
郁白在心裡覺得不會這麼簡單,但他確實也看不出來這是個什麼東西。
分針又走了一圈。
厲南驍突然開口:「昨晚的哭聲是從幾點開始的?」
偷偷打瞌睡的嚴璟猛地驚醒,對答如流:「她昨天肯定被我那一掌嚇到了所以今天不來了!」
「……」郁白已經心如止水,破罐子破摔道,「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厲叔叔,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在空蕩蕩的證據面前,郁白決定暫時放棄向警察求助這條路,另做打算。
「你當我今天是開玩笑吧,對不起。」
厲南驍卻沒有接話。
他定定地看了郁白一會兒,輕聲說:「我前面過來的時候,在樓下看到孫天天的人了。」
郁白愣了愣:「樓下?阿強他們嗎?」
從昨天回家開始,他還沒下過樓。
天哥派給他的保鏢一般是不會主動進小區的。
「不是。我聽說是有一部電梯壞了,昨天下午出了故障,晚上他的人就守在那裡,準備施工換新電梯了。」
厲南驍的語氣很平常,透出幾分關心。
「電梯急墜是很可怕的經歷,事後出現應激創傷,不小心混合了幻想和現實,也很正常。」
說到這裡,他溫和地抬手摸了摸郁白的腦袋。
「你應該告訴我這件事的,即使不跟我說,也要把內心的感受對其他人傾訴,這樣才能慢慢擺脫陰影。」
厲南驍笑了笑:「哪怕是找孫天天,也行。」
郁白就也跟著笑了。
「後半句一點都不真心。」
孫天天金盆洗手之前一直是刑偵隊的重點觀察對象,好警察和黑老大當然互相看不順眼。
「嗯,我猜你也沒有主動找他。」厲南驍並不否認,嘴角揚了揚,又問,「你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郁白點點頭。
雖然厲南驍以為他創傷應激而出現幻想是個誤會,但總比覺得自己被耍了好。
被關心到底是件叫人感動的事。
不過,感動歸感動。
郁白注視著厲南驍的眼睛,無比真誠地開口道:「別給陳醫生打電話,她已經退休了。」
「……」厲南驍挑了挑眉,「我的意圖這麼明顯?」
郁白有點惆悵:「這是我最近第二次拯救陳醫生的退休生活。」
人家明明也就退休了一天而已。
「行了,不打電話。是不早了,我先回去。」
厲南驍站起來,看了一眼已經倒在沙發上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嚴璟,有點費解。
「這小子也在故障電梯裡?」
「不在。」郁白面不改色地把人揪起來,「但他吃了沒熟的蘑菇,中毒了。喂,醒醒,明天還要上班。」
他送厲南驍和嚴璟下樓。
故障電梯已經擺上了施工中的牌子,這個物業日益惰怠的冷清小區大概從沒有體驗過這麼高效率的換新服務。
三人搭乘正常運行的那部電梯下了樓,走出單元樓時,竟恰好遇見一個人。
夜晚微風習習,斑駁樹影里,正朝這裡走來的男人身形頎長,額間微卷的黑髮被風吹散,灰藍的眼睛靜得像一個易碎的夢。
再明顯不過的外貌特徵。
此前聽郁白描述過鄰居外形的厲南驍當即意識到了,低聲問他:「是這個人?」
在郁白的「幻想」里,沒有任何證據能讓厲南驍直接上門調查這個鄰居,因為除了和郁白交換禮物,他什麼也沒有做,而且連這都是郁白先主動的。
但這個人畢竟是郁白幻想中危險感的來源。
出於刑警的本能,他會下意識試探一下對方。
見郁白輕輕頷首,於是在與這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時,厲南驍忽然開口,像是跟面熟的鄰居隨意打了個招呼。
「下樓丟垃圾?」
郁白看見這個非人類鄰居的腳步停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的他跟之前見到的都不太一樣。
也許是寂寥夜晚的影響,讓至今不知姓名的鄰居看上去有一點憂鬱。
漂亮的藍眼睛是冬日一般的冷色。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候,他低低應了一聲,沒有不安,也沒有慌張,只是有一點意外。
很自然的反應。
反而是半夢半醒的嚴璟在意識到來人是誰之後,猛地後退一步,驚慌失措地躲到了警察叔叔身後。
高瘦的警察叔叔並不能把強壯的健身教練完全擋住,畫面多少有點鬼畜。
厲南驍:……
郁白不忍直視地別開臉。
非人類鄰居看上去十分正常,不太正常的是他們人類。
厲南驍顯然也這麼想。
他難得有些尷尬,試圖讓氣氛顯得融洽些,又夾帶一點試探,溫聲道:「我聽說你送了東西給小白,他還是第一次收到鄰居的禮物,他很喜歡,謝謝。」
厲南驍說話時,郁白默默打量著今晚有些不太一樣的怪鄰居。
然後,他看到對方的眼眸驟然亮了起來,就像第一天在電梯裡眼神交匯時那樣。
冬日消融了,那一點憂鬱好像螢火蟲游進了森林。
灰藍湖面上便只剩柔軟的月亮照耀著。
「沒關係。」他的眼裡帶上了淡淡的笑,「這也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評論掉落一百個紅包~
螢火蟲味親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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