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離亂恨(三)
後領一緊,身子一輕,我已被那位二哥拎起。
再落地時,再次回到帶頭大哥腳下。
睥睨著低頭瑟瑟發抖的我,二哥獰笑一聲,抓起掛在腰間的水囊,擰開瓶塞,涼水忽而潑過來,澆得我一頭一臉。
他這是要做什麼?
前頭拼著命逃,這會被提溜回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被涼水一澆,真涼透心涼。
我悲壯地意識到,今兒個死期到了!
他一手揪住我的頭髮,剎那間,頭痛欲裂,好像整張頭皮都要被他揭下來,然後整個人好像僵住了,身體不聽使喚,眼睜睜地看著另一隻手伸過來,可勁兒把我的臉一頓揉搓。
突然,所有人看過來的目光變了,一個個色迷迷地盯著我看。
「大哥,」他咧著嘴笑,「這四個小鬼機靈得緊,這一路上,我和三弟被他們騙得好慘。」
「他們不是小叫花?」
「不是,」他一把撕開我的衣袖,露出雪藕似的手臂,以及腕間溫潤似凝脂的白玉鐲子。
「她叫雪兒,京都市井間流傳,廣平王有一位愛女也喚做雪兒,年紀與她相若,傳聞此女仙姿佚貌,冰雪聰明,甚得當今聖上喜愛——」
大哥笑了,舔著唇道:「也就是說,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雪靈郡主。」
原來低調才是生存之道。
一向伶牙俐齒的我沉默了。
如果我只是一個卑賤的小叫花,恐怕早已脫難。
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不是,」被押在不遠處的郭銑大聲喊道:「叫雪兒的人多了,她不是,廣平王的皇子公主早就逃走了,她是孤兒,跟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孤兒,那隻手鐲是撿的。」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
那些曾經與我朝夕相處的人,所謂的至親,大難臨頭各自飛,而我的朋友們卻與我生死與共。
二哥縱聲獰笑,手上一指,郭銑被拖到我身旁。
他緩緩拔刀,刀光在血紅的夕陽里閃亮,然後便架在郭銑的頸上。
「說——」銑哥哥在流血,他手上只要一用力,銑哥哥就……
陰鷙的眸子睨著我,「你到底是不是雪靈郡主?」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唇在顫抖,我的手卻一點沒哆嗦,手上執劍,劍鋒對向咽喉,只往裡一寸,我便解脫了。
這柄短劍是他特意為我打造,劍若秋水,青銅劍柄上嵌翡翠,與他貼身放置那柄是一對,分別喚作「流翠」和「瀉玉」。
臨別之際,他道:「我不在你身邊時,流翠可以保護你。」
今天,我將最後一次使用流翠,維護自己最後的尊嚴。
「雪兒不可」夥伴們的哭聲令我愈發清醒。
「我是孤兒,廣平王收養為義女,在中秋宮宴上,我以一舞贏了回紇公主,皇帝爺爺冊封我為雪靈縣主,一年後,又敕封我郡主封號。皇帝爺爺評我『天資甚高,必堪大用』,我很有價值,可以為你們換來高官厚祿。」
說到這,我偏頭望向夥伴們,淚眼迷濛,只為再看他們最後一眼。
手上微一用力,頸間刺痛,一直瀰漫心間的憋悶與疼痛竟然奇異地消失了,「不准傷害他們,放他們走,否則,我立刻自戕,你們什麼都得不到。」
以為用這個棄之若敝履的公主可以換取高官厚祿,強盜將我捉了回去,我依然苟活。
我的朋友們依然安好,卻與我一道,失去了自由。
五年後同樣淒冷的秋夜,我再次匿在強盜雲集的廳堂外,凝望著滿載而歸、同樣山吃海喝的強盜。
湖心小島地勢仿若鍋底,中間低平,四面漸高。
四方來水,匯聚鍋底,凝成一汪碧池,池邊豎青石,歲月浸染的石面上書兩字:鍾池。
鍾池不大,半邊為水,半邊為陸。
以鍾池為中心,有八條小巷向四面八方延伸,直通村外的農田。
小巷又生出無數橫向環連的窄弄,弄堂間千門萬戶,宅屋交錯,星羅棋布。
用鵝卵石和湖泥壘就的宅屋,江南一色的青瓦灰牆,在月下看來,古樸清冷。
流水過戶,戶戶門前種植果樹、蔬菜,還蓄養雞鴨牛羊。
若不是行船上那一出,讓人以為,這裡不過是一片遺世獨立的湖上人家,寧謐安然,宛若世外桃園。
新月清瑩,深巷幽暗,一路往裡走,走到底,宅屋依次排開,俱面對正中央八卦形態的鐘池。
蓄滿清輝的碧水靜若明鏡,池面上映出古樸莊嚴的祠堂。
此刻,祠堂前燃起簇簇篝火,火光霍霍,照亮了高懸堂前屋檐下的墨匾,匾上書三個朱紅大字:「聚義堂」。
聚義堂內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最里側石階上,紅毯鋪就,置一紫檀座椅。
椅上端坐一人。
那人年紀尚輕,正值壯年,一身杏子黃的長衣,寬袍大袖,頗有點像南方晉國的裝束。
他的眉目俊朗,下頜微須,唇角笑意懶散,指間正擺弄著青瓷酒杯。
而他座下歡飲之人,縱酒行令、嬉笑怒罵,看起來,不像面目猙獰的強盜,更像忠厚淳樸的鄉民。
我扶額,本打算用上諸般狠辣手段,面對他們,倒有些下不去手了。
若是以前,對付這聚聚一堂的百來號人,我首選用毒。
這是最省力最直接的法子,酒液里,羹湯里,甚至空氣里只需一炷香功夫,百來號性命就捏在我手裡,從今往後,令由我出。
可是自從遇到阿霽,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初衷,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我非但不願去想,還搜刮肚腸、為自己準備了極充分的理由——一個有理想的殺手,不能總依靠下三濫的陰謀詭計,要靠實力,讓這幫泥腿子加土秀才心服口服,這才是真正的御下之道。
喧囂若市集的聚義堂內,忽而響起逸韻高致的琴音。
那琴就置放在台階下靠近雕窗的海青石琴案上,想來主人也是好雅之人。
一道人端坐案前,細細看去,還只是少年,著一襲青衫,頭上用桃木簪子綰著清簡的太極髻。
面上覆青銅面具,光只看露出的下頜,宛若蓮瓣,凝白若雪。
垂目撫琴的他,全神貫注,素手在月華下翩然翻飛。
弦音溫勁清揚,似有清泉汩汩而出,聞之,心亦隨著琴聲飄渺,似掠過蒼茫天地,穿行於萬水千山。
秋風自雕窗拂入,青衣袍袖飛揚間,飄飄然,恍若謫仙臨凡。
沒人知道他何時來,如何進得此處,而他指間的古琴,雖非可遇不可求的太古遺音,卻也是上好的桐木所制,樣式古樸,主人世代珍藏。
一曲罷,聚義堂一片寂靜。
座下歡飲眾人打量著悠悠然四顧的我,這時,台階之上傳來幾下零落的掌聲,隨即,座下掌聲哄然。
我起身,施施然走到大堂中央,朝白衣秀士拱手一揖,道:「貧道道號成碧。」
他打量著我,表情里三分疑惑三分欣賞三分好奇還剩一分遲疑,終於道:「閣下所奏琴曲飄逸悠遠,然而鄉人粗陋,卻不知是何曲?」
「此曲化自《莊子齊物論》,喚作《莊周夢蝶》。」
白衣秀士思索著,緩緩道:「莊周昔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閣下想說什麼?」
學著師傅神叨叨的架勢,我笑了笑,「此中玄機需自行參悟,看每個人的造化,快的就一念之間,慢的一輩子都參不透……我此來只為取回自己的物件。」
「哦,什麼物件?」
回身望去。
置於堂內正中的長條桌上,靠前堆放著今日打劫得來的金銀財寶,後面擺滿了五光十色、熱氣騰騰的酒菜。
廳堂內燈火輝煌,映得堆成小山的黃白物什燦然閃亮。
我旁若無人地上前,信手捻起我的長劍,長劍出鞘,劍身如雪,聲若龍吟。
堂內諸人驚得四散,紛紛拔劍,將我圍攏在正中。
看看他們持刀執劍的姿勢,烏合之眾罷了。
我則笑,笑聲肆意,見諸人驚怒,曼聲道:「乾元二年六月,此劍取尹子奇首級於陳留;豎月,取楊朝宗、謝元首級於衛州」
素手輕撫劍脊,輕描淡寫的述說,一樁樁一件件,言之有物,擲地有聲。
堂內諸人已大驚失色,又退開丈許。
白衣秀士嘆息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想不到,傳說中的俠義英雄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道士!」
我含笑抬眸,「非也,致生靈塗炭的叛黨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白衣秀士脫口贊道:「小小年紀,不自矜,故長,實屬難得!」
我開始步入正題,這是殺手生涯第一次跟人講道理,「有幸來到此處,我看鄉民淳樸,閣下也是飽學之士,如今卻做了強盜,可知,他日夢斷,只會為這世外桃源引來滅頂之災?」
他聞言哈哈大笑,笑聲震耳欲聾,頓了頓,叱道:「可笑至極,天下人奉皇帝為神明,皇帝卻盜天下人於無形。叛賊殺掠天下人,皇帝請來的回紇人照樣殺掠天下人,究竟誰是強盜?我看,當今李唐才是天下最貪婪的盜賊,我呸!」
座下眾人紛紛響應,一時間,「呸」聲陣陣充斥耳畔。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你忘了,昔日太祖治下的社稷,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
「那是過去!」
「過去又如何,說明只要我們能有一位好皇帝,他一定能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你還在做夢!當今肅宗李亨,寵信閹奴和姦後,江南魚米之鄉,百姓卻食不果腹、民不聊生,沒用的,大唐已病入膏肓,沒救了」
殺手跟強盜講道理,這是不是個笑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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