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秋(一)
聽到那不知褒貶的幾聲「嘖」,我睜開眼,發現他就立在我跟前,正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我。
「嗯,」我表面上敷衍地嗯了聲,作為殺手,其實連這聲嗯都不必應。
殺手殺人不必急於承認,也不需要解釋,因為他們沒有感情,只是一具訓練有素、極為高效的殺人機器。
我曾經痛恨機器般的生命,渴望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可是,命運仿佛是一隻看不見的大手,他指引著我,失去生命,失去本應珍惜的親情,失去了一切,最後,僅僅十一歲的我,變成無情的機器。
殺人是我證明自己依然活著的唯一方式。
此刻,無情的殺人機器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柄,他看著我緩緩拔劍,卻絲毫不在意,仿佛根本不信我會殺人。
他的目光落在劍脊上,確切的說,他看見了刻字。
我有些張惶地抬頭,正迎上他墨藍色的眼眸,裡面如同水晶般閃亮著,卻又泊了一層煙嵐霧靄。
他喃喃低語著,「成碧,成碧你多大了?」
我從他墨藍如海的眼瞳里看到小小的自己,頭上用桃木簪子綰著清簡的太極髻,一身墨黑短袍,青銅面具下只露出一雙晶瑩閃亮的眸子,站起身的我,纖纖瘦瘦,竟然只到他的胸口,當真還小。
我笑了,純真無邪的笑意,你們以為我殺人都靠蠻力嗎?
錯了,我最擅長逃命用的輕身功夫,我的劍術遇到高手時勉強能自保,我是碧霄宮年紀最小的弟子,卻是排名第一的金牌殺手。
我殺人靠的是頭腦,畢業於哈弗商學院的頭腦。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說話間,我已悄悄挪到南大將軍身側,隨時準備虛晃一招,然後跑路。
他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看不出來,初次見面,他竟然那麼了解我。
「阿碧,漫漫長夜,你我能在此地相遇,也是緣分。我對你沒有惡意,」他偏頭指了指那些猙獰的傢伙,冷冷地說,「那些畜生都該死,你做的對,在我心目中,在大唐百姓心目中,你是英雄。」
「英雄?」我怔住了,譏嘲地對自己說,這就像對一個風塵女子說你是公主。
他俯身倒酒,他帶來的西域葡萄酒,然後遞了一碗給我。
「這是敬你的。」他笑著說,「我想跟你交個朋友。」
朋友?
我笑眯眯地打量著他胸前的蒼狼,金線紋就,那是回紇王室的標誌。
多個朋友多條路,對於一個有上進心的殺手,朋友當然是有益的助力。
幾杯葡萄酒下肚,他的話滔滔不絕,讓我喚他阿賀。
「阿賀,」我終於問,「你不好好在草原上待著,為何在這人間地獄晃悠?」
他忽然沉默了,執起酒碗,卻發現裡面已空空如也,他羞澀地笑了,又抓起酒壺,把我的酒碗斟滿,然後直接對著壺口,仰起頭喝了一大口。
他的喉間咕嚕咕嚕地響,好像肚子永遠填不滿,然後,酒壺空了,他看向廟門外的雨夜,那雙墨藍的眸子也似揉進了濕意。
終於,他說,「我跟你說個睡前故事吧。」
不知為何,我心中隱隱不安,他要講述的故事,是個悲劇,因此跟我有關。
可是,認識我的、以及我認識的人只限於碧霄宮,那個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那裡很偏僻,遺世獨立,我想不出自己能跟凡塵中人扯上什麼關係。
忽然間我想到了,他也許是苦主,我殺了那麼多人,定然與人結怨,若要細查,自然能追查得到。
我帶著醉意地笑了,「好啊,我很久很久沒有聽過故事了。」
他緩緩道來,溫柔的話語飄蕩在忽明忽暗的燭光里,我仿佛再次步入那段幻夢的時光。
」我十三歲那年,跟著父王來到長安,同行還有妹妹熱娜。那時正值中秋,我們參加了大唐皇帝安排的中秋宮宴。「
他說熱娜不喜歡草原上的男子,一心想要嫁給大唐的王子。
那日唐人的宮宴,只有皇族以及股肱重臣才能參加。
不但有樂人表演,就連京都高門大戶的名門貴女也想要在宴會上展示歌舞,藉此嫁入皇家。
這時他彎起唇角,「那晚,熱娜身邊坐著一個小女孩,雖然還是個小不點兒,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女孩子,白白嫩嫩,粉雕玉琢,清秀得像畫裡的人,嬰兒肥的鴨蛋臉,一雙星子般的眼睛,其他女孩都錦衣華服,盛裝打扮,她卻穿著一襲雪白的衣裙,綰著可愛的垂髻,髮髻上繫著淺碧色的絲帶」
聽他娓娓敘來,我隱藏在青銅面具下的臉開始發燙,渾身開始顫抖,封鎖心底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然而過去的一切卻無比鮮活起來。
好啦,還是讓我來說吧,只在心裡默默地說。
那個小女孩就是我。
我之所以喜歡穿雪白衣裙,因為他叫我雪兒,我叫李若雪。
中秋節那日清晨,適哥哥在後院竹林裡面練劍,我在一旁的八角小亭中撫琴。
那是我剛學會的新技能——名門閨秀養成課程中的琴藝。
我每日勤加練習,終於可以拿得出手,堂而皇之地把上一世的夢想盡情演繹:身著一襲雪白衣裙,端坐於蕭蕭竹林間,一頭青絲用蝴蝶流蘇淺淺綰起,面前擺放蕉葉古琴,纖指輕移,錚錚鉉音在林間飄蕩,晨風拂過,衣袂飄舞。
一曲終了,我抬眸望向在林間空地上的適哥哥。
他也心有靈犀地穿著一襲白袍,身姿矯健,一把長劍快若閃電,劍光過處,捥出一個又一個的劍花,劍鋒所向挾風帶勢,一片片竹葉隨著他的身形飛舞。
蔥鬱竹林間,湛藍天際下,那道肆意如游龍的白色身影,我不由看得痴了。
「好,」忽然響起一聲喝彩。
循聲望去,一道巍然峻拔的身形踱入林間。
我連忙起身走過去,對著華服男子彎腰行禮道:「殿下王爺好。」
我不知道如何稱呼他才足夠體現尊敬,大人們都稱呼他為殿下,皇子公主們稱呼他為『父王』或者『阿爹』,可我既不是大人,也不是他的兒女,如何稱呼他頗令我發愁,於是我把所有的尊稱累加在一起——殿下王爺。
適哥哥身形一住,收回劍勢,上前拜道:「阿爹早。」
殿下唇角含笑,朝我望過來,俊逸的面容透著暖陽溫熙,「雪兒的琴藝進步很快,把我那幾個女兒都給比下去了。」
我心裡十分感激他,「是殿下王爺收留雪兒,還讓雪兒上學,雪兒不能辜負殿下王爺的期望。」
說著,我揚起燦爛的笑容望著他,大眼睛眨巴著——這副模樣我對著銅鏡臭美過,這張白嫩的小臉蛋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小酒窩,所謂梨渦淺笑大概就是這樣。
為了能嫁給適哥哥,我的確是費盡心思,作為一個四歲的小女娃,汗顏。
殿下俯身將我抱起,颳了一下我纖巧的小鼻子,「雪兒,我這些孩兒當中你最喜歡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心裡只有適哥哥,可現在的我只有四歲,這個問題也太早了。
也許古代人考慮這些問題都趁早?
我不打算藏著掖著,望向適哥哥,他的眼睛閃著光,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沖我眨了眨眼睛,我覺得機會來了,「殿下王爺,我最喜歡適哥哥。」
恐怕我的直率大膽也把他的女兒們都給比了下去,而且,我回答的時候,不帶一絲一毫的羞澀矜持,幾乎是衝口而出。
但是殿下似乎毫不在意,摸著我的小腦袋,笑著說道:「雪兒還小,以後我這些孩兒,你喜歡誰,我給你做主。」
我琢磨著這句話,說我太小,等我長大能夠嫁人的時候,適哥哥早就娶妻生子了。
不過他也沒說不讓我嫁給適哥哥,我就索性裝糊塗,一口咬定非適哥哥不嫁。
嘿,適哥哥也是他的兒子。
我聽得甚是歡喜,反正就是四歲萌娃,索性軟萌到底,一把抱緊他的脖頸,腦子裡面想起那句古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隱隱感覺不是那麼貼切,稍微改了改,「皇子一言,萬馬難追。」
殿下笑得愈發開懷,憐愛地撫著我的臉頰,凝視著我。
我不禁朝他凝望,這似乎是我第一次平視他,細細地打量他。
他面容如玉,溫潤、清透,身上透著杜衡淡淡的清香,舉止從容優雅。
我又開始犯花痴了,這次是二十五歲的靈魂,而我那四歲的身體不知不覺地把手指塞進口中,含著,咽了咽口水。
他的眼眸清亮而深邃,隱隱見得深深的眸底,似有柔軟的氤氳流轉。
手臂緊緊將我抱在懷中,好像怕我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記憶中極少與人親近的我,心裡暖暖的,小腦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只聽得他在我耳邊微不可聞的低語:「雪兒跟蘇兒又豈是幾分相似,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蘇兒,就是我那不知所蹤的母親。
我開始八卦,「殿下王爺認識我的母親?」
他抬眸凝望著秋日的碧空,我看到他目中似有淚光,心裡吃驚。
不知過了多久,他垂目望向適哥哥,那幽不可察的傷感已悄然隱去,「適兒,你可知錯?」
適哥哥面上一凜,連忙跪倒在地,頓首道:「請父王明示。」
溫熙的面容倏而沉肅,「關於雪兒,你自己說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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