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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 第120章 馬駒字體大小: A+
     
      「你為什麼怕裴雲暎?」

      桌上風吹亂的醫籍卷冊被收好放在一邊,苗良方把拐杖靠在牆頭,扶著桌沿坐了下來。

      陸曈等著他開口。

      許久,苗良方摸摸鼻子,忸怩地開口,「其實吧,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好多年前的舊帳了。」

      「二十年前,我參加太醫局春試,成了那年唯一通過春試的平人醫工。那時候我才二十二歲,諾,就和你們少東家年紀差不多大。」

      「我那時在整場春試中名次第三,太醫局裡那些學生都比不過我。後來進了翰林醫官院,待詔不久就升了醫官,當時的院使很器重我,宮裡貴人平日診脈藥膳,都拿給我過問。」

      「年輕人嘛,禁不住捧殺,正是風光,就難免輕狂了些。年輕時性子也直,有時候得罪人了,仗著在貴人們面前得寵,也就平安無事過去。時日久了,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苗良方說起舊事,原本還有些不自在,說著說著,漸漸為曾經過往所動,神色變得唏噓起來。

      陸曈安靜聽著。

      「裴家那小子,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才八九歲,隨他父親一同進宮。他父親是昭寧公,他是昭寧公世子,模樣生得漂亮,人也聰明,小時候就討人喜歡。」

      苗良方想起當年第一次見裴雲暎時,在殿前匆匆一瞥,那孩子年歲尚小,但已出落得拔萃,穿件紫檀色朱雀紋錦衣,唇紅齒白,一雙眼睛燦若星辰,已隱隱能窺見將來風姿。

      這樣的貴族子弟,人生便如早已鋪平坦蕩大道,什麼都不做也能錦衣玉食,平步青雲。不似他們幼時,在泥里掙飯吃,連雙鞋都買不起。

      苗良方有微妙妒意。

      「本來我與他之間,也沒什麼交集。後來有一日深夜,昭寧公府上的人拿帖子請翰林醫官院醫官出診,說府上急症。那天夜裡我在值守,順口一問,原是那位裴家小世子心愛的馬駒誤食毒草,危在旦夕。」

      陸曈抬眼:「你沒救活?」

      「若只是沒救活還好,」苗良方乾笑一聲,「我當時沒出診。」

      陸曈微怔。

      「那時候年輕氣盛,又正忙著編纂醫籍,心煩意亂時,聽到是醫馬,就覺得裴家人是仗著身份高貴在侮辱我。我便對裴家來人說,自己是醫官,不是獸醫,只醫人,不醫畜生,隨意打發了另一個新來的醫官去裴家了。」

      陸曈意外:「苗先生還有這樣的時候?」

      這般囂張話語,很難和今日唯唯諾諾面對裴雲暎落荒而逃的苗良方聯繫起來。

      苗良方捂住臉哀嚎:「……我當時腦子一定是進水了!要麼就是被人奪舍,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嫌自己仇人不夠多!」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聽說,他那匹馬沒救活,死了。」

      陸曈點頭:「所以,他為了這件事報復你?」

      「那倒沒有!」苗良方趕緊擺手,「我聽說他為此事消沉了一段日子,但那時醫官院事務繁冗,宮裡的娘娘們時不時召我診脈,也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苗良方嘆了口氣:「再後來,醫官院出了點事,我被趕出來,沒再見過他。」

      「既然如此,你為何怕他?」

      苗良方無奈:「十多年了,我聽說昭寧公府後來出了些事,昭寧公夫人沒了。但裴雲暎如今反倒成了殿前司指揮,深得聖寵。我四處流浪時,曾也在街頭見過他,聽過他不少傳言,這人十分護短,看著親切謙遜,實則下手無情,是只笑面虎。」

      「你看他那雙眼睛多毒,我如今都成這幅模樣,身子發福,頭髮稀疏,還瘸了一條腿,他居然一眼都能認出來,可見日日夜夜將我放在心上詛咒。」

      陸曈無言。

      以她對裴雲暎的了解,她覺得裴雲暎沒這個閒心。

      「那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就算當日你出診,未必能救回他的馬,說不定裴雲暎早已忘了舊事。」

      「話雖如此,再見總有幾分難堪嘛。」苗良方心虛低頭,摳著自己褲腿上的破洞,「當年我在他家僕面前傲氣十足,自以為是,如今人家混得很好,我落魄成這幅模樣,就算他不報復我,我也沒臉見人。說不定他現在正在背後罵我。」

      陸曈:「……先生多慮。」

      「不過,」苗良方摳破洞的手一頓,疑惑看向陸曈,「我今日看他對你說話,語氣姿態熟稔得很,你們很熟啊?」

      雖然陸曈之前救文郡王妃母女一事,西街眾人都知道。裴雲暎身為裴雲姝弟弟,登門致謝也是正常。但一次就罷了,如給裴家小小姐的成藥,大可讓裴家下人自行來拿,何須親自跑一趟。

      而且……

      陸曈對裴雲暎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有身份顧忌,甚至稱得上不客氣,很有幾分他當年風姿氣節。

      「只是見過幾次面而已。」陸曈道:「不算熟悉。」

      ……

      「你見到了苗良方?」

      殿前司里,蕭逐風驚訝開口。

      裴雲暎放下銀刀:「很意外?」

      「意外。」蕭逐風道:「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十年不見蹤跡,外面都傳言他死了,沒想到一直藏在盛京西街。」

      「你該意外的是他願意指點陸曈參加太醫局春試。」裴雲暎在窗前坐下。

      「也是。」蕭逐風點頭,「並非人人都能讓苗良方重拾舊業,這位陸大夫不簡單。」

      裴雲暎微哂,沒說話。

      「看來那位陸大夫是你的克星,所做之事,所收之人,都會妨礙到你。」蕭逐風仍是木著一張臉,眼裡卻隱隱透出幾分幸災樂禍。

      裴雲暎收了笑,面上顯出幾分不耐。

      桌上一盤冬棗青翠欲滴,蕭逐風捏了個棗在手心,「既然如此,剛好有件事想告訴你。」

      「說。」

      「太師府最近不對勁。」

      裴雲暎抬眸。

      自從貢舉案過後,范正廉獄中畏罪自盡,但那之前,曾傳出范正廉與太師府勾結流言,雖然這流言很快被壓下去,不曾在朝中掀起風波,但裴雲暎仍讓人留意太師府動靜。

      柯家、范家、貢舉案、太師府……每一樁都巧合地出現過陸曈的影子。

      他有一種隱隱預感,陸曈所做一切,都是衝著太師府而來。但他不知陸曈背後何人,有何目的。青楓背地裡查過陸曈底細,她就像憑空出現在盛京的外地人,每日坐館行醫,與他人並無勾串,正如所有背景清白,普普通通的平人大夫一樣。

      抓不到任何馬腳。

      於是他讓人盯著太師府,因果相輔,如果陸曈這邊無法下手,不如從太師府那頭另覓端倪。

      裴雲暎問:「哪裡不對勁?」

      蕭逐風沉吟一下:「太師府最近在托人打聽一平人女子。」

      「誰?」

      「柯承興已故夫人,陸柔。」

      聞言,裴雲暎目光一動:「柯承興的夫人?」

      柯家之事,當初在萬恩寺過後,他曾讓人查過。柯家敗落得突然,緣其究竟,還是因為柯承興之死,柯家無人可撐。

      後來中秋夜,陸曈救下裴雲姝母女,為履行對她承諾,裴雲暎答應不再追查柯承興之死,此事到此為止。

      貢舉案、范家倒台,太師府流言,之後種種事宜,柯家不過是一小小商戶,而柯承興早逝的那位夫人,更如複雜織毯上無意落下的一粒微塵,隨手被人拂去後,杳無痕跡。

      柯承興的夫人死了許久,然而直至今日,所有人才注意,那位早逝婦人的真名叫陸柔。

      「陸?」

      蕭逐風冷道:「太師府的人暗中查探陸柔,於是我先去了趟皇城司,他們消息比我們更快,你可還記得當時貢舉案中,有對劉家兄弟?」

      「記得。」

      那對劉家兄弟身份低微,卻能出現在科場舞弊名單中,與范正廉搭上關係,實在不簡單。

      「這對劉家兄弟的父親劉鯤,幾年前曾作為舉告人舉告一出案子,他舉告那件案子的嫌犯,是陸柔的弟弟,陸謙。」

      裴雲暎驀然抬眸:「什麼?」

      「陸謙後來被處刑,大概正因此事,劉鯤才能搭上審刑院的船,至於太師府,多半和此案有關,否則有流言空穴來風。至於柯家……也曾為太師府戚老夫人生辰宴送上宴席瓷盞。」蕭逐風神情平靜,「你讓我打聽到的,目前就是這些。」

      裴雲暎神色微冷,一時沒說話。

      柯家先夫人叫陸柔,陸柔出嫁不久病故,後來柯家倒了。

      舉告人劉鯤將陸謙送進牢獄,後來劉鯤慘死望春山腳。

      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定罪陸謙並處刑,後來范正廉鋃鐺入獄,獄中自戕。

      一件件一樁樁,與此事有關之人皆下場淒零。

      下一個……太師府。

      難怪她會喬裝混入遇仙樓,那一夜戚玉台生辰,三樓貴客寥寥無幾,他一開始就有所懷疑,但又摸不清原因,如今這麼一來,有些事情真相便水落石出。

      陸曈一開始想要對付的,就是戚家人。

      裴雲暎坐在窗前,眸色複雜難辨。

      他想過很多種陸曈的目的,但沒想到會是復仇。

      如此莽撞瘋狂、又周密精細的復仇。

      蕭逐風道:「你是不是在懷疑……」

      「她姓陸。」裴雲暎打斷好友的話。

      太師府的人之所以現在都沒查出端倪,是因為陸曈在這局裡,從來都是局外人的身份。她巧妙地讓自己置身事外,拼湊、安排,以一樁樁看似無關的巧合,推動了最後的結果。

      戚家人不知道有個陸曈存在,自然就無從下手。

      而裴雲暎一開始就注意到陸曈,甚至比她的復仇計劃開始時還要早,那麼同樣的姓氏,很輕易就能聯繫到一起。

      「她只是個普通醫女,光她一人很難做到。」蕭逐風提醒,「也許她背後還有其他人。」

      以一人之力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是他們也未必能成,何況她下一個目標是太師府。

      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想要對付太師府,猶如痴人說夢,除非陸曈是瘋了,否則背後必有人撐腰。

      裴雲暎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問:「戚家現在在查什麼?」

      「在查陸家家族親眷。陸柔是常武縣人,家中人丁單薄,除了陸柔和陸謙兩姐弟,現在並無其他姊妹。」

      「現在?」

      「線人查到曾有個小女兒,七八年前不知是死了還是走丟了,沒聽說過消息。」

      裴雲暎思忖片刻,對門外道:「青楓。」

      青楓走進來:「大人。」

      他道:「你親自去一趟常武縣,陸家的消息,一條也不要放過。那位陸家走丟的小女兒之後經年音訊,過去外貌習慣,務必查問清楚。」

      「是,大人。」

      青楓領命離開,蕭逐風看向裴雲暎:「你懷疑她是陸家走丟的小女兒?」

      「為什麼不可能?」裴雲暎反問。

      「失蹤多年的女童,能活下已是不易。再者,就算她真是陸家女,離家多年,隻身一人來盛京殺人,尋常人難有此等復仇之心。我看,除非是有人想對付太師府,借她做手中刀。」

      裴雲暎不置可否地一笑。

      尋常人是不可能,但陸曈很有可能。

      幾次三番與她打交道,也沒在她手中討得了好。那位陸大夫的報復心,可不是一般的強。

      「說到報復心,」蕭逐風問他:「你不打算報復報復苗良方?那可是你最心愛的馬駒。」

      聞言,年輕人的笑容淡下來。

      他想到那匹心愛的紅馬駒,外祖父在一眾烈馬中親自挑來送他,那匹小紅馬漂亮又驕傲,家中兄弟為了爭馬駒還私下打架,可僅僅一月,紅馬就因誤食毒草倒在夜色下。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流淚,但還記得自己抱著馬駒,紅馬體溫在自己掌心漸漸冷卻的感覺。那是他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生平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殊不知在未來多年裡,這樣無力的瞬間還有很多。

      他垂下眼,哧道:「我哪有那個閒心。」

      「噢,」蕭逐風面無表情,語氣卻有些嘲笑,「真是長大了,心胸也開闊,我還以為你要遷怒,要落井下石,原來不記仇。」

      裴雲暎看著他。

      蕭逐風一臉認真。

      半晌,年輕人冷笑一聲,道:「不,我很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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