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奴又去掠奪朝鮮的消息傳回順天,從皇帝到內閣,再到六部,反應出奇的一致——好的,知道了。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對於朝鮮這個逆子,如今朝廷各部高官的看法與皇帝一般:當年爹出錢出力,幫你把闖進家門的匪徒轟走,你現在也是時候給爹回報了,吸引好火力。
他死不死,誰兒子啊。
如今的大明根本就顧不上朝鮮,自己的事兒都掰扯不明白呢。
現在大明朝堂上的首等事,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畢自嚴。
新政的執行需要三個部門的配合:吏部、戶部、度支司。
畢自嚴是個經濟之才,他的變法,首先就要從自己擅長的地方入手,用經濟制度的變更,給吏部創造一個整頓吏治的機會。
否則吏治不整頓,別說變法強國了,能再像萬曆後期那樣,硬挺下去都是好的。
整頓吏治,可不僅僅是什麼反腐倡廉。
這是一個涉及到了人材挖掘、任人用事、事務監督、職責考核等方方面面的事情,而反腐,只是其中簡單的一環。
這根本就不是喊幾句口號,上幾道奏章就能煥然一新的。
這需要一個實際的執行過程。
現在,畢自嚴就決定,將當年張居正和王國光走過的路,再給走上一遍。
而要這麼走,必然是要先過程序。
於是乎,由內閣首輔畢自嚴上書,請開內議的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天啟元年,五月廿一,戊午日。
宜結親、會親友、出行、喬遷、納財。
忌行喪、上樑、作死。
六部九卿的主官,外加內閣首輔畢自嚴、內閣輔臣韓爌,在西苑與皇帝共商國事。
是的,韓爌時隔多日,終於又見到皇帝了。
看著龍書案後閱讀奏章的皇帝,韓爌感覺鼻子有些發酸。
這個皇帝,太不把他們這些顧命大臣放在眼裡了。
如今的朝堂上,舊人不在,俱是新人。
「這六冊記帳法,既然是你與周應秋根據昔年是昔年張江陵變法之時所留文獻所定,就由你與周愛卿來給諸位臣工說說吧。」
放下手中的本子,朱由校看向畢自嚴問道。
理科生看帳目條理,有些頭暈眼花。
「臣遵旨。」
聽到皇帝的問話,畢自嚴從椅子上站起,拱手道。
「議事,坐下說。」
見狀,朱由校揮了揮手,示意畢自嚴坐下。
這要是每次都站起來,很費膝蓋的,大明如今缺少財務人才,可不能累著了。
「昔年,張居正任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以考成法課六帳法,清天下錢糧,方才致政通人和。」
「在下才學淺薄,只能蕭規曹隨,請行此法。」
說著,畢自嚴就開始給在場眾人解釋起了什麼是六冊記帳法。
內閣手中拿一本記錄中央朝廷和地方錢糧流轉的《外冊》。
戶部手中拿一本記錄所有錢糧收入的《總帳》。
布政使和下級各府縣官員手中拿一本《魚鱗冊》和一本記錄本省內部錢糧流轉、徵收的《內冊》。
度支司手中再拿一本記錄錢糧進出的《度支冊》和一本記錄交付憑證的《堪合冊》。
雖然他如今的政策是在王國光的政策上進行調整,作為在崇禎時,能將天啟後期,閹黨搞的收支不平衡的朝廷重新理的能運轉的人,畢自嚴的能力是充足的。
他留下的《度支奏議》,影響了後來的清代財政政策,很多具體的施行條目,更是雍正執政的重要依據。
隨著畢自嚴講完,周應秋又拿出了一本奏疏,《帳目考成條例》,給眾人講起了考成法的實際應用。
巡撫和管財政的衙門,要將錢糧的進出堪合造冊,送往度支司、戶部核查。
堪合冊與憑證,要寫清具體的內容、時間、經辦人等事項。
然後兩部會將核查結果送到吏部,供吏部考功司選優任能,罷劣黜貪了。
若是最終送到的堪合冊,算出來的帳目,與各部手中的帳本對不上,那可就別怪吏部動手無情了。
「諸位愛卿對此法,有什麼看法?」
待到周應秋講完,朱由校看向在場的眾人問道。
「。。。」
聽到皇帝的話,在場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這兩人的聯手,是早有準備的。
而且看看這熟悉的一幕,吏部、戶部、度支司三方合作,這不就是當年張居正變法的陣容麼。
沉默了沒一會兒,身為內閣輔臣的韓爌出聲道。
「如此記帳,是不是繁瑣了一些?」
手中有畢自嚴的奏本的抄本,韓爌看了好大一會兒,還是不得要領。
但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這麼記帳,很是浪費人力。
而且,確實不好貪污。
「繁瑣是應該的,防止貪污嘛。」
聽到韓爌的話,坐在他對面的戶部侍郎董應舉出聲道。
「每筆錢糧出入,必存於兩本,乃至於更多的帳冊之中,有借必有貸,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如此才可保證國家錢糧不會入了私人腰包。」
「可是,此帳法頗為繁複,若是不用心研習,恐怕難以掌握,若是想要推行天下,恐怕不知多少人要精心學習才能上任。」
此時,韓爌也是站在推行政策的方向上考慮。
「韓輔多慮了。」
聽到韓爌的話,畢自嚴笑了笑道。
「度支司查國帑帳目之時,很輕鬆就僱傭了一些精熟帳目的帳房先生,地方若是行次法,沒什麼困難的。」
「嗯。」
聽到畢自嚴的話,韓爌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什麼。
他想不出什麼阻止的理由了。
「此法的本意,是為了杜絕地方官吏上下起手,絕徇私舞弊之舉,然而此法一出,各方官員走動必然頻繁。」
突然,工部尚書徐光啟出聲道。
「可若是各方官吏沆瀣一氣,將帳本做平,不依舊能欺上瞞下,侵吞朝廷錢糧嗎?」
「徐愛卿多慮了,朕這御書房就這麼大點兒,十來個人議政,每個人心裡都有各自的盤算。地方官吏要真能將這麼多的帳都做平,上下溝通順暢了。」
對眾人露出了一個開朗的笑容,朱由校出聲道。
「那朕就該派虎賁衛去到地方上,將能把這麼多帳目都給做平的人帶來京師,讓朕好好的瞧一瞧,有什麼本事了。」
朱由校說話的時候,雖然臉上是帶著笑容的。
但在場的眾人那個不是人精,皇帝話里的意思分明是:地方若是真的能做到這種程度,就該調軍隊去平叛了。
「陛下此言有理。」
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後,徐光啟拱手應道。
「臣還有一問,此法是先在順天府試行,再推行天下。」
「亦或是,直接頒布天下?」
徐光啟的這個問題,就是先試點,再推行,還是直接推行。
「先試點,再推行。」
還未待皇帝說什麼,畢自嚴就出聲道。
「待理清順天及周邊府縣帳目,就可以推而廣之,施行天下了。」
說著,畢自嚴還補充了一條。
「考成法亦是如此。」
隨著畢自嚴說完,堂中陷入了一陣沉默。
看著畢自嚴那張嚴肅的臉,朱由校有些感慨。
大明,是不缺忠臣的。
「畢師此策一出,天下勛戚、官吏、權豪、縉紳、勢要豪右之家,恐怕都會恨上畢師了。」
「若是如此,畢師將來若是致仕,恐怕會連張江陵都不如。」
有多少人在趴在大明這個巨人的身上吸血。
有多少人在打著大明的招牌貪權攬財。
如今,你想讓這些人不再吸血,皇帝信任你的時候,他們無可奈何。
可要是等到你死了呢?
張居正就是前車之鑑。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這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古人有言,思危,思變,思退。」
「昔年,海剛峰曾評張江陵,言其人善於謀國,而拙於謀身。」
看向畢自嚴,朱由校幽幽的問到。
「不知畢愛卿,是否思過退?」
「臣萬不敢思退。」
聽到皇帝的問話,畢自嚴連忙從位置上站起,來到大堂中間跪下道。
皇帝這是問他有沒有給自己想過退路,有沒有懼怕的心思。
「天地君親師,君為大,陛下為君,有重任託付於臣,臣必效死力。」
「天地君親師。」
聽到這幾個字,朱由校忍不住回頭往上看了一眼。
這裡的裝潢,還是昔年嘉靖修道時留下的,在他龍椅的上方,掛著一面牌匾,上書「天地君親師」五個字。
「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
「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
「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這句話,是禮記中的內容,他當然是看過的。
而畢自嚴的意思也很簡單,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若將來他這個小皇帝,要如同當年的萬曆一般拋棄他,他也毫無怨言。
「天覆之,地載之,君上父母師長,恩任,養育,教導,呵護之。」
看著畢自嚴,朱由校出聲道。
「君父,君父,愛卿既以朕為君父,朕又怎能不呵護呢。」
說著,朱由校看了眼堂中眾人。
「這樣吧,朕今日許諾,畢師只要不是造反,俱赦無罪。」
「臣謝陛下隆恩。」
聽到了皇帝的話,畢自嚴瞬間雙眼睜大。
皇帝的意思是,放開手去干,朕相信你。
「朕記得,昔年太祖爺時,是有給朝廷重臣派遣護衛的吧。」
沒有理會畢自嚴再說什麼,朱由校突然轉頭看向劉時敏問道。
「回陛下,是鐵冊軍。」
聽到皇帝的話,劉時敏當即就回答道。
這個就不得不提到洪武二十三年了。
這一年,朝廷發生了一件大事,朱元璋給朝中功勳每人賜兵一百一十二人為侍從,稱為鐵冊軍。
同樣是這一年,朝廷也發生了一件小事。
朱元璋頒布《昭示奸黨錄》,處死韓國公李善長、吉安侯陸仲亨等眾人,史稱胡獄。
鐵冊軍的出現,讓當時活下來的勛臣們鬆了口氣。
結束了,能過幾年安穩日子了,不用擔心和別人走的太近而被族滅了。
然而,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標的暴斃,讓朱元璋失了理智。
一場比胡惟庸案、李善長案更大的,針對淮西集團的藍玉案再次發生。
不過這次,除了淮西集團外,身邊有鐵冊軍的勛貴卻是都活了下來。
可以說,鐵冊軍才是大明真正的免死金牌。
「傳詔給曹文詔,從虎賁衛抽調兩百精幹之人,組成內閣衛隊,每輪百人,一旬一換,輪流護衛首輔,錢糧藉由內帑出。」
「陛下,這?」
聽到皇帝的話,劉時敏就是一驚。
皇帝這是要恢復昔年朱元璋的鐵冊軍隊制度了。
抬頭看到皇帝嚴肅的臉色,劉時敏連忙應道。
「奴婢遵旨。」
「陛下,臣萬不敢受此殊榮。」
聽到皇帝要給自己派親衛,將造反這名目也給弄沒了,畢自嚴連忙扣頭道。
鐵冊軍那可是給勛貴的,他畢自嚴何功何勞,能享受這個。
「朕是擔心,有人鋌而走險,讓畢師背中五刀,自,戕,而,亡啊。」
看著地上的畢自嚴,朱由校一字一頓的道。
「有的事情,若是發生,悔之晚矣,還是要提前防備的。」
「陛下,臣,臣。」
看著皇帝真誠的眼神,畢自嚴眼含淚水,心中有萬千言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皇帝對他的愛護,已經不能言表了。
皇帝明言,從自己的親軍四衛中的虎賁衛抽人,這不是監視,而是真的保護。
「畢師且平身吧。」
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畢自嚴,朱由校看著在場的眾人道。
「新政之事,就仰賴諸位愛卿了。」
「臣等必效死命。」
聽到皇帝的話,早已站起的眾人連忙跪地保證道。
今日皇帝給畢自嚴說的話,也是給在場的眾人說的。
只要用心辦事,那就絕不虧待。
隨著這場論政告一段落,伴隨著皇帝的敲錘,畢自嚴的權責更大一分。
而當畢自嚴回到內閣,休沐歸家之時,跟在他官轎之側,軍容齊整的一百名虎賁衛士卒,則更是讓京中之人驚詫。
皇帝親軍護衛臣下,大明多少年沒發生過了?
自張居正去後,大明皇帝有多少年沒有再如此的信任一個臣子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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