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被單和牆壁白茫茫的, 頭頂的白熾燈冰涼安靜,紀箏察覺到抱著自己的人力道越收越緊,身體的肌肉仿佛在顫抖。
「周司惟。」她抬起自己覆著膠帶的手, 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他的懷抱很涼, 衣服布料冰滑, 心口處劇烈跳動著, 叫她一晚上的恐懼瞬間落地。
表現的再怎麼堅強沒事,其實都是因為沒有親近的人在身邊, 又不想讓童然擔心, 其實她也很害怕。
怕疼,怕玻璃碎片, 怕留疤。
周司惟握著她抬起的手, 合在掌心裡,微垂的睫落下陰影,瞳色深不見底,輕聲問:「疼嗎?」
被這麼一問,紀箏一股酸楚湧上鼻尖,眼一眨就掉了一滴淚,癟著嘴:「疼, 好疼啊周司惟。」
說著, 整個人的情緒都垮下來,晶瑩的淚珠一顆接一顆, 從素白的臉上滑下來。
她拿臉去蹭他的衣領, 嗚嗚嗚地哭起來, 仿佛要把一晚上的委屈都哭出來。
溫熱的淚水滲過布料, 滲進他心口的肌膚。她哭的聲音很低, 像一把磨得很鈍的刀, 一點一點,凌遲耳膜和心臟。
口袋的手機鈴聲一直在鍥而不捨的響,周司惟皺眉,直接按了關機。
紀箏抹了一把淚,抽抽噎噎地說:「接一下吧,萬一有急事呢?」
「沒事。」他說,捧著她的臉,指腹輕柔地蹭淚珠,低頭用唇一點一點吻她乾涸的淚痕。
「落落,」他聲音很低,微啞,不甚清晰:「傷害你的人,會付出代價的。」
紀箏沒聽清,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她說完這句話,她的手機鈴聲突兀響起,是路子霖打來的,接通後劈頭蓋臉就問:「紀箏,周哥回去找你了嗎?」
隨後是一道女聲,衛昔儘量平和道:「讓周司惟接電話可以嗎?」
路子霖在旁邊罵了句:「周哥他媽瘋了吧!」
尾音還沒說完,手機被周司惟拿過去,他鬆開她,起身關上門去外面接電話。
紀箏有點懵,兩分鐘後,周司惟重新回來,把手機放到床頭邊,俯身手撐在她兩邊吻了下她額頭,柔聲說:「睡覺吧落落。」
「你要走了嗎?」她下意識問。
「不走。」周司惟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讓她躺下去,蓋上被子,關了大燈,只留月色從窗外照進來。
他手伸進被子裡握著她的手:「我陪著你。」
「你工作室那邊?」紀箏看他,心裡惴惴不安。
「沒事,」周司惟面色平淡:「別想那麼多。」
「那你也不能一晚上坐著呀,」紀箏小臉盈盈如月,蹙著眉:「你回去睡覺,或者你上來睡。」
病床雖然小,擠一擠兩個人也不是不可以。
周司惟輕輕搖頭,手指撥開她的碎發:「別擔心我,睡吧。」
「那怎麼行?」紀箏抬起頭,長發如瀑散落,堅持:「怎麼能坐一晚上,你要坐的話那我也坐一晚上好了。」
她說著,一隻手撐床就要坐起來。
周司惟按住她肩膀,皺眉:「紀箏。」
他很少喊她全名,一般這種時候就是認真了,紀箏更認真,黑圓的眼睛盯著他,執拗道:「一起睡。」
周司惟沉默幾秒,嘆了一口氣,拗不過她,脫了外套坐到床邊。
紀箏直接掀開被子搭到他身上,手腳並用抱著他胳膊,期間不小心碰到傷的膝蓋和手腕,疼得倒吸一口氣。
周司惟神色不好,皺眉道:「碰疼了嗎?別亂動。」
她眼淚汪汪看著他,口氣委屈:「你躺下來和我一起睡我不就不亂動了。」
周司惟眉心一跳,拉起被子躺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把小姑娘抱進懷裡。
她身材比例好,穿衣服時看著靚麗腿長的,其實身上沒多少肉,瘦瘦得蜷成小小一團。
他手覆在她背後肩胛骨上,輕聲說:「以後多吃點飯,太瘦了。」
「胖了就不好看了。」紀箏探出小小的一個腦袋。
周司惟捏她的臉:「你怎麼樣都好看。」
「男人的話,騙人的鬼。」小姑娘嘟囔著:「等我真胖的那一天你就不這麼說了。」
周司惟眼底的墨色散了一點,親她唇:「不騙你。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紀箏一隻手不敢動,只能仰頭動作不便地回應這個吻,往前貼著他,輕輕吻他輪廓硬朗的下巴,然後是微動著的喉結。
周司惟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腹,提著她後脖頸輕輕把人往後拽開,聲音有些啞:「行了,睡吧。」
紀箏重新躺進他懷裡,半秒後,又冒出頭,明亮的大眼睛一眨,小聲說:「周司惟,我感覺到……」
後半句話在他警告一般的眼神里偃旗息鼓。
她吐了吐舌頭,乖乖拉好被子合上眼睛睡覺。
折騰了一晚上,又掛了點滴,困意很快如山倒般重重襲來。
身邊小姑娘的呼吸聲逐漸平緩,鼻息溫甜撲在他頸邊,周司惟把她滑落到嘴角的髮絲挽上去,眼神溫柔描摹著她的睡顏。
時間已過凌晨,深更轉為絲絲黎明破曉,醫院外的街道靜謐無塵,路上偶有一兩輛車經過,車燈閃爍,周司惟抵達麵館時,路子霖點的鮮蝦魚板面剛端上桌,香氣撲鼻。
路子霖喝了一大口水,忍著氣道:「你他媽終於捨得開機了?」
衛昔面色也有趕路的風塵氣,頭髮微亂,放下果汁,看向他,儘量平靜道:「你這麼貿然離場,考慮過後果嗎?」
「抱歉。」周司惟道。
「周司惟!」衛昔皺眉:「我們在帝都斡旋了快半個月,眼看著就要說服凌美和我們合作了?你到底有什麼急事話都不說直接就走?」
路子霖吃了幾口熱騰騰的面,咽下去:「你別告訴我是因為紀箏受傷了。」
「她受傷了?」衛昔一愣。
周司惟默認。
路子霖砰的一聲放下筷子,一副恨鐵不成鋼苦口婆心的樣子:「周哥,她那點傷算什麼呀,凌美的廣–告–機–會多難得,錯過這一次哪還有下一次,你簡直是瘋了。」
衛昔臉色難看,良久沒有說話。
半晌,她語氣很冷道:「周司惟,孰輕孰重你分不清嗎?未來路還長,她下次受傷呢?下下次呢?難道每一次兩相抉擇的時候,你都要放棄我們的心血嗎?」
說完,衛昔拎起包,拂袖而去。
周司惟皺眉,喊她:「衛昔——」
「不用擔心她,」路子霖出聲:「我們從機場回來的是她家司機來接的,就在外面等著呢。周哥你坐。」
周司惟沒動,揉去眉宇間被深夜染上的疲色:「凌美那邊?」
「黃了,」路子霖聳聳肩:「其實我覺得無所謂,他們對接的態度我老早就不耐煩了,真當自己是回事了,主要是衛昔生氣,連夜坐車回來罵你出氣,我剛才不得順著她出出氣。」
見周司惟不坐,他索性也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帝都我真待得夠夠的,天乾物燥,上火上得我牙都腫了。」
周司惟眉宇淡淡,不知道在想什麼。
路子霖拍拍他,感慨道:「我就知道,你早晚栽紀箏身上。」
晨光熹微,幾縷淺白色的光仿佛洗刷夜色,老闆要打烊來了,問他們還吃不吃。
「不吃了,」路子霖爽快付錢:「謝謝您。」
「麻煩您再幫我做兩份鮮蝦魚板面,」周司惟說:「打包帶走。」
路子霖「嘖」了一聲,說:「得,我也不跟你在這磨嘰了,看看我們家然然去,這幾天給她發信息都沒怎麼回,不知道是不是生氣了。」
周司惟提著打包好的面回到病房,紀箏還沒醒。
他坐在一邊,看牆上的鐘走了一圈,窗外的龍葵花精緻艷麗,護士來給她換藥,才不得不叫醒她。
換藥的疼不比昨天弱,紀箏本來很睏倦,硬生生被疼清醒了,眼淚汪汪抱著周司惟。
護士被逗笑了:「小姑娘,昨天那麼疼都一滴淚不掉,怎麼今天換個藥就忍不了了?」
周司惟安撫性地揉著她的手指,禮貌道:「她怕疼,麻煩您輕一點。」
護士笑:「昨天那麼疼可是一聲不吭呢。」
換完藥,紀箏也沒有困意了,簡單洗漱後吃打包回來的面。
面是用保溫盒裝的,上下分離,面稍微有點坨,泡進鮮美的湯里,美味絲毫不失色。
周司惟遞給她一杯溫水:「給你爸媽打電話了嗎?」
「沒呢,」紀箏咽下面,喝了一口水說:「我待會直接回家,就不用讓他們來接我了,不然我媽又要在醫院罵我。」
葉梅若是知道了,定然又要怪她不好好走路,醫院這麼多人呢,紀箏不想丟臉,好在這幾天是中秋假期,她回家順帶養傷。
昨天來的時候穿的是禮服裙,破爛的定然不能再穿了。好在成嘉嘉要過來看她,紀箏便拜託她帶一套衣服過來。
紀箏回到家,紀城譽不在,葉梅和陳姨看到她身上的傷,都嚇了一跳。
葉梅數落:「多大了你連路都不會走,能把自己摔成這樣。」
「這以後會不會留疤啊,」陳姨擔心:「女孩子留疤可不好看。」
「應該不會吧,」紀箏縮縮頭:「醫生說好好養,短時間別碰水。」
葉梅又心疼又生氣,去打電話給自己的醫生朋友,詢問一些養傷方法。
紀辰化身狗腿子,什麼都不讓他姐動,跑上跑下給紀箏拿零食倒水。
中秋加國慶八天假,紀箏的傷口痊癒了大半,因為一直小心著不敢碰水,疤痕也在一天天變淡。
只是最後一天時,學校里發生了一件大事,舉校震驚,雖然事情還未定論,但風言風語早已傳開。
紀箏不怎麼看學校論壇,還是童然給她打電話,讓她趕緊看寢室群里的轉發。
論壇有人貼了帶圖片的帖子,說外院趙鴻文老師的妻子鬧到學校,說有女學生當了第三者,插足他們的婚姻。
童然:【你們看到了嗎,是符梓,趙老師妻子帶了照片的,那小三就是符梓。】
成嘉嘉:【不是吧……符梓她……】
童然:【我老早就覺得不對勁了,天天不上課期末還能過,還以為家裡是關係戶呢,原來是這種關係。】
童然:【@紀箏,寶貝,你快上訴看看你上學期新聞翻譯的平時分,是不是符梓挑唆趙鴻文故意給的低分。】
紀箏看傻了眼,腦海中回憶起上次在KTV看到符梓和一個男人擁吻的畫面,當時走廊燈光昏暗,男人又是背對著她,她完全沒看清是誰。
趙鴻文的妻子鐵了心要把這件事鬧大,完全不給趙鴻文留面子,各種清晰的照片證據都發到網上,包括趙鴻文這幾年來利用職權包庇別人的骯髒事。
這件事讓整個外院丟盡了臉,學校雖然有心鎮壓,仍然還是鬧到了社交媒體的熱搜上,掛了整整一天,二人遭無數網友唾棄,強烈要求學校開除趙鴻文,對符梓做退學處理。
開學之後,紀箏在學校里一路走過,到處都是對這件事的討論。
她在食堂等周司惟一起吃飯,旁邊的兩個女生義憤填膺,吐槽:「這種人最噁心了,一點都不知廉恥。」
「就是就是,給自己老師當小三,惡不噁心啊。」
兩個女生吃完,端盤子離開,紀箏低頭給周司惟發信息,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個人落座她旁邊。
是個女孩子,帶著口罩和棒球帽,紀箏愣了一下:「符梓。」
符梓的眼沒有以前化得濃濃的眼妝,素白著沒有精神,啞聲問她:「你傷好了嗎?」
「差不多了。」
符梓沉默了一下:「對不起。紀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紀箏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想了一下,決定求證一個問題:「我新聞翻譯的平時分?」
「是我,」都到這份上了,符梓也沒有什麼好遮掩的,聲音悶在口罩後,乾脆利索:「是我讓他改的。」
「為什麼呢?」紀箏不解:「符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對我有這麼大的惡意。」
符梓神色蒼白,逸出一抹苦笑:「我說是因為嫉妒,你信嗎?」
她的聲音不復從前甜膩,低低的,有點沙啞。
「單純因為這個?」紀箏覺得荒唐。
符梓長長舒出一口氣:「紀箏,你不會明白的,我從前害過你的事,我都承認,但我絕對沒有當小三。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他有妻子,他騙了我。」
紀箏靜默片刻:「你和我說這些沒有用,要別人也相信你才行。」
「無所謂了,我現在就是過街老鼠,解釋不解釋都沒有意義,」符梓說:「我只是不想讓你誤會我。」
「另外還有一件事,」符梓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神里滿是懇求:「紀箏,你能不能放過我一次,降級也行,所有學分全部取消重修也行,我不想被退學,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南大的,求求你了?」
「我?」紀箏一頭霧水:「這怎麼會是我說了算的?」
「是周司惟,」符梓眼睛裡蓄了淚,聲音顫抖:「那些證據,都是他給趙鴻文妻子的,他還有趙鴻文包庇我過考試的證據,如果這件事被舉報上去,我就徹底完了,我一定會被退學的。」
紀箏在她說出周司惟的名字時就皺起了眉,把她的手拂下去,不悅道:「話不要亂說,你自己做錯事和周司惟有什麼關係?」
「不是的,」符梓拼命搖頭,聲音不敢放大,怕招惹周圍人的注意:「就是他,趙鴻文從他老婆那逼問到的,還有我的考試,我的考試,他把那些證據都交到教務處了……」
「你瘋了。」紀箏聲音徹底冷下來:「周司惟和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針對你。」
「因為你,」符梓又抓住她的手:「周司惟一定是在為你出氣,他是瘋子,他實名舉報我,他那麼優秀,學校根本不會把他的名字公示出來,倒霉的只有我,只有我……求求你!」
紀箏被她大力拖著手,半信半疑間,突然想起在醫院那天晚上沒聽清的周司惟說的話。
她突然怔住,難道真的是周司惟。
符梓仍然在哽咽,低聲說:「紀箏,他要把我往死里逼,我真不是故意害你受傷的,求求你,讓他放了我吧,你那麼善良,你一定不想把我逼到——」
她這句話沒說完,戛然而止在喉嚨里,神色驚恐起來。
周司惟不知何時站在紀箏身後,居高臨下看著她,眸中是叫人膽寒的平靜。
符梓猛然鬆開了手。
一片陰影落下,紀箏回頭,對上周司惟淡得有一絲讓人害怕的神色,張了張口又閉上。
不知道為什麼,她下意識脫口而出問了一句:「周司惟,她說的是真的嗎,真的是你嗎?」
他的目光和她相接,一絲笑意也無,像恢復了二人初見時的樣子,吐出一個字:「是。」
紀箏睫毛輕輕一閃。
周司惟俯下身,視線從高處落到她臉上,凝視著她,空氣仿佛結成了冰。
周遭喧鬧仿佛一瞬間轉為寂靜,他口氣靜得像被黑夜籠罩下的冰面:「我說過,要讓她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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