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那個轉學生說的是我。」
再過兩天,淞城就將進入初夏,午後的陽光已經沾染上熱氣,空氣中悶得不見一絲風。
陸在野嗓音疏懶,語氣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以前的高中確實有過女生跳樓自殺,也確實……跟我有關。」
他頓了下,瞥見林枝春那雙無論何時都澄澈乾淨的眼,繼續說道,「那個女生沒死,但是摔下來折了腿,可能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他們都說是我害的。」
陸在野諷刺地扯了扯唇角,卻又說不出其他。
「那事實呢?」
林枝春眼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倏然發現陸在野的眉眼即便在光下,也仍然沒有溫度。
他好像渾身上下含著冰塊,由內而外散發著冷淡氣場,讓人望而卻步。
於是好像很多人都只是遠遠地看他一眼,聽著各種粗淺流言,憑著淡得幾乎沒有的初印象,隨便給他定下一個「不好接近」的結論。
可林枝春見過陸在野「熱」的一面,知道他並不是別人口裡那個冷血得全然不顧他人性命的乖戾少年。
晚風輕撫過人臉時,她瞧見陸在野為了只小小的奶貓同人大動干戈。
昏黃光線下,臉上的掛彩絲毫不顯狼狽,保護弱者的姿態在傍晚夜色里像是會發光。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陸在野。
在寒意四溢的冬月里,少年分明熱血難涼。
……
寬敞的庭院前
林枝春腦海里閃過紛雜的信息,手機上那張小作文的內容走馬觀燈地重現。
「當時發生了什麼?」,將那些文字統統擯棄在腦後,她小聲地問了句。
緊接著,林枝春抬起眼。
她的眼神里卻不帶哪怕一絲絲的偏頗,像是早已做好了決定,只要陸在野說,她就會相信。
「她要跳樓,我阻止不了。」
陸在野半闔著眼,伸出右手虛虛擋著上半張臉,看上去像是在遮陽,冷淡嗓音里藏著若有似無的顫抖,「她從我面前跳了下去。」
……
特別短的一句話,道盡殘酷到不可思議的事實。
林枝春甚至不敢想像他親眼目睹他人跳樓時的無措與慌張。
饒是陸在野再如何比同齡人成熟,也終究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
她走上前去,在陸在野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拿下了他的手。
猝不及防地,她瞧見了狹長丹鳳眼裡頭的晦澀。
那雙慣常沒什麼情緒的眼裡,似是頭次生出夾雜著無奈、懊悔的複雜情緒。
暗潮潮的一片陰影,鋪在原先湛亮的眼底,仿佛星子一下斂了光輝。
……
林枝春想不出要如何安慰一個其實並沒有過錯的人,她其實也不大會安慰人。
「她的生命在自己手裡,你只是沒能成功阻止。」,林枝春仰著臉實話實說。
頓了下,又認真說道,「可你也沒剝奪她的生命,更沒有害過她。」
所以,就不要太自責了。
……
陸在野好半晌沒說話。
兩人都在午後融融的暖光下站了好一會兒,熱意悄然爬了滿身,許是體質原因,林枝春要更不禁熱,瓷白的臉上漸生出細密的汗珠來。
正當林枝春以為他沉湎於過去和流言,所以不願多說的時候,她忽然看見他有了動作。
——少年從兜里掏出張乾淨的紙巾來,骨節清晰分明的手將其撕開,朝著她的臉伸了過來。
像是意識到這動作始終有些過於親密了般,他手伸到一半,卻又頓在了半空中,冷白的膚色鍍上層溫暖的光暈。
林枝春茫然抬頭,望著他的手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臉上汗珠隨著她的動作,悄然滑落,眼看就要飛快地往下留至鎖骨處。
「見諒。」,疏冷聲線忽然間響起。
林枝春微微瞪大了眼,就見話音剛落,陸在野眼疾手快地擦去了她下巴尖上的透明水痕。
頓在半空中的手此刻拿著濕巾附在她臉上。
隔著薄薄一層,她恍若能感受到少年指尖的微熱氣息。
悶熱的空氣里,感受著下巴處傳來的些些涼意,緊接著,林枝春耳邊又聞得一聲冷勁卻也溫柔的「閉眼」。
她下意識般依言照做。
很快,涼意蔓延至整張臉上,有力的手指隔著濕巾在她臉上擦拭著,細緻地擦去了所有薄汗。
再度睜眼的時候,林枝春難得感受到午後穿堂風送來的乾爽。
然後,她瞧見少年隨手將紙巾投擲進垃圾桶,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低聲說了句,「走吧。」
像是怕她尷尬,陸在野視線完全從她身上挪開,抄著兜走在了前邊。
高高瘦瘦的身形在地上留下個修長的背影。
林枝春啟了啟唇,還想再說點什麼。
卻見陸在野倏而回頭,像是猜中她心中所想般,利落說道,「今天就先到這,還有想知道的,等你明天考試完放學後,我一併告訴你成嗎?」
說到最後,他尾音多了分無奈意味。
還是第一次,跟人解釋些什麼,是真的還不太熟練。
陸在野稍俯下身,和林枝春的視線處在同一水平線上,眼角眉梢里的散漫盡數斂去。
「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麼脆弱。」
「不要太擔心我,回去好好把剩下兩門考完,行嗎」,他說。
他同桌是次次都能考第一的好學生,沒道理為著他那點破事受人指摘。
現在回去老余估計還能算她迷途知返一時衝動,要是明天的考試也不去了,結果就難說了。
林枝春靜默地盯了他一會兒,沒說話。
陸在野也不急,站在陽光照來的那側,憑著高她大半個頭的個子,擋住了大部分熾熱。
視線在他臉上仔仔細細掃過一遍,確認他是真的沒事後,站在陰涼下的林枝春終於「嗯」了聲。
只是她定定望向了陸在野,倏然問了句,「那你之前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你說,帶我去玩。」,她一字一句地重複道。
他們說好了的,明天考完試後的下午,他帶她出去玩。
怎麼不算數?
陸在野勾了勾唇,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等明天放了學就去。」
「我在校門口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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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陸在野所言,林枝春回學校考完了剩下的文綜和英語,規規矩矩地答題檢查,平靜得一如往昔。
中午吃飯的空隙,被老余喊道了辦公室裡頭。
她考試中途突然跑出去的事情,老余也果然不能理解,「什麼事這麼著急讓你連考試也不顧了?」
林枝春低頭認錯,卻始終不說為什麼。
潛意識裡就不想將陸在野牽扯進來,像是固執地想要維護住他最後的一點名聲。
「行吧,你回去。」
老余見問不出什麼,也不再為難自己,揮了揮手就讓她離開。
林枝春乖巧地帶上門往外走,也就沒能聽見辦公室里的老余低低嘆了口氣。
老余曾經以為就算五班所有學生都會有叛逆期,他這個最引以為傲的學生也不會有。
可偏是林枝春,離經叛道了一次。
或許老余觀念過於絕對了。
十六七歲的年紀哪裡會有什麼絕對理性,熱烈肆意的年紀裡頭,一百張卷子的束縛也比不過一次情感上的心動。
……
英語是林枝春的強項,她仔細寫完後,又反覆檢查了兩遍,最後在考試還有十分鐘結束的時候,提前交了卷子。
她怕陸在野在校門口處等太久。
窗戶外頭四五點的陽光仍然有些曬,細碎的金光散落在樟樹嫩綠的枝葉上,晃人眼球。
林枝春提著包就往西門走去。
高一年級今天不用考試,此時正是放學時間,她擠在人潮里,像尾小魚想要破開水面,見到熟悉的面孔,於是急切地朝前遊走。
可她沒能在校門口見到陸在野。
視線掃了一圈後,林枝春躍動的心慢慢沉了下來。
是真的沒有。
如果他在,她不可能認不出來。
林枝春面無表情地去摸書包里的手機,望著手機開機界面時,腦袋忽地就一片空白起來。
她不知道如果陸在野真的沒來,她又該以怎樣的語氣和立場去控訴他。
「林枝春——」
手指在消息框處凝滯住,稍遠處卻傳來道熟悉嗓音,隔著重重人潮,她看見少年散漫地依靠在大樹幹上,朝她招了招手。
心驀地放下。
林枝春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忽地就鬆了一口氣。
不等她小跑過去,陸在野撥開阻隔在他們面前的人群,兩三步走了過來,「剛剛在找我?」
林枝春沒否認,點了點頭。
「抱歉,我以為你還有十分鐘才會出來。」
陸在野挑了下眉,對方才的情況做出解釋。
林枝春並不介意這些,只是邊走邊問道,「你站這麼遠幹什麼?」
陸在野在西門轉角處停了下來,手上拿出一個嶄新的頭盔沖她揚了揚,「這不得低調點兒?」
順著他的動作,林枝春看見台通體漆黑的山地越野摩托車,流暢的機型像是暗夜裡的獵豹,利落且有力量感。
她也忽然明白過來陸在野的顧忌與避嫌。
他不想教同學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看到他跟她站在一塊,甚至她坐在他的摩托車后座上。
流言本就是不講道理的,這樣一幕若是被人看見,指不定會傳成什麼樣。
……
鮮少有人經過的街口
陸在野熟練地戴上頭盔發動機車,在即將出發的的瞬間又問了句,「確定跟我走?」
林枝春沒吱聲,而是直接扣好頭盔坐了上去。
「那就坐好了」,她聽見風聲混著笑意的一句喊話。
然後車子飛馳般沖了出去,周身景物在一瞬間後退,悶熱的下午,居然也有風呼嘯而過。
林枝春是第一次坐這種山地摩托,全然陌生的速度與激情強烈地刺激著她的感官。
她手有些放不開,找不著地方放。
恰在此時,車速忽地慢了下來,少年清越的聲音透過厚實的頭盔傳了出來,「我林姐手都不用扶一下的嗎?」
「要……」
林枝春抿著唇問了句,「扶哪?」
話一說出口,就覺得不對。
前方響起沉悶的低笑聲,「還能放哪?」
林枝春視線往前移了移,臉悄無聲息地紅了起來,她瞧見陸在野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飛行夾克,風一揚,就露出勁瘦的腰身。
「大膽放心地扶,不算你占我便宜。」,陸在野懶洋洋地說了句。
儘管看不見,但林枝春覺得自己能想像得出來少年眉眼間的張狂肆意,那種和平日的冷然截然不同的鮮活神色。
就該是這樣。
她覺著陸在野就該永遠鮮活肆意。
……
半分鐘後,林枝春纖白的手指往前抓去,她松松扶住了陸在野的黑色夾克。
到底還是不太好意思直接放他腰上。
可山地摩托下坡時,忽地就顛簸了下,失重感讓林枝春心弦一亂,手倏地就往前抓去,最後,牢牢扶在了陸在野腰上。
「欲擒故縱啊林姐?」,陸在野哼笑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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