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周一早上林枝春照常去上學,心裡記掛著升旗儀式時要站在台上念檢討的事情。
她不是沒上過升旗台,「三好學生」,「作文競賽」,以及「優秀學生代表」這些表彰早讓她成為台上的熟面孔。
只是這是第一次,以檢討的名義登台。
上周李舟舟得知她要當眾念檢討時,大驚失色,「枝春你真的要上去檢討嗎?」
他們習慣了她優秀到無可挑剔的好學生的那一面,所以很難將「林枝春」同檢討掛鉤。
但林枝春當時笑著「嗯」了聲。
她看上去非但不傷心,且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隨口答了句,「是要上去。」
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犯錯的人。
念檢討時當著一個人的面還是當著全世界的面,對她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相比於可笑的自尊心,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內心的審判。
……
但路走到一半的時候,林枝春臉色忽然變了,她出門居然忘了換校服!她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你怎麼沒把自己給忘掉啊。
邊在心裡默默吐槽著自己,她邊給老余打了電話請假,「余老師不好意思,今早的早課可能得晚點到。」
……
請好假後,林枝春急急忙忙回家拿校服。
但等她緊趕慢趕到學校的時候,升旗儀式還是已經開始了。
不過由於運動會的緣故,校長還在台上講話,且看那架勢,估計還得要講上很久。
她鬆了口氣,放下書包從操場側門溜了進去,運氣很好,一路上都沒有碰見什麼人。
可正當她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班級隊伍時,驀地在人群的最後方瞧見了王有光壯碩的身影。
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正前方還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年。
因為是背對著又隔得遠,林枝春只能瞧見少年寬闊的肩背,以及修長筆直的雙腿。
可這些就夠了。
一個背影,也足夠讓她辨別出少年的身份。
明明淞城一中那麼多學生穿的都是千篇一律的黑白配色校服,唯獨他,絲毫沒被那被很多人吐槽過的「死氣沉沉喪服色」給遮蓋住眉眼間的意氣風發。
反而,氣質愈顯挺拔。
校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卻能讓人覺得有張有馳。
林枝春搖了搖頭,對這上帝明擺著了的偏愛毫無辦法,抬腿就往前走了幾步。
恰在此時聽見了王有光飽含不解的發問,「怎麼回事,我讓你倆寫檢討,你倆給我交兩份一模一樣的上來。」
「要不是我今早上瞄了一眼,差點就被你倆混過去了。」
??
什麼一樣的,林枝春聽見自己心裡「咯噔」了一聲。
原先毫無所謂,懶散低垂著頭的陸在野聽見這話,也將臉抬起,眼裡飛快閃過一抹訝異。
大概也覺得這事確實是有些過於離譜了,王有光接著低聲質問道,「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倆寫的時候難不成思想共通了,寫出來一個字都不差?」
作弊都不敢這麼個作法啊……
他又緩了口氣,語重心長得道,「實話說,我對你們這個懲罰很重嗎,你至於交兩篇一模一樣的上來嗎,我也不是瞎子啊。」
說到最後,王有光給自己氣樂了。
他對面站著的陸在野身形也跟著晃動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忍笑。
而林枝春這個時候已經想明白了,事情究竟是如何發展成現在這個局面的。
她無奈地扶了扶額。
肯定是上周最後一節課,她拿出檢討遞給陸在野謄抄時,拿成了她抄過的那一份。
陰差陽錯間,兩個人就抄成了同一份。
「王老師。」
林枝春還沒想好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情時,那邊的陸在野已經開口了。
陸在野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然後規矩站好,向來懶洋洋的嗓音難得多了分正經,「這檢討是我抄了林枝春同學的,她不知情,也和她沒有關係。」
他說話坦蕩,一句話就把林枝春摘了出去。
四月的風吹過少年後腦勺,冷冷掀起他額前細碎髮絲,讓其在空中自由飄蕩。
林枝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後腦勺看,心裡對他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毫不意外。
她這同桌就是這樣,坦蕩無畏,從來不屑於半點掩飾假裝,心裡像是有桿秤,好的壞的,涇渭分明。
……
「我也相信枝春不會幹出這種事來。」
王有光對她的濾鏡似乎很重,陸在野這麼說,他也就信了,只是追問道,「那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解決呀?」
「您說。」
關於自己,陸在野反倒無所謂起來了。
「今天你們是該上去念檢討的,讓全校學生引以為戒,可你沒寫還怎麼上去?」
王有光擰著眉問道。
「那就我上去念。」
陸在野下巴點了點他手裡拿著的三千字檢討,「她就別上去了吧。」
王有光沒說話,眉毛緊鎖,似是在衡量這個處理結果是否達到了教育的預期效果。
看他這不放心的樣子,陸在野不咸不淡地又接了一句,「下周一我再給您交三千字檢討。」
「好,那就這樣。」
王有光總算同意了。
他說完就往升旗台走去,校長的講話即將結束。
下面輪到王有光王主任每周的宣講了。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早上好!」
「俗話說得好,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在這陽光明媚的早晨……」
在王有光唾沫星子橫飛的演講時刻,林枝春步履悄悄地往前走去。
她走到陸在野身後,離方才這個她盯了許久的人影只有兩三步的距離。
可還不等她出聲,陸在野就回過了頭來,他眼皮薄,朝人看的時候疏冷感很重,這會也一樣。
「站我後邊幹什麼?」
此時,他臉上照舊沒什麼情緒,說話卻莫名帶著打趣意味,「怎麼還遲到了啊同桌。」
「沒……」
林枝春無力地反駁道,「我請假了的。」
陸在野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推著她就往前面走,「別愣在這,回班裡去。」
「那你呢?」
被他推得迷迷糊糊的林枝春下意識問道,她看見他很快鬆了手,繼而往與人群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檢討。」
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陸在野人高腿長,走起路來也快,還沒走幾步就又只剩下一個冷淡背影。
林枝春這才反應過來,他要去的地方是升旗台,他要一個人上去做檢討。
「好了同學們,我本周的演講就到這裡,希望同學們有空的時候,多多思考一下我講的內容……」
升旗台上,王有光的致辭剛好講到了尾聲。
但他沒急著下台,而是站在上面接著說道,「下面我要請高二五班的陸在野同學上來做個檢討。」
「陸在野同學上來吧,同學們不要鼓掌!」
這可是檢討,沒什麼好鼓掌的!
這大概是王有光王主任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可他話說晚了,當「陸在野」的名字剛從他嘴裡冒出的那個剎那,台下就「噼里啪啦」地響起了一片掌聲。
男生女生都有,鼓掌聲比所有上台演講過的老師同學都要大,一掃每周一死氣沉沉的安靜場面。
仿佛一個人掀起一整個學校的熱烈。
聽見耳邊超乎尋常的掌聲,林枝春微微震驚了下,她知道像他這樣人群中一眼就能望到的人,不管在哪都會受歡迎。
但她沒想到的是,他這才剛進學校一個月,就已經擁有了這麼高的人氣。
他比她想的,更受歡迎。
……
台上的陸在野只是掀了掀眼皮,似乎對這些毫無感覺。
面對這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他淡淡說了聲「謝謝」,然後打了個手勢讓下邊的人停下來。
升旗台上現在只站著他一個人,而台下數千個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林枝春的心裡忽然荒唐地想起了一句,「有些人,生來就該萬眾矚目」。
不過她的想法沒能持續太久,因為台上的人很快開了口,冷淡的嗓音從麥克風裡傳出,帶著微微電流,傳到操場的每一個角落。
「各位上午好,我是高二五班陸在野。」
他說話一貫簡潔,半個字也不肯多說,聽起來比那群繞來繞去的領導要省力很多。
「……我檢討,沒能遵守校紀校規,以後絕不再犯。」
語調還是那麼懶洋洋的,寫過也記得檢討書全文的林枝春可以肯定,他刪減了一大段。
且他說的每一個字里都沒有提到過她的名字。
是真的把她從這件事裡摘了個乾淨。
檢討是他一個人的,與林枝春無關。
……
最後幾句陸在野乾脆連稿子都懶得看,隨便說了點後,就裝模作樣地掃了眼下方的同學,「謝謝大家,檢討完畢。」
又是一陣掌聲,久久不散。
他這短到只有兩三分鐘的檢討,時長竟然還不及下面同學給他的掌聲時間。
林枝春隱在人群里,和周圍所有人一樣鼓著掌,視線不自覺地落在那道高瘦人影身上。
看他怎樣將麥克風收了回去,看他怎樣兩三步跳下台來,看他淡然抬眼……
突然,他倆的視線忽地在空中相觸,隔著重重人海。
林枝春慌忙錯開眼,可腦海里忽地不受控制地響起他冷淡嗓音叫著「同桌」的聲音。
同桌,同桌。
林枝春悄然垂下眼。
是了,她只是比旁人多上一層同桌身份。
也僅此而已。
_
淞城一中的運動會分兩天舉行,時間定在了本周四周五,開完就放假,確實能夠算得上是很人性化的安排了。
周三的時候,陸在野帶著王敢那幾個男生,組織了一下班上參加項目的同學加練一下,試試最後的水準。
林枝春和參加了跳遠的李舟舟按照黑板上寫的「下午體育課報名運動會的同學在田徑場集合」,準時到達了操場。
一去,她就看見陸在野半蹲在沙坑旁,兩手扶著膝蓋,眉眼冷淡卻也專注地看著班上同學的跳遠姿勢動作。
四月的天壓根兒談不上熱,可陸在野額頭上、脖頸處都流淌著汗珠,像是剛剛才運動完。
他也沒擦,任由那汗四處橫流,冷白的皮膚在光下愈加耀眼。
林枝春等在一旁,猶豫了很久,往兜里摸去,果不其然地摸到了一包幹淨的紙巾。
但她沒直接遞過去,找到一旁站著閒看的王敢,狀似無意地問了句,「你們是才跑完步嗎,臉上好像有汗,要擦擦嗎?」
邊說,邊把紙巾遞了過去。
「謝謝林姐,林姐你也太夠意思了,待會我請你喝水怎麼樣?」
王敢受寵若驚,立馬接過那包紙,抽出一張就往臉上擦去。
而剩下的紙,他自然不可能一個人收著。
王敢一路發過去,走到陸在野身旁時,狗腿地抽出兩張來,「陸哥你看你這麼辛苦,要不先休息一下擦擦汗。」
「謝了。」
陸在野沒和他客氣,伸手接過紙巾。
可他往臉上擦去的時候,冷淡視線不著痕跡地望向了稍遠處正和李舟舟說著話的林枝春。
……
又測了五班兩個同學的跳遠成績後,陸在野對著報名表勾勾畫畫,面無表情地喊道,「下一位,林枝春。」
聽見自己的名字,林枝春趕忙走了過去,站在墊子前,對著橫杆躍躍欲試。
除開八百米外,她報的項目是跳高。
八百米是不可能今天測的,她今天測的是跳高,她現在的首要目標就是越過這根杆子。
她試著調整呼吸,做好心理建設後,一鼓作氣地沖了出去。
卻沒想到,還是有些緊張,跳過去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側身時將杆子打了下來。
林枝春倒也不是特彆氣餒。
一次不行,就來第二次。
面對著比她高了足有十厘米的橫杆,她平復好心情後,又沖了出去。
這次完美落地,穩穩跳出一米七五的高度。
林枝春露出個輕鬆的笑容來。
「不錯。」
她還沒來得及從墊子上起身,就聽見背後傳來的熟悉嗓音,「第一次側身的時候稍稍右轉,就可以避免杆子掉落。」
是陸在野在給她建議。
林枝春起身的身體一頓,但很快就含糊著道謝,然後麻利地站了起來,給下面一位選手騰位置。
於是,她自然也就沒能聽見,陸在野在她起身後叫她的名字,她扯過測完的李舟舟,兩人一道回了教室。
蹲在原地的陸在野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隨手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狹長的丹鳳眼不經意地朝操場出入口望去。
那裡,女生纖細的背影縮成一個小點,漸行漸遠,直至不見。
很好。
陸在野淡淡地收回目光。
她今天給王敢遞紙巾。
和李舟舟一道來一道走。
卻連一句話都沒聽他說完。
林枝春這幾天若有似無的冷淡與不明不白的閃躲,陸在野不是沒感覺,就是沒搞清楚緣由。
像六七月里下了場快雨,讓人捉摸不透。
_
不管人心起起伏伏,周四運動會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照常運行。
班上同學大多呈歡呼雀躍的態度,畢竟又能從學海里得到短暫解放,正當的放鬆兩天。
運動會第一天的天氣相當不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高二年級的跳高就是在這一天舉行的。
有了上兩次的經驗,也記著了陸在野最後的提點,林枝春順利地完成了比賽。
且成績還挺好,僅次於十一班一個學體育的女生,位列第二。
而跳高比完,周四就再沒有她的項目了。
林枝春索性坐回看台,和李舟舟同學一道當觀眾去了。
才坐上一會,就聽見廣播裡傳出下一個比賽項目的通報,「請高二年級組參加男子4×100米項目的同學到主席台進行檢錄」。
由於五班一共就六個男生,4×100的接力賽可以說是動用了絕大部分的人力。
林枝春仰頭喝了口水,就聽見一旁的李舟舟同學不抱希望地嘆氣道,「這個項目真的只能是重在參與了。」
她擰瓶蓋的手一頓,扭過頭望著李舟舟說了句,「這不是還沒比嗎?」
五班派出的四個男生分別是陸在野,王敢,王永安,餘弦。
據林枝春所知,五班去年的陣容確實不是很強,但還是進入了決賽的,更何況……
更何況今年有了陸在野的加入。
他在體育方面貌似很擅長的樣子,或者說,他這個人光是站在跑道上,就給人一種他很強的感覺。
「是沒比。」
李舟舟哭喪著臉,「其實我也不想怎麼說,好歹咱們班今年還有陸哥呢,可我們和十一班還有七班分到了一組。」
十一班是擁有體育特長生的班級。
七班則是理科班,男生眾多,而同一組只有兩個班能夠出線。
看這陣容,也難怪李舟舟完全喪失了希望。
林枝春朝檢錄處望去,那裡圍繞著眾多穿上號碼馬甲的男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憑一眼,就看見的陸在野。
少年漫不經心地松著護腕,站在一旁,不驕也不躁,特別像是單純來跑個步。
直到身側的王敢拍了拍他,陸在野才悄然抬眼,向裁判報出自己的名字。
他這個人,還真是特別冷,又特別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