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余這才如夢初醒般,領著他往教學樓走,邊走邊絮叨道,「你是叫陸在野是吧,聽校長說你是從帝都那邊轉過來的。」
「這帝都師資力量教學資源確實很優秀,不過你放心,我們淞城一中的學習質量也是可以的,只要你肯認真學,就一定會有收穫……」
陸在野閒閒聽著,偶爾給個隻言片語的應答。
「陸同學,關於座位你有什麼要求嗎?」,等終於爬到(5)班所在的四樓,老余忽地頓住了腳步,停下來徵詢他的意見。
「都行。」,少年半闔著眼眸,冷淡嗓音里透出種無所謂的隨意。
見他還挺好說話,老余鬆了口氣,「現在班裡就剩最後一排還有個空位置,你先坐那,要有什麼不方便的,到時候直接跟我說成嗎?」
像是讓新同學做最後一排委屈了他似的,他趕忙又添補了兩句,「雖然是最後一排,但坐你旁邊的是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同學,你平時要是有什麼學習上的問題,都可以找她的。」
陸在野不甚在意地「嗯」了聲,抬頭望了眼高二(5)班教室的門牌號,就單手抄著兜走了進去。
下節課就是老余教的語文,他趕著回辦公室拿教案,也就沒跟人一起進去。
所以此刻教室里還處於一種無序狀態,坐在座位上的同學視線明里暗裡地往這新同學身上瞟去。
只見少年個子極高,外加肩寬腿長,走起路來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感。
大抵是剛開學還沒來得及領校服的緣故,他上半身套了件純黑的衝鋒衣,拉鏈拉到頂,無端生出禁慾美感,下半身穿了件同色運動褲,再腳踩一雙新出的聯名鞋——不折不扣的酷哥打扮。
陸在野視線鎖定在全班唯一的那個空位上,然後不偏不倚地走了過去,甩下包就想坐下時,突然冷不防地瞧見外邊座位上的女生,正安靜到不行地做著作業。
且他的這位新同桌似乎從他進來起,就全程沒抬過頭,從頭到尾沒給過一個眼神。
已經對各種黏到身上來的目光都可以熟視無睹的陸在野,微微挑了挑眉,等了好一會兒後,修長指節叩了叩女生面前的課桌,不急不緩地問了句,「寫完了?」
清淡的少年嗓音入耳,林枝春反應慢了半拍,迷迷瞪瞪地回了個「怎麼了」,然後筆下不停,一門心思地把題給寫完。
「沒怎麼。」,邊上站著的那人好耐性地回道,等她終於算出個答案來,才接著叩了下課桌。
在這清脆、一點也不顯沉悶的「咚咚」聲中,林枝春聽見有人在說,「小同桌,賞臉抬個頭?」
聲音慢條斯理,不疾不徐,透著股漫不經心的味道。
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電光火石間,這句「小同桌,賞臉抬個頭」同一個月前的那句「早點回家,多少注意點安全」驀地重合了起來。
林枝春顫抖著放下紙筆,抬眼朝正說話的人望了過去,
然後她看見「新同學」長腿支著,半倚靠在課桌上,似笑非笑地瞧著她。
「既然寫完了,這下能讓我進去了嗎?」
對於她眼中流露出來的震驚茫然,陸在野像是毫不在意,只是拿下巴點了點她身旁的空位。
他實在是不想再站下去了,都給人當了一天動物園的猴子,任人隨意觀看的那種,怎麼也該給他個地喘口氣了吧。
林枝春「蹭」地一下站起身,讓了空隙出來,等人完全進去後才慢慢坐了下來,耳邊聞得一句極輕極淡的「謝謝」,帶著笑音。
她沒法熟視無睹,正視著前方回了句「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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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叮鈴鈴——」
上課鈴聲及時響起,老余踩著鈴聲進了教室,一出現就將底下同學的目光全都給吸引了過去。
林枝春挺直著脊背看向前方,而在她的餘光里,旁邊那人正睏倦地枕在書上,可即便是這樣,少年的眉眼仍然是極好看的,在冷白的皮膚上舒展開來。
「先不急著上課啊,今天我們班轉來了一個新同學,讓他給大家做一個自我介紹。」,講台上老余放下教案,視線在教室里四處搜尋著陸在野的身影,最後目光定格在最後一排,大聲喊道,「陸同學,上講台來吧。」
「陸同學,陸同學!」
見他全然沒有反應,林枝春只能伸出食指,輕輕戳了戳他,跟著老余喊道,「陸同學,上去自我介紹。」
聞言,陸在野懶懶地掀了掀眼皮,倒也沒多說,他個高腿長,幾步就走了上去,然後毫不扭捏地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陸在野,很高興能在未來的時間裡和各位成為同學。」
他神色敷衍,話卻說得像模像樣,至少老余是很滿意他這一番介紹的,還帶頭鼓起掌來,誇讚道:「名字取得好,字也寫得不錯。」
林枝春稍稍抬起頭來,盯著墨綠色黑板上三個用白色粉筆寫就的大字「陸在野」。
原來他叫這個。
講台上老余已經就著陸在野的名字引入詩經,嗟嘆中國詩詞之美,「沒記錯的話,陸同學的名字來自《詩經》中最長的一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好詩啊好詩……」
在這一疊聲的溢美之詞中,陸在野腳步未曾停,下了講台徑直走回後排,目光落在端端正正坐著,看模樣似乎正在認真聽著課的林枝春身上。
他想了想,然後低低說了句,「陸在野,轉學過來的,也是你以後的同桌,多指教。」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林枝春的頭不著痕跡地偏了偏,眼中閃過一絲疑問。
剛剛睡了會,他這會兒精神已經好了很多,耐心地回了句,「自我介紹。」
「你剛剛不是介紹過了嗎?」,林枝春手中把玩的筆突地頓住,
陸在野漫不經心地「嗯」了聲,眼神始終落在她身上,反問了句,「可你不是沒聽?」
甚至,似乎又是連頭都沒抬一下。
至少,他沒看見她抬頭。
林枝春一時語噎,正想說話時才慢慢反應過來,他方才給她一個人做了一遍自我介紹。
沒有敷衍,沒有不耐,慣常冷淡的眼神里像裝了小勾子,能輕易勾出人心底最隱秘深處的悸動來。
她慢慢地「哦」了一聲。
窗外有風颳起,吹得教學樓旁邊栽種的大槐樹枝葉亂顫,「呼呼」而過的風聲像個未知世事的小孩子窺見了什麼秘密後發出來的笑聲,一陣一陣,良久才停。
「請大家拿出之前十校聯考的卷子,我們主要來講一下上面的文言文和作文題目。」
正在她愣神間,老余已經結束了他每節課上課之前的必備項目——長吁短嘆,感慨時局,準備切入正題講一講課了。
林枝春收了收心,依言拿出對應的卷子,再瞥過去時,陸在野正倚著牆斜坐著,薄薄的眼皮垂著,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課。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現在戳他提醒他,然後他幡然醒悟起來認真聽課的可能性委實不大。
但身為同桌就這麼看著他荒廢下去,林枝春倒也覺得不大合適。
於是老余在台上講卷子,她在台下抄筆記,抄的還是雙份的。
她在心底悄然嘆了口氣,就當是為那隻被他救的貓貓報恩了,她這同桌,總之不是什麼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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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課,林枝春把謄好的筆記朝她陸在野遞了過去,「裡面有老余上課講的重點內容,你沒事的話可以看看。」
「看什麼?」,陸在野喝水的手一頓,似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骨節分明的手接過筆記本,微微掃了眼上頭秀麗工整的字跡,眼神落在那一句句文言文及翻譯上。
他突地低笑出聲,覺得他這新同桌人是真的有趣。
因著他那張臉,抑或是斐然的家世,陸在野收到過不少女孩兒送來的情書,厚厚一沓,多到能用來糊牆,這倒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給他遞課堂筆記。
他「啪嗒」一聲將筆記合上,修長手指在硬殼包裝上點了點,低垂著頭說了句,「謝了,小同桌。」
面上瞧不出什麼情緒,嗓音卻是又冷又勁。
「沒關係。」
林枝春聞言抬眼望過去,黑白的瞳仁里乾乾淨淨,純澈得看不見一絲雜質,像是雪域高原上才會有的那種天然湖泊。
在她面前說謊一定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
這是陸在野在與之對視後,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太乾淨了。
他從來沒見過有人的眼睛裡真的能什麼都沒有。
他微微後仰,正欲開口,教室門口卻又突地響起老余的大嗓門,「小陸,來我辦公室一下。」
來得還真是湊巧。
他可還一個字都沒說呢。
林枝春自然也聽到了,她幫著催促道,「快去吧,老余找你。」
才來第一天,多少給老余個面子。
陸在野面無表情地起身,扯了扯衣領就往外走去,高瘦的背影在一眾人影中分外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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