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年景不好,又碰上官府加征田畝丁稅。
要是天公做美多淋幾場春雨,甘泉鎮的百姓刨過田丁賦稅,夏收時還能收個口糧無虞。
如若還是同去年那般大旱雲霓,蟬喘雷干,沒準又得落得個攜家帶口的逃荒年景。
不過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甘泉鎮屬於那種鳥不拉屎的三不管地帶,這裡民智未開,自古匪患橫行,有些動了歪念頭的山民便想出了另一種活命辦法。
比如落草為寇。
甚至有些本地人豐年時做那在黃土地里討食吃的莊稼漢,若遇災年便領著全族青壯一股腦鑽進了山林間聚嘯為匪。
這些人本著餓死你全家好過餓死我的樸素價值觀,專下狠手搶掠附近村落和各鎮糧棧的壓糧車隊。
府里派兵連著繳了數次,怎奈何這些人魚目混珠,夜晚橫在官道上做匪,白天換身皮又成了老實巴交的鄉民。
那些府官老爺見這窮鄉僻壤的地界無甚油水可刮,一鎮鄉民連個繳費的兵餉都湊不齊備。
又覺反正幾股賊強宵小也鬧不出什麼翻天動靜來,賠本吆喝了幾回後便打道回府,自此絕口不提甘泉鎮匪患之事。
只是今年不一樣,臨近全國省試舉行。
或是邊陲小客棧,或是鬧市喧酒樓。
各地都多見身負遮陽書簍,身著高裝巾子的舉子穿梭在官道山林間。
甘泉鎮的人這幾日起早貪黑忙碌的緊,此地屬於三縣交界地帶,舉子們想要去最近的泰安府轉水路入京非得從此地借道不可。
於是很罕見的,今年匪情見消。
官道上隨處可見買堂食小吃的,耍花槍買藝的攢在一起好不熱鬧。
但凡略有薄資的百姓都在鎮上支起個攤子,就地同過路舉子們買些吃食肉脯,筆墨書籍之類的物什,短短月余便已掙夠了以往整年的口糧錢。
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的特徵,三教九流都面帶笑意,哼著小曲兒招呼路過的行人。
………
時至傍晚,天高雲闊,叫人不覺心曠神怡。
買湯麵的陳六十卻苦著個臉,一枚一枚數著手裡的通寶制錢,將其串成一吊一吊的投入木箱。
銅幣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落在陳六十耳中卻更生不舍。
他將三吊制錢全部串起放好後轉頭看向在麵攤前忙碌的自家娘子,不甘道:
「好容易遇到官家省考,忙活半個來月才攢夠這三吊銀錢,難不成就這般白白上供給那板橋客棧?」
陳張氏聞言,正在揉搓麵團的雙手為之一頓,幽幽嘆息一聲。
「還能怎麼辦,不將這『買兒錢』交供上去,難道要讓他們將景兒給擄走?」
「就當花錢買平安吧,這年頭咋們一家三口能討個肚皮渾圓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今年起碼沒那些殺人搶糧的山匪。」
陳張氏說罷默默給丈夫舀了碗麵湯,雙手沾上胡油準備明天的湯食去了。
去年年初,甘泉鎮那幾處往通各縣的山道上開起了家板橋客棧。
說來怪異,這客棧的主人板橋三娘子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幾處嘯聚山林的賊匪都給攏到了麾下。
最近那客棧更是定下一條匪夷所思的規矩,甘泉鎮各處村落但凡家中有子女者,都要向板橋三娘子繳納一筆『買兒錢』。
顧名思義,就是用自家的錢財贖買自家女兒,如若過了定下的時間還未上繳這筆銀錢,匪頭便會帶著人馬下山來殺人槍人。
俗話說賊過如梳,兵過如篦。
甘泉鎮百姓去年在地里刨來的秋糧經過官府幾次加征的丁稅已經所剩寥寥,如今連維持口糧溫飽都成問題。
眼愁著好容易官家開恩科取士,憑著手腳勤快能掙些過路舉子們的快錢。
怎料板橋客棧夥同山匪又變著法弄出這麼個『買兒錢』來,又叫人怎生過活。
陳六十心中鬱鬱不平。
可又能如何,山匪門的刀子可不管你過不過活,捅進去照樣前心後背開出個透明窟窿來。
「要是文曲開恩,本地舉子在廷試中出個頭甲就好了」,陳張氏突然感慨道。
那些唱本說書的故事裡,常有某個舉子在殿試中文曲附體,被皇帝老子封官許爵榮返鄉里後懲治貪官,剷除惡匪的橋段。
若能出個榜眼探花的,一縣百姓都會為之奔走相慶,憧憬那位文曲老爺能夠為鄉鄰造福一方。
陳六十卻是不以為然,就現在這麼個官匪不分的混濁世道,就算出個頭甲又能做何。
還不是併購百姓田產,多出個敲髓吸骨的官老爺來,又有幾人十年寒窗苦讀只為當個兩袖空空的窮縣令。
「煩勞店家,給小道下兩碗湯麵,再準備幾個佐食。」
陳六十和自家娘子還在爭論,卻被食客的一句叫菜聲給打斷了下來。
他循著聲音抬頭望去,只見熱氣騰騰的鍋灶前冒出個奇怪的身影。
那人頂著一頭六根不淨的和尚才會留的短毛,身上卻套著一身道門緋袍,腰後負著一柄方鞘的長劍。
陳六十也顧不得心中疑惑,吆喝一聲後忙起身應客。
「好嘞,一碗湯麵,幾個佐菜,真人有什麼忌口嗎?」
「佐食沾些葷腥最好,湯麵清淡一些。」
那道人說罷走入街道,瞧了瞧周遭那些零零雜雜的攤販,見沒有酒肆茶攤,又折返回麵攤旁。
「店家,聽聞附近有個板橋客棧兜售的三碗倒清甜無比,可是在這鎮子中,待小道先去沽上幾斤再回來吃麵可好。」
道士才說出客棧二字,正在扯麵的陳六十神色頓時警惕起來,看似不經意間悄然將一旁的錢箱挪遠了幾分。
「店家?」
道士覺得莫名其妙,這老丈怎麼跟防賊一般盯著自己?
陳六十經他一喝陡然打了個激靈,忙不迭鑽出麵攤。
竟是雙膝一軟,跪倒在道士身前連連討擾。
「大王垂憐,小民這營生進項微薄,今年的『買兒錢』還未湊齊,小民趕在上供的日子前一定如數送去山裡。」
「老丈不可,這是做何。」
道士被他搞的發懵,忙不迭將他扶起,一番詢問後才弄清了原委。
原來這老丈聽他詢問板橋客棧所在,又說出三碗倒這種山匪們常飲的棗酒,再瞧他一頭和尚才有的短毛,竟是錯將他當成了提前來收那『買兒錢』的強人。
何況當下這種世道,敢一人一劍在甘泉鎮這等地界瞎晃蕩的不是賊匪流寇便是那綠林豪強。
而眼前這道人雖說年紀不大,可一雙烏木似的眸子視人如炬,腳纏行綁手打皮環。
一瞧就是經常與人廝殺搏鬥的行頭,也難怪陳六十見了會這般驚懼。
食過湯麵,陳六十將那『買兒錢』的來歷和鄉民的遭遇同道人一一訴來。
說到悲憤處,陳張氏悽然落淚,連著陳六十這個見慣了風霜的漢子也好一陣長吁短嘆。
顧軒直覺匪夷所思,疑惑道:
「官府難道就任由那板橋三娘子和山匪盤剝鄉民,坐視不理嗎?」
「狗屁的官府」,陳六十收拾過碗碟怒罵一聲。
「臨近三個縣的官老爺一個個吃的肚圓腸肥的,提起匪患就會相互扯皮,生怕牽連上半點干係……」
顧軒付過面錢後沉思一陣,詢問道:
「那些山匪收繳『買兒錢』的地點在何處,可有信物憑證?」
陳六十有些費解,「真人一個過路的行腳客,問這些做甚?」
「啪」
顧軒從褡褳中掏出一枚足有五兩的官銀放在桌上,撫劍笑道:
「可否將這信物和地點一齊知會於小道,我且替老丈去那賊窩裡走上一遭。」
陳六十已經被桌上那枚光燦燦的制銀勾住了眼神,如今這年頭錢賤銀貴。
似他們這種黔首小民別說官銀,就連坊市中流通的私銀也沒摸到過幾回。
顧軒也是復回正陽縣,領了衙署撥付的賞銀才出手如此闊綽,他是個落魄時精達細算,手頭寬裕時卻花錢如流水的性子。
前些日子在鬼市上購買了一些丹砂符紙等玄門中人必備的物什,又花重金鑄了柄六面長劍,此時那筆制銀已是所剩無幾。
卻說那日回歸古籍書店後不久,那本《九州妖鬼圖鑑》上便又蹦出了新的信息。
只是這次卻不似以往那般有清晰的繪圖指引,平尺見方的書頁上只有兩個淡淡的繁體字:
「豫州!」
這片古代世界中的九州,八荒,五湖,四海,三江人文各異,顧軒也只對生活過一段時間的豫州還算有所了解。
他大概猜出了那勞什子圖鑑冊子的意思,關掉店中的水閥電閘後又給相熟的好友顧客發送了一條自己要去『鄉下』收書的簡訊。
旋即就稀里糊塗的,和歸時那些物件又一道又被冊子給送回了古代世界。
只是如今他一頭短髮僧不像僧道不似道,只得收起那隻象徵道門真人身份的魚冠,變成了個不倫不類的滑稽打扮。
可他一路游山歷水,順著豫州官道遊蕩了許久,也沒聽到有半點邪祟妖鬼出沒的訊息。
直到行至這甘泉鎮地界,聽聞山匪強征『買兒錢』這等聳人聽聞的惡行。
索性閒來無事,顧軒便打算用這伙子強人試劍。
一來為民除害,二來看看那門『地煞劍術』的神通是否真有冊子上所言那般神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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