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媳婦你別哭,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張碩手忙腳亂地伸手給她擦淚。
「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都月底了。」一股濃濃的汗臭味朝秀姑撲面襲來,她顧不得平時的潔癖,瞧他身後沒有人影,趕緊拉他進門,重新鎖上門,嘴裡喋喋不休地道:「快進來,你餓不餓?我去燒水,你先洗澡,等你洗完,我給你下碗餃子。」
張碩聽著媳婦的嘮叨,心頭一陣溫暖。
老張站在屋檐下,欣慰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顆心總算放下了。
「爹,你回來了?」壯壯睡得比較早,不過聽到聲音時尚未睡著,急急忙忙裹著皮襖趿著鞋跑出來,一臉驚喜,聽到張碩應聲,立刻撲了上去,在聞到他渾身的臭味時止步,伸手在鼻子下扇了扇,嫌棄地道:「爹,你咋臭成這樣了?快讓娘燒水給你洗洗。爹,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娘可想你了,娘天天念叨著你!」
被媳婦思念的張碩看向秀姑,秀姑臉上一紅,丟下一句話道:「我去燒水!」
「媳婦,我幫你燒火!」張碩包袱都來不及放下就跟了進去。
老張望著他們的背影,摸著鬍子嘿嘿一笑,拉著壯壯往東間走去,「走,壯壯,咱爺倆睡覺去,讓你爹和你娘好好說說話。」
「好吧,我明天再跟爹說話。」壯壯眨眨眼,眉眼間透著一股狡黠。
鍋里的熱水都被老張用了,秀姑重新舀水,注滿大鍋,剛蓋上鍋蓋沒來得及點火,就見張碩坐在灶台前,放進些許麥秸稈,拿起火石熟練地打火,火勢大起來以後,扔了幾把玉米芯進去,拉了拉風箱。
秀姑從外面端了大半蓋簾的凍餃子,問道:「你們都回來了?雲三叔的靈柩帶回來了嗎?一路可平安?自從榮親王反了,我日夜擔心。」
「都回來了,一個人不少,三叔的靈柩送回城裡,盤查結束后我就家來了。你放心,我們路上平平安安,沒出啥要緊事。榮親王叛亂,我在金陵就聽說了,他們亂在閩南,說是揮軍北上,其實行軍甚慢,估計這時候還沒出閩地!」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出閩地?月初就啟程了,如今都下旬了。」秀姑沒注意他說的盤查,縣城戒嚴,盤查進出,她早就知道了。
張碩笑道:「榮賊,哦,就是榮親王,現在外頭都叫他榮賊,說他好好的太平日子不過,非得謀反,連親娘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個個罵他。榮賊帶的大軍走旱路,閩地那地方又不擅長養馬,馬匹甚少,你說速度能快得了嗎?」
「咦?閩南那地方最要緊的兵力就是一支精銳的水師,榮賊沒收服他們,怎麼控制閩地?」秀姑詫異極了,水師北上肯定走的是水路,走海上,不可能是旱路。
「水師?不不不,聽說水師沒一個歸順榮賊,榮賊收服地方上的兵力,是因為福建總督是他岳父,幫了他一把,翁婿二人準備襲擊那支水師,結果他們跑海上去了,不知蹤跡,只好先攻打附近的城池,掌控地方兵力。」
秀姑瞪大眼,「榮賊把親娘老婆孩子都扔在京城,自個兒逃離京城,他那岳父居然肯幫他謀反?」要是她,不把榮親王整死才怪!
張碩淡淡一笑,「現在外頭都傳遍了,榮賊向他岳父許諾,成事後娶他小女兒為後,彌補對於原配的虧欠,他岳父素來疼愛老來女,就答應了。誰知,榮賊掌控住閩地后,首先殺了他岳父一家滿門,雞犬不留,轉身迎娶了兩江總督的女兒,企圖控制兩江。」
狠心絕情,榮親王真是狠心絕情,這份翻臉不認人的本事簡直冠絕天下。
「這都什麼事兒啊?糊裡糊塗的,兩江總督薛稼就不怕落得和榮賊前岳父一樣下場?」
「聽說薛稼比榮賊的前岳父聰明,他歸順榮賊后,掌控兩江的文武官員,幫榮賊攻下了好幾座城池,又打敗了朝廷的奇兵,但是那些兵力沒有交給榮賊,而是自己執掌,都是心腹,反正榮賊不可能分、身兩地,執掌三省兵力。」
秀姑聽得愈加糊塗了。
這麼聽來,她怎麼覺得榮親王目前有點受制於薛稼,而且手裡的心腹人手不太多,一般來說,得到歸順的兵力,應該立刻命自己的心腹掌管吧?
那薛稼似乎也有問題。
張碩又道:「這麼一來,榮賊特別寵愛比他小近三十歲的新妻子,許多人都說薛稼很有本事,能制住榮賊,因此攀附薛稼的人越發比以前多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薛稼沒那麼簡單,他要真是一心輔佐榮賊,怎會在兩江發展自己的勢力?」
「你說得沒錯,薛稼很有可能起了別的心思。外面怎麼說?」有野心的人,沒有幾個不想執掌江山社稷,歷代以來趁亂而起的叛賊不是沒有。
張碩想了想,「不清楚,外面大多都在罵榮賊,鮮少有人說起薛稼。」
張碩沒去外省,本省內流傳榮親王殺死岳父一門的事情,秀姑覺得朝廷肯定插手了,榮親王臭名昭著,百姓心裡定然向著朝廷,畢竟這些年朝廷確實一心為民,百姓日子比以前好過了。他們日子過得好好的,就因榮親王叛亂,打破了他們的太平,心裡如何不恨榮親王?說不定,薛稼也推波助瀾了一番,不然怎麼會沒人說他,只罵榮親王?
「我聽說,榮賊叛亂時,宣揚了當今聖人好幾條罪狀,說什麼弒君弒父、殘害手足、刻薄庶母等等,沒傳到咱們這邊,應該是被朝廷壓住了。外面我聽很多人說起時,都在罵榮賊,反駁榮賊的說法,先皇七十高壽,乃是壽終正寢,怎麼可能是當今聖人弒君弒父?被聖人處理的公主皇子皇孫都是犯了眾怒,做了很多危害百姓的事情。至於刻薄庶母就更可笑了,先帝駕崩,先帝的妃子本來就不可能再住在東西六宮,需要遷居到慈寧宮偏殿。」張碩聽了她的分析,點了點頭。
接著,他又小聲道:「桐城現在盤查很嚴,尤其是從江南回來的人,我們其實前天就到桐城了,被盤查了兩天才放出來,甚至調查了我們出門的原因檢查了我們的路引戶籍,我覺得,大概咱們這裡的父母官開始戒備薛稼了。」
「嗯,看來薛稼果然有問題。別說了,水燒開了,你快去洗澡。」
張碩拎著熱水去東間,倒進浴桶里,熱氣瀰漫房間,然後拎著涼水兌開,秀姑回卧室給他拿了一套乾淨的裡外衣裳鞋襪,又準備好大小手巾香胰子、梳子等洗澡之物,「好好洗乾淨了,頭髮也洗洗,臟衣服扔在籃子里明兒洗,我去給你下餃子。」
張碩洗完澡出來,餃子剛好出鍋,並且廚房裡都收拾乾淨了,灶底不見火星。
他就著廚房裡的小方桌吃飯時,秀姑站在他身後,拿著乾燥的大手巾給他擦頭髮,擦得很仔細,換了兩三條幹手巾才把他頭髮上的水吸盡,呈現半干狀態。
「還是家裡好,回來就有熱乎飯吃。」張碩吃飯速度很快,不消片刻就把餃子全部解決,喝了一碗餃子湯,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順手就著鍋里剩的熱水把碗筷洗了,端著油燈,拎著包袱道:「媳婦,咱們回屋。」
卧室里燒著火盆,暖意融融,然窗戶開了一縫,不會覺得悶。
秀姑鎖好門進來看到他隨手放在梳妝台上的包袱,皺眉道:「你行色匆匆,我給你帶了兩身換洗衣服,應該穿過了吧?你不一起扔在籃子里留著我明天洗?拿進屋幹什麼?刀呢?弓箭呢?怎麼沒見你拿回來?」
「媳婦你來看!」張碩打開包袱,朝她招招手。
「看什麼?你還沒回答我的話。」秀姑近前一看,眼睛瞪得溜圓,「哪來的?」
幾件臟衣服裡頭包著三四個小錦盒,張碩打開錦盒,裡面全是珠寶首飾,數目雖然不多,卻件件名貴精緻,他從其中一個錦盒裡拿出一對白玉鐲子套在秀姑的腕上,端詳片刻,笑道:「怪不得你說白玉比青白玉貴,果然比爹給你的鐲子好看。」
「你從哪裡弄來的?」
秀姑快急死了,他帶的十幾兩金子二十多兩銀子連半隻鐲子都買不起。
「媳婦,你別急,我這就說啊!」張碩一邊拿起一支金鑲珠寶蝴蝶展翅簪插在秀姑髮髻上,覺得很好看,「我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水匪打劫……」
「打劫?你們受傷了?」秀姑趕緊上下打量丈夫,她這一動,金簪立時插歪了。
張碩連忙安撫道:「沒事,沒事,沒受傷,劫的不是我們。我們一群老實巴交的庄稼人,個個破衣爛衫、面帶菜色,船上裝著二十來口棺材,掛著白幡,哪有什麼好東西值得水匪打劫?我們哪,是遇到水匪打劫進京的官宦人家眷屬。」
他們這些人恨死了水匪,若非水匪,雲掌柜他們就不會死,見那家官宦人家帶了不少護院僕從,和水匪僵持,兩邊人數差不多,張碩就和雲天瑞等人商議,上前幫忙。
「要是水匪穩佔上風,我們肯定不會出手,保住自己性命要緊。」張碩說道,慶幸的是,有了他們幾十個人加入,他們個個都帶著粗大的棍子,平時沒少幹活,心裡又痛恨水匪,下手的力氣特別狠,那家官宦人家的護院僕從立刻佔了上風,反過來將水匪屠戮得七七八八,隨後有當地的官府趕來處理後續,撬開活口的嘴把匪窩給端了,並未牽連到他們。
張碩身負寶弓,腰佩長刀,手裡又揮著殺豬刀,雖然寶弓和長刀後來都借給了自己趙明堂和雲天瑞使,但憑著殺豬刀和渾身的力氣,他砍翻了至少二十來個水匪。而且,在上那家大船之前他就用寶弓射傷了三個企圖撞開船艙衝進去的水匪。
他沒殺人,是那家官宦人家的護院僕從在其主的命令下補刀。
秀姑聽得驚心動魄,一疊聲地問道:「後來呢?後來呢?」真不該讓他出門,世道大亂,匪徒橫行,要是出事了怎麼辦?
「後來那官宦人家的管家拿金銀來酬謝我們,估計我們幫忙時,他們家主人看見了當時的場面,按著功勞大小酬謝,沒傷劫匪的也得了五兩銀子。我砍的人最多,得到的金銀最多,我說我不要金銀,想要首飾給媳婦戴,他們就很善解人意地把金銀換成了首飾給我。」
「碩哥……」秀姑感動了一下,隨即氣急敗壞地數落道:「碩哥,咱們山居人家要珠寶首飾幹什麼?又不能穿戴出去叫人眼紅,你還不如要金銀呢!」
張碩摟著她的肩膀,討好地笑道:「媳婦,我不愛看你什麼金首飾都沒有。首飾我都拿來了,退也沒法退了,你就好好收著。咱們現在戴不了,明兒催促壯壯和咱以後的兒子好好讀書,給你掙個誥命,做了誥命夫人你戴出去只會讓人羨慕不會讓人嫉妒。我們遇到的那家大官就是考中了進士當了官,瞧著威風極了!」
「你以為科舉那麼容易考啊?」秀姑白了他一眼,卻也消了氣,畢竟丈夫都是為了自己,別人可以抱怨,唯獨她不能。
這是揭過去了?媳婦果然性子好。
沒等他鬆口氣就聽秀姑冷不防地道:「你們怎麼是幾十個人幫忙?你不是說,這回出門光李家商隊就有五六十個人,還不算雇傭的鏢師。」
張碩大叫不妙,眼見媳婦冷著臉,只好老老實實地道:「我們去的這一行人,都是死了人的家人,每家至少兩個人,身上穿孝,晦氣,李家肯帶我們一起上路已經很厚道了。回來帶著棺材,自然沒有同路,而且李家的目的比我們遠,到了我們要去的地點,他們就直接走了,我們自個兒扶靈回鄉,湊錢雇了一條船,走旱路實在拉不動那麼多棺材,又沒有腳力。」
「這麼說,你出門前就料想到回程會這樣了?」秀姑很不高興。
「沒有,我哪會料到?」絕對不能承認這一點,「媳婦,外頭是亂了點兒,但是死者為大,我們帶著棺材,莫說都是窮苦人,就算是有錢人,也不會有匪徒打劫。」
秀姑沒好氣地道:「你怎麼就確定沒有匪徒打劫扶靈的隊伍?要是遇到窮凶極惡沒有絲毫人性的匪徒呢?他們會管你們是不是有先人的靈柩?你們出遠門,就該萬事謹慎,萬事小心,出門前也該做好萬全之策。」
「媳婦,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我下次絕對會做好萬全之策。」
「還有下次?」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下一次!」張碩就差舉手發誓了,迅速轉移開目前的話題,「媳婦,我累了,咱們歇息吧,一路上我沒吃好沒睡好,特別想念咱家的暖被窩。」
瞧見他眼底的倦色,秀姑這才住口,催他歇息。
將首飾摘下放進首飾盒,連同首飾盒一起收進梳妝匣,臟衣服丟進東間的籃子,秀姑跟著脫鞋,躺進被窩就被張碩摟住,「媳婦,老三得了二十兩銀子的酬謝,他想先把這筆銀子還給我,我沒收。他們家現在日子過得艱難,還得給三叔辦喪事。」
「應該的。」那麼大一筆銀子都借出去了,二十兩銀子壓根不急。
「嗯,我就跟他說我媳婦肯定會同意。我路上帶的金子沒花,還縫在衣角里,媳婦你別忘了。」張碩說著說著,沒提長刀和弓箭的下落就睡了過去。
秀姑伸手描繪他的眉眼,胸中忐忑終於消失無蹤,沉沉睡去。
次日她起來時,張碩仍在沉睡,顯然累極了。
秀姑沒有吵醒他,輕手輕腳地起來做飯,做好飯走出廚房,老張和壯壯已經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練習拳腳了,一身短打,頭上冒著熱氣。
見到兒媳婦出來,老張問道:「阿碩還沒起?」
「嗯,估計是路上累著了。」
「那就別吵醒他,讓他睡,咱們先吃,給他留飯就行。」老張也心疼兒子。
「爹放心。」
張碩這一覺足足睡到晌午才起來。
壯壯伸出手指在臉上畫圈圈,「爹,羞羞臉,太陽出來半天了,馬上該吃午飯了。」
「臭小子,敢笑話你爹!」張碩笑罵了他一句,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張望片刻,沒找到媳婦的蹤影,「你娘呢?」
壯壯跳開,揉著額頭嘟囔道:「娘剛做好飯,三奶奶就找娘出去了。」
三奶奶?那不是三堂叔家的三嬸?
張碩抬腳出門,找到張三嬸家,媳婦正和張三嬸站在院子里說話。
三堂叔家的院子是荊棘扎的籬笆牆,高不過四尺,秀姑一眼就看到了丈夫,張三嬸自然也看見了,忍不住推了秀姑一把,道:「瞧瞧,你才出來多大一會子阿碩就找來了?阿碩,你啥時候回來的?你媳婦竟然沒告訴我。」
張碩笑道:「昨晚才回來。三嬸,你沒啥事,我就帶我媳婦家去了。」
「去吧,去吧。」張三嬸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