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穿過了一張水膜,伴隨著冰涼的觸感掃過全身,林克就直接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和外面頹廢而野蠻的一切相比,面前這個灰濛濛的小房子雖然依舊很破敗,但給林克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殘破開裂的檐角上,一塊紅褐色的泥土補丁顯得相當突兀,但一個長著小辮子的可愛小人塗鴉又讓人不由地會心一笑。
大門前掛著一個用碎玻璃做成的風鈴,正隨著一個蹦蹦跳跳,鼻子上還掛著一串亮晶晶小鼻涕男孩停不住的指尖發出悅耳的旋律。
小山一樣的菌菇干擺在屋子附近的一個土坑裡,邊上還蹲著兩個眼巴巴的小孩。
菌菇乾的旁邊,是一口壘石搭出來的小井,蓄著一汪渾濁的液體。
在更遠的地方,有一大群小孩子半蹲在地上,拿著一些小石頭做著簡單的遊戲,笑得震天響。
熟悉的代表著文明的氣息,林克精神上的壓力一下子放鬆不少,看向了那個一口氣把自己拉進來的人。
那是一個頭髮蒼蒼的老婦,面龐上密密麻麻的皺紋已經掩藏了她,作為女性的所有風采,剩下的只有漫步時光之後,猶如淘沙之後留下的沙金一般珍貴的閱歷。
她鬆開了自己粗糙的手掌,帶著讓林克難以理解的慈祥和緬懷,張開了雙臂,將一切都展現在林克面前:「歡迎你,來自地面的家人。」
林克還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牙就從他身後蹦了進來,無奈地搖著頭,對老婦說道:「婆婆,我都說過多少遍了,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運動了。你該多休息。」
「休不休息,我都沒有幾天日子好過了,」婆婆豁達地大笑著,伸手在牙的頭上揉了揉,「別操心我的事,該做什麼我心裡有數。今天可是個難得的日子,別說這些喪氣的事情。」
如果光是看面向的話,除去因為異化而有些粗糙的面孔,牙的年紀應該和林克差不太多,就算大也到不了太多。
被婆婆用這種對小孩子一樣的手勢對待,而且還是在林克的面前,牙顯然有些不自在,用手指揉了揉鼻子,然後對婆婆低聲道:「有客人呢。」
「還不好意思了,」婆婆忍不住笑了,搖搖頭轉向林克,「不管你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的,但既然你願意跟著牙過來,想來一定有著自己的目的。去裡面吧,但凡是我所知道的,都不會瞞著你。」
婆婆自顧自的走出兩步,身形搖搖晃晃。
她將屋子的房門打開,然後回過頭帶著溫和的笑容看向林克。
林克直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但越過那一條線之後,林克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一種純粹而謙和的善意。
沉思了片刻,林克點點頭,在牙欣慰的眼神中,跟著婆婆走進了房子裡。
突然,腹部像是接到了一個炮彈似的,牙苦悶地哼了一聲,哭笑不得地接住了衝進自己懷裡的小女孩:「怎麼了,剛才嚇的一個人跑了?」
小女孩將臉埋進牙的懷裡,努力地搖著頭:「不是嚇的,就是,就是那個人太可怕了。」
可怕,牙聽見這個詞的時候忍不住愣了一下,然後感慨萬千地摸著懷中女孩的腦袋。
他最開始不過是去提醒拉爾夫蘭有人往聖梯的方向去了,誰知道拉爾夫蘭沒看見,反而看見了兩個地上人。
在第一時間,牙並沒有想要和這兩個地上人見面,而是偷偷摸摸地從兩人身後繞進了聖梯洞**。
沒過多久,他就聞到了那股刺鼻的鐵鏽味,忍不住加快腳步之後,卻只看見了滿地的屍骸。
他幾乎瞬間就對洞外的兩個地上人升起一股怒意,可當初那個人的教誨,讓他強忍著怒火,仔細地檢查起現場。
多虧了這份仔細,他大致摸清楚了真相。
拉爾夫蘭是被那些人當成獵物捕獲了,但他身上和地上人接觸過的氣味,讓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帶著拉爾夫蘭回去,而是準備將地上人也一網打盡。
可他們低估了兩個地上人的實力,幾乎毫無反抗能力就成為一地屍體。
猶豫再三,最後他還是選擇賭上一把,賭這兩個從地面上來的人不是肆意妄為的性格。
但那一地的血腥,卻無比深刻地烙印在牙的腦海里。
這副景象在他心裡的名字,叫做可怕以及渴望。
「拉爾夫蘭,去找他的朋友了。」
小女孩的身子頓時一顫,語氣中多了兩份哽咽:「就是說,拉爾夫蘭以後都不回來了嗎?」
牙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更加溫柔地抱著小女孩,低聲地。
「嗯。」
感受著懷裡逐漸擴散開的濕潤,牙惆悵地望向小屋,能不能改變這一切,就得看婆婆能不能從這次到來的地上人身上,找到希望了。
「你似乎對我們的存在難以理解。」
「與其說難以理解你們的存在,我更願意稱為,不理解你們為什麼要這麼掙扎著存在。」
林克將視線從屋子裡排列整整齊齊的小床上移開,他對坐在對面的婆婆嘆了口氣:「這麼多的孩子,而且全都被深淵的污染所異化,我都不願意去想像你們身上的痛苦。」
婆婆先是一愣,然後頗為驚喜地問道:「你知道我們身上的狀態?」
「是異化症對吧,我的妹妹也曾是異化症的患者,」林克盯著婆婆手臂上猙獰的鱗片,「不過你們現在的狀態,比我妹妹要嚴重太多了。」
注意到林克欲言又止的不忍,婆婆笑了:「沒有救,你是想要這麼說嗎?」
「你們帶我來這裡,不就是想要從我身上找到治療的方法嗎?」林克很是不解婆婆身上的灑脫,「為什麼我感覺你好像不是很在意治療這件事。」
「因為你不是第一個告訴我這件事的人,大約十二年前吧,我們也曾經救下過一個地上人。」
十二年前,聽到這個時間段,林克不由地握緊了手掌。
導致藍獅學派轉折,讓他的雙親死去的時間,就是十二年前。
內心的激動幾乎要讓心臟都發出呻吟,但林克卻全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哦,他後來沒有回去嗎?」
「不是他,是她,」婆婆細心地為林克糾正話語中指代的區別,「她來自一個叫做學院的地方,因為某個任務出現了問題,返回學院的路上遭到了追殺,最後不得不啟動了一座陌生的傳送陣,最後來到了這裡。」
說起當年的事,婆婆顯得尤為傷感:「她嘗試過很多次,想要從那個傳送陣回去,可那已經是個老古董了,勉強使用一次都是奇蹟,在她使用之後就直接破碎了。」
「來自地上的生靈,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存在,她成為了不少人眼中絕佳的祭品,頂級的美餐。
於是她拖著重傷的身軀四處逃避,最後遇見了我們。」
「其實我很不明白,你們和外面那些人,究竟有什麼區別?」林克皺著眉頭,「明明都是異化症,可你們和他們的精神狀態完全不同。」
「我們自稱為覺醒者,導致我們和他們不同的原因,在於食物。」
「食物?」
「你進來之前是不是看到了一片菌菇田?那就是我們的食物。
和外面的人不同,我們不吃血食。
這也是我們和他們最根本上的區別。
發生在我們身上的異化很怪異,它不僅僅改變了我們的身體,更深刻地將我們的精神推向了地獄。」
婆婆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就好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平靜而隨意,就好像說著一個不知道那裡聽來的傳說。
「我們會發自內心的渴望鮮血,任何能夠被吃下去的血肉都會被發了瘋的爭搶。
沒有人能抵抗那種誘惑,在最恐怖瘋狂的時候,我不止一次見過受傷的人直接成為了盤中餐。
但這片地下世界卻又很神奇,因為這裡不僅有我們,還有一種被異化了的菌菇,就是你在外面看到的那種。」
「它能治療你們的異化症?」
「治療?」婆婆苦笑著搖搖頭,「看來你對深淵的了解還是太正面了。」
她將上本身向著林克的方向傾斜,隱藏在皺紋之後雙眼微微張大,露出嚴肅無比的眼神:
「深淵,蘊含著世界上所有你不願想像的痛苦和罪惡。但凡是和深淵扯上關係的,就沒有能夠稱為拯救的東西。
外面的菌菇也是同樣。
最早出現的覺醒者並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覺醒的,但後來有人發現,只要吃下這種菌菇,身體好像就會忘記對血肉的渴望。
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壓制地對菌菇的渴望。
有不少覺醒者死在暴飲暴食之後,被撐裂了肚皮卻依舊在菌菇從中,瘋狂地往嘴裡塞菌菇。
那種場面,連地獄都得讚嘆一聲殘忍。
因為她的倒來,這一切才迎來了改變。
她自稱是一位鍊金術士,掌握著文明的基石,名為科技的力量。
在她的幫助下,覺醒者真正意義上掌握了清醒。
通過她製造出的機械,我們可以將菌菇和另一種岩石的粉末混合製成食物,這樣可以勉強達到血肉渴望和菌菇渴望的平衡。
只可惜我們沒能力治好她的傷勢,而且深淵的力量也逐漸侵蝕了她脆弱的身軀。
我們永久的失去了她,但她的形象永遠留在了這個世界。
她,就是覺醒者的神。」
難怪之前那個人見到我和洛夫,會滿口呼喊著神使。
林克瞭然地點點頭,然後又疑惑的歪著頭:「可這樣一來,你完全沒有找我的必要吧?既然你們都能夠穩定保持覺醒了。」
「但菌菇的力量是有限的,它拯救不了所有人。」
婆婆站起身走到窗戶旁邊,將手掌貼著布滿裂痕的冰冷玻璃,望向那些孩子們的眼神無比憐惜:「絕大多數人心中對血肉的渴望已經無法挽回,就算用不曾稀釋過的菌菇,他們也會掙扎著回到血肉的懷抱。
覺醒者,只能從年輕人,孩子中尋找。想我這樣的,在覺醒者歷史中也只有一個。
說起來也是可笑,因為我天生殘疾,所以總是在分食血肉的時候慢上一步。
這反而給了我清醒的機會。」
林克這才注意到,婆婆隱藏在破破爛爛的褲腿之下,畸形萎縮的腳掌。
「覺醒者的力量太渺小了,而且絕大多數都還只是孩子。」
「不是有像牙一樣的人嗎?洞窟里也看見一個屬於你們這種類型的男人。」
「拉爾夫蘭,」婆婆回過頭,盯著林克的眼睛,緩緩問道,「他應該已經死了吧。」
「抱歉。」
「你沒必要抱歉,這是拉爾夫蘭的堅持。
他一直堅信只要讓聖梯保持完成,傳說中拯救我們的人就會到來。
對於他來說,這件事的重要意義還要在他的生命至上。
在三個月以前,我們還有很多像他一樣的家人,但現在,除了我和牙,一個都不剩下了。」
林克有些不解:「可是這地下對你們來說沒有什麼威脅吧,我看牙對那些人都是隨手就能擊倒。」
「那只是最底層的傢伙,在這座城市的最中心,有一座宮殿,裡面有個叫做達克賽德的人。
如果說覺醒者是理性的表現,他就是欲望的巔峰。
他像是這座城市的皇帝一樣統治著所有人,每一口最新鮮的血食,都要送到他的面前進貢。
在吃得越多就越是強大的這裡,達克賽德有著毀滅一切的力量。
他自稱是某位女神的信徒,聚集起了一群同樣為欲望纏身的人,建立起了自己的**。
而覺醒者,就是他麾下唯一的抗爭者。
眼下的這座聚集點,為了維持隱蔽用的魔法陣,我們必須經常性的外出尋找深淵異類的核心。
而達克賽德的手下,將我們視為最好的貢品,不斷獵殺。
到了今天,就是你面前的模樣。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夠···」
「你不會想讓我去對付達克賽德吧,」林克站起身雙手抱胸,言辭中多了些冷意,「我實話實說,來到這裡純屬意外,而且你們的死活,說難聽的,與我何干?
我不是什麼救世主,也不是什麼慈悲心泛濫的聖母。
我不可能拿我的生命去為一群我都不認識的人奮鬥。
你想保護這群孩子,我也有需要保護的家人。
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也許這個時候說『我不是這麼想的』,也許還能挽回一些我們的距離,但不得不承認,」婆婆苦笑著走到林克面前,緩緩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可我無法掩飾我的內心,沒錯,殺死達克賽德是我最真實的懇求。」
「與其向別人尋求拯救,自己拯救自己才是最靠譜的。」
林克一個閃身就從婆婆的面前移開,立刻就要往大門的位置走,很快,一陣齒輪扭轉的聲音就在房內響起。
「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也許我可以幫你。」
「幫我?」林克笑了笑,轉過身將婆婆從地上扶了起來,「不如換個說法吧,我們做個交易。
我先去刺探一下達克賽德的實力,如果能保證殺了他,我想用他的人頭向你交換一些東西。
要是我不是他的對手,抱歉。」
婆婆沒有再多要求什麼,只是問道:「你要交換什麼?」
「任何和當初那個女人有關的情報。聽清楚,我說的是任何。」
這下輪到婆婆想不明白了,她望著林克像是月輪一樣皎潔的瞳孔,迷茫了:「可這根本就不是一場公平的交易。」
「既然你覺得不公平,就要費盡全力的回想和那個女人有關的一切。
而且本來就不存在公平的交易。
你給我想要的,我給你想要的。
這很公平。」
說完,林克朝婆婆眨了眨眼:「另外,既然是交易。這裡面就沒有感謝。」
話音未落,林克已經推開門走了出去。
螢光苔蘚的微光灑落在少年背影的輪廓上,朦朦朧朧讓人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婆婆扶著自己酸痛的膝蓋,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突然笑出了聲。
「這個時代,救世主都不認為自己是救世主了嗎?」
跟在林克的身後走出了房子,婆婆望著身邊嬉笑打鬧著的孩子們,第一次有了種期待明天倒來的情緒。
它很毛躁的在心裡頭,這裡抓抓,那裡撓撓,讓人不由地有些煩躁起來。
但不得不說,這種情緒,很棒。
婆婆捂著自己的胸口,暢快地對牙喊道:「牙!快過來!」
將一臉不解,但隱隱猜到什麼而面色紅潤的牙叫過來,婆婆拉著他對林克介紹到:
「牙的父親曾經在她的指導下學習了一些本領,後來他又傳給了牙。
在所有人當中,牙的戰鬥能力都是最優秀的。你完全可以信任他。
我會讓他帶你去宮殿,接下來的事情,就全都拜託給你了。
我會立刻開始尋找和她相關的事情。」
林克沒多說什麼,只是盯著牙的面孔,叮囑了一句:「凡事小心為上。要是出現了什麼意外,照顧好自己的命,我不會冒著風險救你。」
「只要你能殺了達克賽德,我都無所謂。」
牙自信的拍拍胸脯,手掌按下卻發現胸膛一陣陣的冰涼。
他愣住了,臉上的輕慢淡去了,變成了一種更頑強切實的堅韌。
「我,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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