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空洞的迴響,在耳朵旁邊。
一種甜甜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回到。
刺痛,從胸膛的位置傳來,火辣辣地往上竄。
記憶回流,雜亂無章,作家的神經和身體都在經受著灼燒的刺痛感。
「作家,你清醒一點~」
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醒了,在白起號里醒來了。
那些記憶的紊流,在他腦海里緩緩地消散而去。
作家睜開眼睛,看到了警察的臉,以及幾個血紅色飄起的水泡。
沒脫太空衣,頭上的玻璃罩還拿掉,聲音是從耳後的耳機里傳來的。
一種無力的感覺在他的身體周遭包裹著,很難受。
「作家你清醒了沒有,」是霍山的聲音。
「沒死~」
「咳~」從作家的齒間又輕飄飄地飄出一個血色的泡泡。
那些水泡都作家的血液,內臟破裂了。
太空衣給他注射了止疼劑。
「作家告訴你個不好的消息,」霍山就像在他耳朵旁邊說話。他正伸出手打開了一些儀器,紅紅藍藍一陣閃爍,很複雜。「『秦皇』無視了你的簡訊。」
作家支撐著自己,結果用力過猛,往藍色的一面飄了過去。
玻璃罩磕到了懸窗上,作家看到了外面的情況。
外面暗灰色一片,一些細碎的亮色在遠遠的地方飄蕩著。那些是宇宙碎片,有恆紀元飛行器碎片,也有星體碎片。他們大多數來自小行星帶,是被飛星裹挾過來的。但也有一部分,來自於月亮。
作家看到了月亮,它缺了一角。就像一個巨大的糕點,被一個門牙啃掉了一小口。
被地球吟誦千年的月亮,它在這個角度看起來醜陋極了。
月亮在飛星和地球之間,被扯成兩片。大的一半約有本來的7/8,小的1/8被飄蕩的飛行天體,裂成上千塊隕石。
這些空間碎片,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人類的頭頂。
「再警告他們一次,」作家按著舷窗,沒有回頭,冷冷地說,「不然大家一起死。」
「我試過了。」
一顆不規則菱形的金屬片從窗外飄過,將作家的視野擋了個嚴嚴實實,他看不到更遠的一片璀璨。
作家抓住舷窗的門,緩緩的轉了個身。沒有意外,作家一直在旋轉,最後不得不用手幫助,將他自己停下來。
玻璃罩上,開出了兩朵血色的梅花。
「調整飛行軌道,撞向『秦皇』,」作家吐出那一句話的時候,霍山全身驚悚。
「撞沉『秦皇』?這」
殺人,對霍山來說不算什麼。但是毀掉自己為之奮鬥的事業他遲疑了。
作家看了一眼警察,警察罕見地沒有出來反對,看起來士兵的死,讓他成熟了許多。
「陷之死地而後存」,作家沒有經過專業的太空訓練,他扭動著身軀,很難受。
「輸,我們死。史書如此寫我們,謀逆而亡。」對於作家來說榮譽什麼都不是,但對於軍隊和警察來說,這就是生命,甚至高於生命。
「『秦皇』傾盡三代人的努力」
「我很快就會因為臟器破裂而死,你們會因為缺氧而死,或者是在此之前被空間碎片擊毀,」作家打斷了霍山的話,「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嗎?你追求的名譽,也沒有了。」
死亡,重置一切。
它才是唯一的神,量化一切。
作家抬起一隻手,將他自己放到地板上,然而沒有重力,一點觸底感都沒有,「他們不蠢。」
比起收容罪犯,還是毀掉半個空港,孰輕孰重,誰都明白。
「好吧,我們變軌。」
霍山妥協了。
藍色的屏幕冷光照在,他的不情願的臉上。
一百多年的篳路藍縷,才得來了三個太空基地,這個空港,創業艱辛是不可以想像的。
120年前,飛星入侵地球軌道。地球的引力捕獲了飛星帶過來的外圍小行星,那些碎屑,如同蝗蟲一樣飛濺到各個位面的軌道上。
氣象衛星、軍事衛星、導航衛星十去其九。
人類在外空的眼睛一片漆黑。
沒有了基礎衛星的領航,衛星重建一夜回到了二戰結束前夕。倒退了幾百年。
一個「秦皇」、「凱撒」、「亞歷山大」傾盡了人類的所有財富,甚至國家都不得不向各大財團交易。
現在,為了區區一介微命,去破壞它,霍山做不到。
霍山將控制速度的操縱杆往前推,調整了一下軌道。
「這個是加速裝置嗎?」止疼藥物起效了,作家不感覺那麼疼,但是他很清楚這種壞情況,還在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惡化,內臟破裂,可不是個好兆頭。
「是的」霍山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波動著這東西,太空衣里有外骨骼,一不小心就會破壞這些精密的儀器。
現在他們飛行的軌道不跟「秦皇」在同一層,所以需要飛一個半橢圓。
只是這一面是靠近飛星的一部分,宇宙碎屑很多,實際上飛過去的軌跡,可能不是一個簡單的橢圓,通常會是一個折線。
屏幕上用一個圓形的飛碟,標識著兩個漢字,「秦皇」。
按照圖例的大小,作家簡單的估算了一下,兩個飛行器之間的時間,最好的情況是在半個恆定太陽時後相遇。
「如果角度合適的話,你可以用光學儀器,從這裡看到『秦皇』,」霍山將一個舵柄按照測距的顯示,緩緩地對準。就像輪舵手一樣操作。
很近了。
「不過太空軍是有武器的,」霍山卡住舵柄的位置,回頭。
其實他沒有必要回頭,玻璃罩里的耳機會準確無誤地將聲音傳到兩人的耳朵里。
「武器?」
「是的,」霍山點點頭,「太空碎屑實在太多,他們需要特製的飛彈來將那些東西推開,或者擊毀。」
也就是說,現在白起沒有得到「秦皇」的允許,靠過去是會被視為戰爭行為的,極大概率是被擊毀。
「所以,我們只能祈求他們的憐憫了是嗎?」作家緩緩地走到了控制台前。
兩個紅點不斷地靠近,紅色的光芒映照在作家的臉上。
將他的眼瞳,映照出深厚的玄色。
進不得,退不得。
他們進入了僵局。
「可以躲開飛彈嗎?」
「不太可能,」霍山轉了個身,坐在了操作台上,「秦皇有最強大的人工智慧,可以在幾秒鐘能將算出軌跡。」
「手動操作。」
在技術成神的時候,永遠不要忘記了人是手的。這武器,比複雜聯繫構建的武器更可靠。
作家手放在了操作台上,但是沒有去碰那舵柄。因為他不會。
「我勸你最好不要那麼做。」霍山警告了一聲作家,「因為那樣死得更快。」
飛彈是熱源追蹤的,一但鎖定就會追蹤,人的反應絕對快不過計算機。
不是所有人都是開戰鬥機的。
作家點點頭。
「怎麼樣才能登上『秦皇』」,作家沒有在這個沒有結果的問題上糾結。沒有意義。
「秦皇有十一個泊位,在秦皇的左舷,現在是在我們的右面。」
左舷是航海慣例,以前的船隻右邊是轉子(螺旋槳推進器),不便靠岸,一般是左舷。太空沿用了這樣慣例。
滋滋滋~
警報鈴響了。
【警告,火控雷達鎖定。】
火控雷達發射的單項波頻,被白起的外置感應器捕獲。
「秦皇」釋放了一個很不妙的信號,退後,不然就開火。
作家看了一眼,主屏幕上的標識。
問了一句人工智慧,「白起,這個距離『秦皇』主武器飛行極限速度?」
「3分鐘。」
「哪個是信息交流器?」作家問了一句。
霍山點了點一個小方平,那個地方伸出來一個塑料質地的鍵盤。
(不是觸屏的,為了穩定。)
「最後一個機會,」作家手指飛快地點擊著鍵盤,作為一個小說家,打字速度是吃飽飯的抱著,一個個字符飛快地躍上屏幕,「我給的」聲音很小,霍山基本上沒聽到。
「警察,你看著外面,飛彈過來出現尾焰就告訴我,」最簡單的方式,是最靠譜的。
警察沒有說話。
計時。開始。
「我們用手制動?」霍山不解。
作家點點頭,「此法最佳。」
白起沒有任何的武器,只能挨打。
但是「秦皇」不大可能,有很多枚飛彈。只要一發,躲開一發,就沒有第二發了。
貼過去,跟他鬥狠。以一艘飛船,換一個空港,含淚血賺。
兩個飛行器,不斷地迫近。
大約五分鐘後,白起的雷達,探測到一個飛行器從「秦皇」上發射出來。
「咳嘻~」作家輕蔑地一笑。「不相信我的魄力?!」
「白起報時!」作家將舵柄的卡位移開,將那手柄端平,將這飛行軌跡直接改平,成為一條直線。
既然無法防禦,那就讓對面的行動先一步被預料到,將絕對的被動,改平。
霍山沒有阻止作家,因為換了他也一樣,沒有什麼效果。
【一分鐘!】
作家感覺,自己的手臂很重。
細細密密的汗水從他的皮膚上滲出來。
警察,「你們會後悔嗎?」
「後悔,是應該的,」作家嘆了一口。
「我不知道誰對?誰錯!但是,很顯然,你們都很冷血,」警察覺得與他們在一起,他的世界觀都塌陷了。「冷血到令人髮指!」後半句,咬牙切齒。
作為一個緝毒警察,他一直以來做的只有對,沒有錯。讓他面臨,這樣選擇的罪惡感,他早已不堪重負。
作家瞭然。沒法反駁他。他說的都對,他是冷血的。
【兩分鐘!】
紅燈閃爍,照耀在作家的臉上,此刻他狀若魔神。
「警察,抱歉,」作家眼裡,只有價值,有價值留下,無價值丟棄,「我們都是一粒塵埃,被錯誤放置到了不屬於我們的位置。」
他只是一個作家,錯了什麼?一樣被推上了邢台。
「你太弱,這就是你的罪!」作家握緊了手柄。
法律,保護人。司法,卻不能保證法律完全正義。這種悲劇,不會是第一個,也終究不會是最後一個。
【三分鐘!】
「人生何其的短,」作家發出一聲慨嘆,「被這些粗鄙所掠奪,愈發短暫!」
【三分十秒~】
警察默然了,沒一個人是願意的,都是受害者。
【三分十五秒】
作家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通過那耳機,可以清晰聽到作家噹噹當的心跳。他也是人,他也會恐懼,也會受到一般生物規律制約。
「來了!」
舷窗外,一道橘黃色的強光,如一隻短短的標槍,刺了過來。
「很好,」作家將舵柄直接改了個圓弧。
白起的一個側向噴頭打開,在太空里一甩尾巴,改了個折線。
巨大的慣性,將毫無準備的兩人,甩到了窗戶的另一邊。作家抱著舵柄,連改兩個軌跡。
作家沒有開過戰鬥機,因而沒有花里胡哨地規避動作。
白起亂飛,隨意地劃出一道線條。
這是太空,速度更快。
「如果我們幸運的話,會有太空碎片,擊碎它。」
舷窗外,一柄焰尾飛了過去。
還好,在它起爆的範圍傷害之外。它被巨大的慣性甩出去了。
屏幕上的雷達,很好的顯示了這一點。
不過現在並不安全,它還會追上來。
「白起!我們到『秦皇』還有多遠!」作家看了一眼那飛彈轉彎的方向,往它的反方向改了個軌跡。
【目前的速度3分鐘】
「情況小不妙呢~」
三分鐘的距離,意味著,飛彈還有一次瞄準白起的機會。
「折過去?」霍山疑惑地問道。
「不,」作家抬起眼睛目露凶光,「加速,撲過去!」
「加速,我們這個位置不在交會對接的」
「你聽說過背水一戰麼?」作家薄薄的嘴唇,像兩片金屬箔一樣,發出瘮人的聲音,「你怕他們,你就會死。他們怕你,你就會活」
「這太瘋狂,」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威脅了,這就是赤裸裸地襲擊,「我們想一想別的辦法?」
「活下去,」作家一把將手柄推到底,白起開始在這條軌道上加速。
「外面全是碎片,」霍山大驚,就要去拉操縱杆。這樣盲目加速,就相當於找死。
但是作家單手將操縱杆,咔嚓一聲掰斷了,隨手一扔,在空中旋出一個詭異的軌跡,duang~一聲砸在了金屬殼上。
就在霍山驚訝的一剎那,作家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舵柄擰了下來。
不留一線生機。
「你」霍山一拳,打在了作家的面罩上。
作家兩個踉蹌,跌倒在地上,咳了一口更多的血。
「現在咳咳讓我們祈禱一切神明!」嘴角的血跡,加上作家的面孔平添兩分猙獰。
沒有必死的決心,「秦皇」不可能接受「白起」。
「白起」就像一把開弓的箭,不中不休。
在這個距離,以這樣速度加速過去,秦皇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
就算是後面的飛彈擊中了「白起」,「白起」的殘骸,一樣會擊穿「秦皇」。
這就是同歸於盡。
白起的速度越來越快,它後面的火箭拖出一條長長的焰尾,將漆黑的暮色化為兩段。宛如一劍,撕裂墨色的布帛。
瘋了。一切都瘋了。
「寫遺書吧~」作家也不動了,靜靜地躺著。
「你」霍山提著拳頭,就要打。
警察一把將霍山攔了下來。
就算是現在殺了作家,又有什麼用?
「寫遺書吧~」警察搖搖頭。
霍山身體軟了,他感覺力量被抽空了。
他踉蹌著爬到舷窗的位置,無力地看著窗外。
從這裡,他看到了秦皇,那個空港。
橄欖球狀的金屬殼,上覆密密麻麻的太陽能翻板,它們像鯉魚的鱗片,發出幽黑的亮光。
數個飛行器,像帶刀護衛,巡航在他的周圍。那些是太空軍的座艦。
一側伸出好幾個吸管,一樣的支架,那就是飛船的泊位,也是下一次擴建的接口。
這個航空港,不是一次建成的。從它的接口,就看得出,像是一個積木堆積而成的。
作家發出了一聲感慨。
死亡啊~
為什麼只有這恐怖的東西,獲得了永恆。
你毫不停留地帶走了豐功偉績,毫不客氣地帶走了一切宏大。碾碎生命,碾碎文明,碾碎星系。
然而,沒有你,沒什麼將是值得珍惜的。
「咔咔~」
白起的金屬殼,發出呻吟。碎片擊中了他。
作家依舊躺著,他沒有遺書可寫。
對於這個世界,他覺得自己毫無意義。沒有愛,也沒有恨。從出生開始,父母便拋棄他,然後是姐姐。
一無所有,在塵世中獲得的幸福,與他得到的,不相聯繫。
若世上有神明,他或許會問一句,什麼才是人應該擁有的人生。
「噼里啪啦~」
碎片擊打在「白起」外殼上,但是這等層度的撞擊,還不足以使他停下。
舷窗上,碎石飛掠,火光飛濺。
聽著白起讓人頭皮發麻的呻吟,就像是一曲戰悚的鎮魂歌。
警察,打開了他胸前的攝像頭,給他的妻子留下了短短的訣別信。
三分鐘,很久。
足夠一個人胡思亂想很久了。
白起壞了。
被飛彈,擊中的。
艙體在距離秦皇五八米的距離被飛彈範圍爆炸波及,金屬切片,像切豆腐一樣,嵌入飛船。
白起圓形的艙體,一瞬間就凹陷進去,一個大坑。
緊接著,飛旋的碎片,貫穿了白起。從另一邊破體而出。
一枚彈片,切進了白起的發動機。
飛旋的噴氣受到一瞬間的阻力,它的尾部像氣球一樣鼓起來,然後炸開。
發動機的爆炸,是白起散架的主要原因。
以推進器為先導的崩壞,從後往前進行著。
白起身上的東西,像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剝落。
先是裝甲,再是隔熱層,最後是回歸艙
但是這樣的裂開了,沒有完全的阻止,白起的前進。
破爛的回歸艙,像一個子彈頭,在太空里擰出一個螺旋線,對準了秦皇的再生循環艙,砸過來。
太空里,沒有聲音。
冰冷的太陽,冷冷地看著這些不屬於他的燈光。
在困厄中,人們彼此地毆鬥著!
幕落~
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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