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縣令坐在轎子裡,視線順著轎簾邊的縫隙往外看。
空中是緩緩飄落的雪花,一瓣接著一瓣,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京城裴家,二十年前算得上是京城的新貴之家。
裴家家主裴庭,少年成才,連中三元,入翰林院當官,娶了恩師愛女,育有一兒一女,生活美滿幸福。
慶康二十三年,裴庭入戶部,成為戶部侍郎,又得皇帝恩賞,一時間風頭無兩。
同年冬,臘月十六,深夜。
獨女裴沐卉生病未愈,但無大礙,恰逢裴庭岳父重病,裴庭便連同夫人和兒子一起前往岳父家。
裴家只有一眾下人和昏睡的裴沐卉。
臘月十七,裴家出事。
裴家大姑娘失蹤,一起消失的還有其身邊的奶娘。
裴家亂了。
裴庭像瘋了一樣,動了所有關係、拜託身邊的人幫忙,卻都未尋到長女下落。
他不過是個從三品侍郎,除了上朝幾乎見不到皇帝,無法厚顏求皇帝出手幫忙。
更何況當時皇帝生病罷朝,向皇帝求情更是痴人說夢。
裴庭岳父傷心離世,裴庭之妻一蹶不振,以淚洗面,裴庭作為一家之主,心如刀絞卻不能倒下。
他強撐著日益消瘦的身體處理著一切,他似乎還是那個翩翩狀元郎,有條不紊地待人接物。
只是,深夜長燃的書房燭火,月下佝僂的清瘦身影,愛女閨房前的壓抑哭聲……見證著為人父的忍耐到極點的悲痛。
而裴縣令,裴沐雲,也就是裴家大公子,當年六歲。
他用那雙稚嫩的眼睛看著一切。
長姐如母,裴家姐弟關係一直很好,會向父母爭寵,也會幫忙做完功課,還會偷溜出去玩耍。
但這溫暖的一切,終止在那年冬天。
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飛一般閃過,裴沐雲閉上了眼,兩行清淚滑過凹陷的臉頰。
裴沐雲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娘親,娘親已經哭到沒有眼淚了。
娘說只有等她死了,見到長姐的那一刻才會哭。
裴沐雲想立刻將一切真相告訴清歌,告訴她自己是她的舅舅,京城還有她的外祖父母。
他的手緊緊攥著,青筋高高凸起,目光追尋著轎子外那抹身形筆直的背影不放。
現在還不到時候。
背後的視線灼灼,楊清歌回頭。
轎簾正被風輕輕捲起一角。
她對上裴縣令的目光,楊清歌微微一笑,點點頭,扭回頭。
心中越發感到奇怪。
他們回村祭祖,裴縣令為何要跟著?
爺爺對此的解釋居然是縣令想要考察治下的祭祖風氣?
楊清歌眯了眯眼,她不相信。
裴縣令來這裡當官這麼多年,怎麼偏偏今年要來考察祭祖風氣?還偏偏要來他們村子裡?
加上上次在梅林的奇怪舉動,楊清歌心中的疑慮更甚。
但是無論她怎麼問,爺爺都是這個答案,無法,楊清歌只好作罷。
縣令想跟?那就跟吧。
她倒要看看這位裴縣令打的什麼主意。
很快,一行人便進了村子。
楊清歌熟門熟路地拿了祭祖要用的物品,喊上一眾小夥伴,就往山腳下的祖墳處走去。
楊家村的祖墳不大,裡面的墓碑大致呈圓狀分布,按去世時間由內到外排列。
村裡的小輩們先在每一個墓碑前放下早就準備好的祭祖食物,再由每座墓碑的後人上前祭拜。
若無後人,則由村里小輩們上前祭拜。
而在祖墳里,存在兩座很特殊的墓碑。
它們位於祖墳的最中間,但墓碑上雕刻的去世年月並非很久之前。
更特殊的是,這兩座墓碑,村里所有人最後都會去祭拜。
跪下,敬酒,磕頭。
無論男女老少,全村上下,從村長楊大福開始,每一個人都沉默照做。
裴縣令站在一邊,雙手冰冷,胸中卻異常火熱。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兩座墓碑,準確來說,是盯著左邊那座。
上面雕刻著一行字——
「救命恩人裴沐卉之墓。」
白雪落滿肩頭,眼淚堵滿眼眶,天地間的人和聲俱都消失。
這一瞬,裴沐雲仿若回到幼年時,他常常起晚,叼著包子往學堂跑。
而故意不喊他的裴沐卉則故意守在學堂門前,劍眉微挑,雙手抱臂,聲音帶著笑意。
「小云云,你來得真慢啊。」
「姐。」
「姐。」
「姐!」
裴沐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向前踉蹌了幾步,卻忽然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刺骨的雪地,淚水融進地里。
他嗚咽道:「姐……姐……我來了,我找到你了……」
裴沐卉,裴縣令。
楊清歌看著神色複雜的爺爺,又看了眼痛哭不止的裴縣令,總算清楚了裴縣令為何非要跟來。
原來救命恩人是裴縣令的姐姐啊。
大楊村九年前遭遇了一場狼災,當時整個村子就差點死絕了,是這對夫妻救了大家。
妻子會醫,幫忙救治村民,丈夫會武,帶著村民抵抗狼群。
那個深夜,是大楊村經歷的最恐怖的一夜。
幸好,狼群見勢不妙便往山上退去。
眾人見此也是心下放鬆,卻見一頭孤狼臨時回頭,在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時,迅速地了結了好幾人。
這其中就包括這對夫妻。
據楊大福所說,這對夫妻只是路過他們村,暫時在他們家歇腳而已。
卻因為趙翠蘭難產而多留了一天,這才遇上了狼災,丟了性命。
真可憐啊。
楊清歌每次想到救命恩人的事情,心裡都極其難過。
世上雖說好人多,但又有多少好人能得善終?又有多少好人能被人銘記?
幸好,除了他們這些人記得,救命恩人的親人也沒忘記。
楊清歌心中不忍,又為方才對裴縣令的懷疑感到些許羞愧。
她走到裴縣令身邊,蹲下來輕聲道:「縣令大人,地上寒涼,您趕緊起身,不然你姐姐在泉下得知,她也是要傷心的。」
裴縣令的哭聲一滯,他緩緩抬起頭,滿是紅血絲的眼睛望向楊清歌。
他的眼眸很深,似乎是要透過她看另一個人的影子。
裴沐雲看著眼前這張和長姐相似的臉龐,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有說出。
楊大福忽然上前,問道:「縣令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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