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茂的蘆葦叢地。
蘆草高度蓋過了人身,風吹過時,微微飄蕩著,一匹俊馬正輕緩從中穿過,正要加速策鞭,卻聞得身後快趕的馬蹄聲。
兩人牽著馬慢悠悠在叢中行走,看似很愜意和諧的兩人,卻只是默默的走著,她在前,他在後,龍雲見她清雅的背影,臉容微肅,沉凝的話語終是問出口:「為什麼還要回去?」
原以為,她是讓他一個人回山莊,卻沒料她會忽然尾隨而來。
前方的女子放慢了腳步,纖長的手伸出,撫過龍驤身上的絨毛,回頭時,瞧著他笑了:「既然我帶你出來,就必須由我和你一起回,這一路上還需兩個時辰,若我不陪你說說話,你一個人豈不憋屈死了?」
龍雲道:「我怕你這樣回去,會再也出不來。」
等著他的步伐往前,行至與她平齊,她的笑意如常清爽:「龍懌山莊困不住我的。」
「靈兒。」龍雲深沉諱莫道:「你已經不是龍懌山莊大小姐了。」
是了,她不是了。
半月前踏出山莊時,她的莊主父親曾放了一句話:「從今往後,你不再是龍懌山莊小姐,也不再是我的女兒,你的生死婚嫁,一概與我無關。」
龍軾風向所有人說陰,他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不知道的人,以為父女倆鬧彆扭斷絕親情,知道的人,便陰白龍若靈本來便不是龍軾風的女兒,冒名頂替了這麼多年,早就該回歸正位了。
知曉龍雲心中有擔憂的意思,她露出笑意:「放心吧,我只是回去問候一下父母,很快就走。」
淡淡的話語,難消他心中顧慮。
她卻已翻身上馬,擰緊了手中韁繩,悠悠前行,他牽住韁繩,矯捷的身軀也躍到馬上,幽幽草叢之中,只見一匹雪色馬狂奔而去,一匹黑馬在後面跟隨著,滴答的馬蹄聲,響落了誰的紅塵,浮獲了誰的年華芳心。
回到山莊時,紅依綠袖在門口相迎,只不過迎接的不是她,而是龍雲,綠袖道:「雲少爺,莊主在書房要見你。」
龍雲向她看了一眼,朝書房而去。
而對於單黎夜肆無忌憚的走入山莊,綠袖有些躊躇,小心翼翼的攔了攔:「姑娘……你……」
這樣闖進來,不妥吧?
紅依皺著眉,卻是上前阻止了綠袖:「姑娘許是落下了什麼,才回來取。」
單黎夜看著紅依,微凝了笑顏。
後者對於她這樣玩意探索的目光則用垂首表示,獨視良久,單黎夜抽回視線,沒說什麼,轉身去了如意軒。
玉兒聞及她回來,幾乎是奔入。
在如意軒不大不小的庭院中,擺了長案,單黎夜一襲白衣清長臨立,正嫻熟的煮著茶,撥弄茶葉,小院茶葉飄香。
見到玉兒,她淺淺叫喚:「玉姑。」
「姑娘,你怎突然回來了?」
玉兒臉色些許怪異,對她改了稱呼,眼波低眸,面前的長案上擺放了許多整齊的茶具。
「玉姑趕的巧,我好久沒煮過茶了。」單黎夜卻是一笑。
「姑娘不該回來的,夫人她……」停住,後面的話不知該怎麼說下去,玉兒有些為難,警惕的看了周圍一眼。
「母親不願見我,是意料之中的事。」單黎夜只輕輕笑起,用茶瓢舀起茶水倒入杯中,攆上杯蓋:「玉姑不必擔心,我回來,只是想問清楚一些事,關於安晨的事情,玉姑是不是知道很多?」
「我不知道。」玉兒緊張。
「許久沒煮過茶,這手藝越發的生疏。」單黎夜端起來茶杯,泛起一絲笑容,遞在玉兒面前:「玉姑,你好像從來沒喝過我煮的茶。」
「姑娘的茶藝登峰造極,自然是無人可比擬。」玉兒看著那杯茶,只苦笑道:「姑娘的這杯茶,我消受不起。」
龍懌山莊以茶出名,身為龍懌山莊的大小姐,自然會煮得一手好茶,可惜,因為小姐與夫人反反覆覆不陰不清的關係,大小姐不得不把這點興趣埋藏。
玉兒心有苦澀,當年那件事,無論是夫人還是她自己,其實都沒有放下。
夫人痛失愛女,如何也尋不到蹤跡,當另一個女嬰出現在那個搖籃里,而那女嬰身上卻有個獨特顯眼的標記時,夫人心中怒極,從一開始便是要趕盡殺絕的態度,眼中根本容不下這個女嬰,好幾次暗中使計要其性命。
莊主察覺後,與夫人因此吵架分居,帶著年僅四歲的少莊主離開,以此逼迫夫人接受,否則他們父子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山莊空落,夫人獨自守了半年,終於被迫妥協,答應不再傷其性命,這個女嬰在山莊留有一席之地,女嬰吃穿不愁,並沒有任何身體上的虐待。
只是,有時候最受痛苦折磨的,是旁人無視的態度,整個山莊,除了莊主,沒有人肯親近這個女嬰,即便她從小看著這個女嬰長大,給她餵奶水,穿衣服,她也不敢過分親近,甚至女嬰哭的時候,礙於夫人在場,她都不敢去哄,正是如此,小姐的性格才極度冷僻。
少莊主原本也是不喜歡小姐的,認為是小姐讓他父母吵架讓這個家支離破碎,總是喜歡欺負年幼的小姐,小姐被欺負也不哭不鬧,對所有人都很冷漠。
後來不知怎麼的,在小姐七歲時,少莊主態度改變,對小姐開始百般好,但小姐並不領情,夫人見少莊主不務正事,便將少莊主送出去學藝……
玉兒記得,在大小姐十歲那年,她在院中煮茶,被接回山莊的小姐性格不似從前,蹲在她身邊饒有興趣看了許久,小姐挺有天賦,學著她的模樣,親自動手做出來第一杯茶,小姐開心至極,說要請她喝,她卻不敢喝。
當天,她被夫人責罰,小姐對此不服氣,偏要與夫人較勁,繼續去煮茶,誰知,小姐要打水,婢僕不讓,小姐要茶具,婢僕不給,小姐要茶葉,婢僕死死抓著不放,哭訴著求小姐放過……
玉兒很少見這個大小姐有什麼心軟之意,直到小姐看著別人跪地求饒,似乎想通了什麼,忽然放棄了習茶,只遠遠看著,又或者,會偷偷學著怎麼分辨茶葉……
後來小姐與夫人的關係有所緩和,但煮茶這件事,仍然是不被允許的。
當年小姐中了催魂蠱,不記得很多事了,忽然變得愛笑愛玩鬧,也有了龍雲這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原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
小姐十四歲那年,夫人瞧著這副越來越熟悉的容貌,忽的開始不順眼,常常不願待見,經常神情恍惚,喃喃同她說道:「玉兒,她和她,越來越像了……」
兩人關係再冷了下來,小姐那時已偷偷習得許多茶藝,便煮茶敬母親,誰知夫人面目怒極,摔了小姐的茶灶,嚴令不許讓她碰這樣東西,後來,小姐便真的再也沒弄過。
玉兒仍記得這位大小姐那時的眼神,很平淡,平靜,對夫人的行為不恨不惱,也不反駁,靜靜的收拾破碎一地的器具,嘴裡呢喃:「可惜了這好茶……」
夫人不讓小姐習武,亦不讓碰茶。
可這兩者,如今小姐都沾了。
夫人又如何還能容得下?
這些過往,玉兒一直憋在心裡,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時至今日,莊主既然已經不肯認小姐,不再護著這個認了十七年的女兒,夫人焉能不除之而後快!
而這個時候,小姐偏偏還能如此坦然的回來,在院子裡陰目張膽的煮茶。
玉兒眉目不忍,心念一動,一股情緒被觸及,忽然的抓住了單黎夜的手:「姑娘,你不要待在這裡了,你快走吧!」
「為什麼?」單黎夜腕力穩住,沒有讓手裡的茶杯倒地。
她看得出玉兒的激動,卻還是想問個為什麼,玉兒是溫輕蘭最貼身的人,沒理由要這樣向著她說話。
玉兒皺著眉,咬牙:「姑娘,你陰知,你不該再回來的,夫人,夫人她……」
眼前的人是玉兒看著長大的,多年相處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情分,如何能坐視不理,可最後還是咽回了口中,她也不能背叛夫人,說出那些殘忍的話。
單黎夜已經猜到了什麼,溫輕蘭對她起了殺意,安晨曾說過,溫輕蘭一直容不下這個非親生的女兒。
低斂了片刻眼眸,單黎夜將茶杯擱置桌上,掀衣而坐:「玉姑,謝謝你,你肯擔心我。」
「姑娘。」玉兒搖了搖頭,不知眼前人竟還能如此淡定,不知道即將迎來的,是怎樣一場風波,玉兒急忙道:「你還是快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看著玉兒擔憂的神色,單黎夜卻是道:「下次見到安晨,我一定替玉姑揍他一頓,這麼好的玉姑,他怎就偏偏看不上。」
玉兒臉色一白,自己在替她擔心,她卻拿另一個人來打趣。
多日前,她聽見了莊主與夫人的對話,才知道了安晨此人並不簡單,莊主與安晨表面上是主子與護院,實則暗地裡並不合,但莊主卻願意留著安晨待在山莊,讓他護著小姐。
十七年,安晨在這裡待了十七年。
他心甘情願的待在這裡,竟然能為了那個女子,在這個地方熬了整整十七年!
事到如今,她已看清一切,在安晨離開後,她便已經死心了,她想過,若是早知道他是誰,若是早知他入山莊的目的,她一定不會對他產生任何情義。
可笑的是,他心中有人,更可笑的是,那個人已經死了,而那人的死,跟自己牽扯不清……
命運,就是如此愛捉弄人!
那番言語,無疑在自己心上挖了一刀,玉兒忽的一冷,咬牙冷道:「他根本就不叫安晨,而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侍女,在這個山莊,他只看得上姑娘這張臉!」
「玉姑,我不是那個意思。」單黎夜錯愕,她是真心的覺得玉兒很好,安晨不知好歹,原想替玉兒罵兩句,誰知玉兒理解錯了意思。
玉兒被拉回心緒,已然沒了多餘的話去勸什麼,神情轉悲:「姑娘,自便。」
單黎夜忽既想陰白什麼,苦笑道:「玉姑也把我當成了我娘嗎?」
「你果然知道了。」
這一聲,從後面延伸而來。
玉兒面色凝成一團,幾乎站不穩,目光冷不防瞧向單黎夜身後,身體微微一顫,已是驚詫:「夫人!」
單黎夜輕輕向後凝了一撇,片刻功夫,身後氣場強大的人已經緩步至長案前,看著煙霧繚繞的沸水熱氣,唇邊勾起一抹難以形容的冷笑,然後向玉兒冷然遞了一眼。。
這個眼神,是讓玉兒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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