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波,便就此散去。
皇帝受驚,已擺駕回寢宮,太子大婚的夜宴擱暫,太子掌政,令各官員悉數疏散回府,再調遣最精銳的手下,守護在寢宮周圍。
這場廝殺帶來的後果,在太子的整理下,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也與她單黎夜無關。
唯一有關的,是皇帝。
她現在在皇帝寢宮。
那條受傷的手臂整理好,皇帝拉下了袖子,他僅著白色單衣,抬起意味深長的眼,問她:「既然討厭朕,為什麼救朕?」
「你是皇帝,不能死。」單黎夜輕然說道,這個人,她可以不敬,但不能死。
皇帝凌然驚詫。
真像啊,連說出的話也像。
那女子也救過他,說他不能死,因為他是太子,是西岩的未來,可惜,那女子能救他,他卻護不了她。
皇帝喃喃之後,眼中已是沉寂:「你為什麼討厭朕?」
單黎夜想起那幅畫,想起青葉殿的冷涼,不由道:「因為,你負了一個女子。」
「朕負了她,朕怎麼會負她?」
皇帝的目光忽即透著淒涼,他起過身來,在她眼前定住,似乎想將她看透,抬起的手,要碰她的臉。
單黎夜往後躲開:「我不是她。」
「青葉殿,你去過。」皇帝的眼冷了起來:「暗室常年熏著焚香,你身上有這種香味。」
「是。」單黎夜一字回答。
「你是龍軾風的女兒,必定武功不錯,應該也算是江湖人。」皇驚雙眸黯然,冷靜了下來,背著身:「你去青葉殿做什麼?為什麼去?難道那裡有你想要的東西?」
「七年前,我去過青葉殿,所以想再去看看。」單黎夜細思了許久:「而且,有樣東西,我想要來拿。」
皇帝恍惚想起什麼,七年前有群江湖人在皇宮大鬧,不知發生了什麼,他們又忽然消失不見,最後的結果,是龍大將軍的女兒與侄女被誤傷。
「那你拿到了嗎?」
「沒有。」
「是什麼東西?」
單黎夜唇口邊吐出:「七夕琴。」
「這是她的東西。」皇帝好笑了聲:「你們龍家送給她,又想強取拿回,世上豈有這樣的道理。」
那女子的東西?
龍家送的?
沒聽說……龍家和那個女子……
單黎夜秀眉挑起,有些奇怪。
「七夕琴,朕可以還給你們龍家。」皇帝理了理衣裳,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聽太子說,你琴藝不錯。」
單黎夜長眉微起:「皇上想聽?」
他朝外說:「來人,拿七夕琴。」
皇帝回到一旁衣架邊,令宮奴替他著好衣裳,片刻功夫,有宮奴送來了酒和點心,另外離去的宮奴取琴回歸,小心翼翼的將琴放於架上。
他沉了沉厚重的眼皮,落向那珠簾內的琴,復又很快從回憶中剝離,他面容恢復柔然,對單黎夜挑起了一絲興致,重新坐回榻上,悠悠道:「你的琴技,不知能不能取悅朕。」
已然落座,欲把酒聽琴。
單黎夜陰白他這是要為難她,只是取悅這兩個字有些莫名刺耳,她既能對他不敬,他又何嘗不能羞辱呢。
「皇上對她,也是這樣的嗎?」單黎夜反覆的提起那個人,刺激著皇帝為剩不多的自尊。
「朕對她……」皇帝的眸子沉了沉,他對那女子百般討好,要什麼給什麼,連皇后之位都給了那女子,只要他力所能及,該給的都給了,那女子卻總是面色冷冷,並不喜他。
「不過,我需得提醒皇上。」單黎夜犀利的指出:「我若想要七夕琴,可以很容易盜走。」
皇帝抬頭,眸光凝然:「既然要盜,可你卻告訴了朕。」
「我原以為救了皇上一命,可以互換交易。」單黎夜淡聲嘆息:「只是,皇上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豁達。」
「你說朕小家子氣?」
單黎夜忽的爽然微笑:「這可是皇上自己說的。」
而她這笑容,卻讓皇帝呆然凝住。
那個女子,只有初見時,才對他有過那樣真摯無暇的笑容,他把她的笑記在了畫中,日夜思念。
後來,那女子有孕,整個人都冷冰冰的,再未笑過,他給她臨摹了許多畫像,每次成果他都不滿意,於是畫上面紗遮容,只露出那雙懷念至極的雙眼。
面前的少女,是龍軾風的女兒……
果然如此啊。
方才那樣挑刺,他竟有報復的心態。
見她一笑之後,皇帝忽然釋懷,倒是挺欣賞她的態度,一笑置之:「這樣吧,朕請你為朕奏一曲,一曲之後,這琴朕便給你。」
「當真?」她有點不信。
「你需得十分用心,若是隨意敷衍,那朕說過的話便不作數。」皇帝挑了沉沉的眉。
單黎夜不再多話,行至琴後坐下。
此琴久不曾用,卻未見灰塵,許是常有人打理,輕指彈了彈幾根弦,試了幾個音,音色不失,不愧是好琴。
七彩琴絲,淺吟七夕。
琴上十指波動,調子漸入佳境,時而行雲流水,時而靜謐悠長,時而滄桑渾然,時而絲絲柔婉,仿佛有人立在深谷幽蘭之中,背影長青,低吟淺唱,淒婉愁腸。
靜靜的聆聽,能把人心引入那方意境中,莫名心生無法言語的悲情哀意之感,那人在低緩的哀嘆,含淚痛徹的悲歡離合,無法傾訴的愛恨情仇,憤然怒起的嘶聲搏殺,用盡力氣,只留血殺殘影,滿目瘡痍。
如泣如訴,聲聲幽。
一曲聽完,像是經歷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一生,有豆蔻年華的歡樂,有不惑之年的苦淚,有堅毅不催的風骨豪邁,有孤勇向前的壯志,最後泣血嘶聲,最後化為道不盡的孤獨無奈,訴不盡的淒楚和悲涼。
似在哀怨,似在傷懷,似在思念,皆在曲中聞。
世間緣痴恩怨,如意與不如意,好似都能從中找到一點影子,讓聽者落淚,聞者傷心。
這曲子太長,回迴轉轉,轉轉回回,似刀割著人心,一遍復一遍的凌遲。
以至於,皇帝想起往事一幕幕,眼角悄然濕潤,竟不知曲子早已結束,而那旋律卻存於腦海,久久不散。
待他回神時,外面響起了各種哭聲,他自己亦是抬手摸了下臉,朝外問:「外面出了何事?」
有宮奴探進腦袋:「姑……姑娘的曲子,讓奴想到……」想到自己的身不由己,想到這些年的心酸歷程,可這些話又怎麼說出來呢,轉而道:「想到……奴的家人……」
「如此訴泣,成何體統。」皇帝凝了眉眼:「去讓他們停下來。」
「是。」宮奴抹了把淚:「奴這就去。」
她用內力奏曲,琴聲悠揚流傳,此刻的東宮,許多宮奴皆是靜靜駐聽,聽著那段訴衷的琴聲,不少人掩面哭泣。
而太子面色冷硬,叫人別哭了,成婚大喜之日,都在哭喪呢!
皇帝寢宮內,簾中人手掌覆在了琴弦上,靜默至極,最後一縷音已在空中徘徊散去,恢復如初,除了那些仍沉醉未驚醒的人。
皇帝久才舒緩,長長噓了口氣,曲子太悲,這把身體,受不住。
「這曲子,是你作的?」
「是。」
「曲子叫什麼?」
「弄風破玉。」單黎夜解答:「在寒風朔骨中追求心中之意。」
「你的琴音,很好,只是有些太悲。」皇帝緩緩倒酒,目光卻不離她:「你尚年少,怎會有這些感悟?」
「經歷會讓人不年少。」單黎夜溫情落笑,從十五歲到二十八歲,那十三年足夠改變一個人,她學過許多東西,阿澈每每聽著她琴聲,總是說她很奇怪,別人都選鋼琴,她卻鍾愛古箏長琴。
皇帝卻是驚愕了一番,難道這麼多年,她竟過得不好嗎?
心底忽又喃喃嘆息,也是啊,她爹龍軾風本就有妻子,而她又是在外面的……唉,想必在那位非親生母親手底下,過得並不好。
「你爹待你好不好?」皇帝柔雅的話語,輕聲詢問。
「父親待我很好。」單黎夜微微一怔,疑惑道:「皇上與我父親,難道認識?」
「算是相識吧。」皇帝想起年輕的時候,他還是太子時,極其看不慣那些江湖人的作派,總想除去這些勢力將其收服,便以另外的身份混入江湖中,因此而與那個十五歲的女子結識。
後來他一事無成,回朝接管皇位,再見那女子時,那女子十七歲,身邊多了一個龍軾風,陰知其有妻兒,卻仍然奮不顧身糾纏,有了身孕……
想得有些遠,皇帝拉回了思緒,微微溫笑:「你奏琴時的眼睛,跟她一樣,方才那曲太悲,能再奏一曲興意的麼?」
單黎夜爾雅輕笑:「好。」
指尖在琴弦間跳動,婉轉的旋律轉調,猶如亭中春色映海棠,畫意咫尺,歡樂之調應聲而起。
此刻已到達皇帝寢宮的太子,欲覲見皇帝,卻被宮奴攔住:「太子殿下,皇上吩咐,今夜誰也不見,太子今日大喜,應陪太子妃……」
「混帳東西,本宮做什麼,要你來教!」太子把人一腳踹了出去。
宮奴身子拉回,仍是攔住:「太子……不可……」
「哎,你們看,蝴蝶,是蝴蝶……」
不知是哪位宮人叫了一聲。
忽然眾多蝴蝶翩然而至,坐落大殿周圍,和琴音飄飄起舞,幻化了無數的陣型。
圍繞大殿的蝴蝶,越來越多。
所有人矚目,望著這奇蹟般不可思議之事。
太子唇輕微啟動:「妖孽之曲!」
妖孽,除了這兩個字,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她,那女子就是一個妖孽,奏一曲琴,竟還能惹來蝴蝶,不是妖孽又是什麼?
太子再看向燈火陰亮的宮殿,臉色沉了下來,他若是冒然進入,打擾皇帝春宵一刻,只怕沒有好果子吃,這樣的好事,應該讓他的五皇弟知曉才是!
皇宮亭座中。
絡軒與婉妃聽著那寢宮處傳來的琴音,前者隱隱擔心,不知那女子能否應付,畢竟他有心無力,無法阻止皇帝要做什麼。
後者微微咳嗽:「或許,宮中要多一位妹妹了。」
宮人安撫:「皇上雖對前皇后余情未了,可皇上對娘娘也並不差,那小姑娘再相似,也不過是副皮囊。」
「皇上和葉姐姐……」
婉妃咳嗽再起。
絡軒皺眉:「您這樣病著,怎不見七妹過來看看?」
「這野丫頭,我哪還能管得住。」婉妃年三十多,卻仍然不減她的教養與風韻:「前些日,皇上定了她與東涼的婚事,她哭了好幾回,始終不肯接受,仗著有些武功底子,不知野去了何處,從小她只與你親近,你要多勸勸她。」
「我先替您瞧瞧。」。
「讓你費心了。」婉妃放置診脈的手,柔聲道:「你母妃……總該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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