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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唐華彩 - 302.第296章 徵辟字體大小: A+
     

    第296章徵辟

    剛挖通的秘道里還有股潮濕泥土的氣味,薛白與杜妗拉着手走到底,掀開青石板,外面便是東市豐匯行中的一間倉庫。

    離開倉庫,門外停著虢國夫人府的奢華馬車,駕車的是刁家兄弟。上了馬車,掀簾向後一看,能看到人群中有身影正在向這邊探頭探腦。

    「做得再隱秘,他們也能猜到你見了李琮。」杜妗道。

    「沒有證據,猜到又如何?」薛白道:「李琮無儲君之位,我無韋堅之權,你無皇甫惟明之兵,哥奴再辦樁大案給我看看?」

    杜妗多次見過李林甫排除政敵,依然有些憂慮,道:「你被發配海陽,裝病只怕是拖不了。」

    她用的是「發配」二字,因外貶海陽是對薛白指使王昌齡刊報的懲罰,只怕不是辭官就能避過去的。

    海陽縣屬潮陽郡,屬於嶺南道,薛白若真去了,死在那兒只需說一句染上瘴氣而亡,虢國夫人出面也沒用。

    「拖到閣羅鳳叛亂就夠了,縱觀這天寶四載以後南詔與朝廷的衝突,便知它一定會叛。朝廷以為能控制局面而已,但伱看這昏君庸臣的樣子,控制得住嗎?」

    「即便如此,李隆基只怕不會對你消氣,你這次太不給他顏面了。」

    「那就,逼迫他。」薛白喃喃自語道:「時代不同了。」

    「什麼不同?」

    「那個掃蕩了武周混亂、開創盛世的天子,曾讓世人無比崇拜,三十餘年間人們匍匐在他腳下,視他如神明,這種威望掩蓋了太多的錯誤,可一旦有人站起來一捅,就會發現神像里的泥土茅草已乾枯脆弱,一碰就倒。」

    這段話,就連杜妗也沒能夠理解。

    在絕大多數人眼中,當今聖人還是高高在上,大唐臣民以及四海蕃夷都得看他臉色行事,依著聖人心意就有一切,這也正是右相權焰滔天的原因。

    薛白在賭聖人已經弱勢,會妥協。

    杜妗不敢篤定他這一次是勝是敗,帶着咒罵地語氣念叨道:「知道嗎?我竟等不及看南詔打破這昏君佞臣的自信。」

    「我反而希望我判斷錯了。」薛白道。

    若大唐社稷坍塌,他知道挽天傾很難,相反,若大局還能夠把控,他個人其實還有很多出路。

    ~~

    「海陽縣?嶺南?」

    哥舒翰宿醉起來,頭依舊疼得厲害,迷迷糊糊中聽到曹不遮說起近日長安市井的傳聞,疑惑地問了詳由。

    「李泌已離開了,薛白怎麼被貶了?」

    世人看官位大小不看品階,御史台是中樞重要衙門,嶺南是偏遠之地,只怕潮陽刺史在人們眼中都不如一個侍御史,這當然是貶官,簡直是流放。

    「回了長安就一天到晚喝酒。」曹不遮將幾份報紙丟在榻上,「滿城裏都在議論,只有你,醉得和死駱駝一樣,自己看吧。」

    她其實不識字,也不在乎什麼薛白、李泌,只是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她認為哥舒翰兼著御史大夫也該知道,特意買了報紙回來。

    「這麼多。」哥舒翰揉着頭,粗略掃了一眼,喃喃道:「原來不是因為御前直諫,為了揚名,不顧利害了。」

    「給我。」

    「大清早的,頭還疼著。」

    「我說,給我錢!買報的錢!」

    哥舒翰隨手指了指地上的衣服,他荷包在裏面。這次回長安,聖人賜了許多錢寶,他幾乎都分給了麾下的將士,剩下的也是亂花。

    根本就沒看曹不遮拿走了多少錢,此時他腦子裏有個想法,愈想,愈覺可行。

    「給我穿衣,我出門一趟。」

    「老娘就奇怪了,你買個新羅婢服侍你不舒坦?」

    「新羅婢太嫩,受不了青海湖的風霜……」

    哥舒翰讓下屬打聽了一番,出了門,騎上駿馬,直接便往宣陽坊薛宅而去。

    到了地方,鉗耳大福上前去叩門,哥舒翰環顧一眼,便發現有人在盯着薛宅,他卻渾不在乎。

    「將軍,薛郎病了,說是晚些過去拜會將軍。」

    「我正好探病,等他也不要緊。」

    鉗耳大福不明白,總之再上前去問,不一會兒,薛宅的仆婢便將他們迎進堂上相候。

    這一等,足等了小半個時辰,中間虢國夫人派人到薛府送了葯,之後,薛白才披着大氅出來。

    「恕我失禮,勞哥舒大夫相候。」

    「哈哈,我突然過來,沒提前打招呼。」哥舒翰朗笑道:「倒是勞你『病中』跑一趟了。」

    說着,他態度親近地拍了拍薛白,小聲問道:「這是裝的,還是被掏空了?」

    「憂心國事,夜不能寐。」

    哥舒翰不接這種假惺惺的話,道:「我過來,想聘你到我幕府做事。」

    「我已被任為海陽縣令了。」

    「你莫與我說見外話。」哥舒翰道:「我們都知道,那海陽令是右相對你的敲打,這次你做得確是太過了,旁人不敢替你說話,但我敢。只要點頭,旁的不必管,只等著到隴右做事,官職不好說,最差也是個營田水運巡官,聘錢好說,三十萬錢。」

    「多謝將軍美意。」薛白道,「我為將軍引見一位人才如何?」

    「誰?」

    「但使龍城飛將在。」

    「王昌齡?好!」哥舒翰大笑道:「你與他一道到我幕下,把可能被牽連到的手下人也帶來,隴右容得下天下俊才!」

    薛白目光看去,從他身上再次感受到了大唐的豪氣。

    接着,他不由在想,這些年有多少被朝廷容不下的人才就是這樣由邊鎮吸納了。哥舒翰為國擴邊無妨,安祿山又如何?

    他收回思緒,沒有答應此事,而是道:「右相或可放過王昌齡,卻不會放過我,唯盼將軍能成全王大兄的邊塞壯志。」

    言下之意,他就不去隴右了。

    哥舒翰大手一揮,道:「放心,我會與右相說。」

    薛白想了想,問道:「南詔一事,將軍如今信我嗎?」

    「彈丸之地,便是叛了,朝廷輕易可平。」哥舒翰道:「你莫再管南邊瘴地了,往後放眼西北便是,等我消息!」

    對於招攬薛白一事,他興緻高昂,說罷,風風火火就要走,才出門又停下腳步。

    「對了,我是粗魯胡人,但今日是執禮聘請薛先生……我這樣,應該也算很有禮數了吧?」

    「是,我送將軍。」

    薛白禮送哥舒翰出了門,才要轉身回府,遠遠卻有數人從東面過來,喊道:「敢問可是薛郎?!」

    這幾人中有吏員打扮,也有軍士打扮,為首一人匆匆跑到薛宅門前,執了一禮。

    「薛郎留步,鄙人安西進奏院判官武就。特來代安西四鎮節度使禮聘薛郎為安西幕府參謀,這是辟書,請薛郎過目。」

    薛白目光看去,武就三十五六歲模樣,身材魁梧,舉止有禮,顯然是個文武雙全之人。

    他不由問道:「我近日才被貶,武判官何處得來的消息?」

    「薛郎有所不知。」武就道:「安西進奏院就在宣陽坊東隅,我們消息還算靈通,見笑了,見笑。」

    「但,高節帥只怕還不知此事吧?」

    薛白稱哥舒翰為「將軍」那是故人的舊稱,他與高仙芝卻不熟悉,不認為高仙芝會為自己惹上大麻煩。

    不想,武就卻十分有底氣。

    「薛郎放心,因岑參多次盛讚,節帥早有意聘薛郎到安西幕府立一番大事業,此事我等可全權代將軍之意,薛郎若不放心,等一兩個月也能知曉,總之不必去潮陽,我等會說服右相。」

    說到後來,他還傲然補充了一句。

    「節帥既敢千里奔襲小勃律國,繞開夫蒙靈察而報軍情,招募薛郎,何懼之有?!」

    安西進奏院諸人皆不由咧嘴笑了笑,透過他們的笑容,讓人彷彿能看到一面大唐軍旗插在了西邊萬里之外的土地上。

    「方才我看到哥舒大夫了。」武就又道:「安西雖只能給薛郎十五萬聘錢,卻有不世功業等著薛郎。」

    「多謝武判官,」薛白收了辟書,執禮道:「還請容我考慮。」

    「這是自然,往日怕打攪薛郎,若得空,一道喝酒。」

    「好,幸甚。」

    ~~

    薛白回到書房中坐下,展開一張他自己繪製的地圖看着,心神有一點點亂。

    他原本想的很簡單,借南詔之事豎一面旗,讓世人了解大唐朝堂上有一個新的勢力。

    這個勢力,以支持慶王與前太子之子來佔據正統名義;展露出敢於忤逆聖人,敢於對抗李林甫的氣節與風骨;提攜了一批有才能的低階官員;還在邊鎮之事上有遠見……

    天寶六載的上元夜,薛白認為在東宮、右相府之外,朝堂上應該還有第三個勢力。於是,經過三年的機關算計,他終於讓它在夾縫之中初見雛形,它曾躲在楊黨的羽翼下,如今則得走到儲位之爭的戰場上。

    依原有的計劃,他只需要等著南詔叛亂的消息傳來,就能讓人們看到這個才發芽的、想要茁壯生長的勢力。

    這也許很快,也許數月,也許一兩年,過程中,他能做的就是提高名望,暗中積蓄些力量,提拔些黨羽,再煉煉丹。

    但哥舒翰、高仙芝的徵辟給了他更多的選擇。

    他得在把原計劃執行得好的情況下,作出新的考慮。

    「郎君。」

    薛白把地圖收好,轉身看向青嵐,問道:「何事?」

    「有人來找郎君,自稱是河東進奏院……」

    薛白倒是願意去河東看一看,但他很清楚,王忠嗣絕對不能徵辟他,這很危險。

    他的計劃就像是在激怒李隆基的邊緣小心翼翼地試探,牽扯到王忠嗣基本就是逾越了那條最危險的線,兩人都可能完蛋。

    但王忠嗣受過薛白的恩,河東進奏院得知河隴、安西都徵辟了薛白,也不能沒有表示。

    冷眼看着薛白被貶到潮陽,卻不出手相助,也可能被人搬弄是非。

    因此,這場談話的分寸得把握好。

    薛白走向外堂,去迎了來人,才到前院,遠遠卻聽到了大門外傳來了大喊聲。

    「小舅舅,甥兒來看你了!」

    「安府君,只怕你還不能進去。」

    「哈哈,我給小舅舅帶了禮物……」

    薛白向河東進奏院的來人低語了一句「你一會便回去」,走向大門處,只見安祿山正在侍兒的服侍下把一個大肚子搬上台階……這是視線問題,看起來確像是搬肚子。

    「小舅舅!」

    薛白停下腳步,以他的城府,面對安祿山,也得調整了呼吸才能擺出不嫌惡的表情。

    「安府君今日怎有空過來?」

    「聽說小舅舅升為海陽縣令了,結果還病了。甥兒想着,多送些人蔘來,小舅舅喜歡人蔘,不是嗎?」

    薛白凝神打量了安祿山一眼,臉色冷峻了些。

    似乎年輕人總是容易沉不住氣,被一兩句含沙射影的話激怒。

    安祿山還在笑,顯得城府更勝一籌。

    「甥兒這次來,是想徵辟小舅舅為范陽節度使掌書記,五十萬聘錢,請小舅舅幫甥兒在天寶九載盡滅契丹、奚,這是聖人的厚望。」

    「是嗎?」

    「甥兒聽說,幾位節使度都想徵辟小舅舅,但小舅舅可一定得先幫着甥兒,我們可是一家人。」安祿山面露憨厚,又道:「聖人、右相,也一定會答允甥兒的,不會讓小舅舅到潮陽去,聽說那裏鱷魚會吃人……」

    「咳咳咳咳。」

    薛白咳嗽著,打斷了安祿山的話。

    他像是真的病了,揮手讓身邊人扶着他進門,「嘭」地一下將安祿山與其禮物都拒之門外,頗失風度與禮儀。

    ~~

    是夜。

    「都說你病了。」楊玉瑤喘著氣,泛紅的臉上浮起滿足而疲倦的神色,道:「得了能折磨死人的病。」

    春寒料峭的天氣,薛白臉上還帶着汗水,問道:「喜歡嗎?」

    「嗯。」

    楊玉瑤把有些酸疼的雙腿縮起,道:「快把汗擦了,莫著了涼,假病成真……」

    「我得去潮陽赴任了。」薛白忽然道。

    「什麼?」

    「今日安祿山來威脅我,要把我弄到范陽。我揭破他謀逆的陰謀,他勢必殺我,我留在長安很危險,不如抽身而退。」

    「不許,你當我保不住你……」

    「你聽我說,此番與你提此事,我並非要利用你來保我。」薛白道,「無論如何,我至少得啟程了。但你要保密的是,我很快會回來。」

    「別走,我來想辦法。」

    薛白卻是鄭重其事地又重複了一遍,道:「我揭破安祿山謀逆陰謀,他欲殺我,我只好帶病貶謫了。」

    楊玉瑤愣了愣,雖已隱約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卻還是難以接受。

    但她再強勢,卻不能改變薛白的處境,到最後,還是只能把怒火發泄在安祿山頭上。

    「狗胡該死,我絕不放過他。」

    ~~

    次日,敦化坊,顏宅。

    「我揭破安祿山謀逆陰謀,他欲殺我,我只好帶病貶謫了。」

    薛白才說到這裏,屏風后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韋芸有些尷尬,想了想,乾脆把顏嫣喚出來,教訓道:「笑什麼?」

    「回阿娘。」顏嫣故作賢淑,行了個萬福,一本正經應道:「女兒沒笑。」

    見她這模樣,薛白反而微微一笑。

    「別胡鬧了。」韋芸不由道,「出了這般大事,你們還嬉皮笑臉的。」

    「阿兄分明心有定計,偏是故作委屈,到處說被安祿山逼得外貶,阿娘又何必信他的鬼話?」

    「女兒家也不知好好說話,回閨房去,不許再偷聽。」

    韋芸雖是教訓了顏嫣一頓,其實是在薛白離京前,讓他們兩個見上一面。

    待女兒退了下去,她臉上便泛起憂愁。

    「唉,你們這師徒倆,也沒個消停。」

    「師娘放心,老師很快就會回朝、陞官。」薛白道:「學生以為,老師要不了兩年可是要當宰相的。」

    「莫安慰我了。」韋芸嘆息道,「我如今在愁的,是你們的婚事。」

    薛白今日來,對此已有所考慮,道:「一月之內,學生當可回長安。」

    「真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只要學生還活着,拋官落罪,也會回來,給一個交代。」

    「不可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那便繼續籌備,待三月你們完婚,我這顆懸著的心才能放下。」

    「是。」薛白道:「只是李林甫、安祿山欲害我,萬一……」

    「沒有萬一,你記住,三娘等你回來完婚。」

    ……

    出了顏家,薛白回過頭又看了一眼,覺得很多話其實沒有說開。

    今年三月恰好該是他處境不太好的一個時間段,他覺得那時與顏嫣成婚,頗為愧對她。可顏家雖未直說,但那份堅定支持他的態度卻已足夠了。

    這次,薛白有些不捨得離開。

    ~~

    正月十八,午後。

    長安城東郊,灞橋。

    灞水兩畔柳樹依依,送人離開長安,也就送到這裏了。

    杜五郎還沒完全明白情況,問道:「你真的要走?」

    薛白不厭其煩,道:「我揭破安祿山謀逆……」

    「我是說,你行李帶得好少,青嵐也沒帶着。」杜五郎撓了撓頭,低聲道:「旁人不會看出來嗎?」

    「那是我不舍長安,心懷僥倖,盼著聖人能召回我。」薛白莞爾道,「放心,輿情在我們這邊。」

    杜妗也沒隨薛白走,只安排了幾隊人扮成商隊,沿途暗中保護;杜媗則是不忘叮囑了幾句。

    「你第一晚在藍田驛過夜?」

    「是。」

    杜媗小聲道:「薛銹就是在那裏被賜死的,你務必小心。」

    「好,有勞媗娘照顧好家裏了,二娘做事有時不計後果,你多看着她些。」

    「放心。」

    杜媗還想多送薛白一段路,身後卻有馬蹄聲響起。

    「薛郎!」

    那是王昌齡帶着刊報院的眾人趕來了。

    杜家眾人遂整理車馬,依依不捨地西返長安。

    薛白牽馬站在那,等著王昌齡奔到眼前。

    「王大兄何必過來?」

    「薛郎如何走得這般倉促?也未提前說一聲。」

    「我揭破安祿山謀逆陰謀,他欲殺我,只好帶病貶謫了。」

    「胡兒該殺。」王昌齡上前,拉過薛白韁繩,道:「隨我回去,見見哥舒節帥。」

    「沒用的,他鬥不過哥奴與胡兒……」

    「薛郎這一去,忍心看着朝堂上烏煙瘴氣不成?!」

    送行者中,忽然有一個年輕人喊了一句。

    他其實是太過激動,喊出了聲之後,見眾人目光都看來,慌忙低下了頭,不知所措。

    「葉平。」王昌齡引見道:「我去歲剛收的學生。」

    「我似乎聽過他的名字。」

    葉平受寵若驚,連忙道:「我……我只是無名之輩,薛郎一定沒聽過……」

    王昌齡道:「我們辦的第一份文萃報便刊了他的詩,『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憶念千張紙,心藏萬卷書』。」

    「原來是他。」

    葉平忙道:「學生出身平寒,投靠無門,能入老師門下,皆因薛郎所辦之報紙。今我等議論南詔形勢,皆以為薛郎洞若觀火,當此時節,薛郎若貶嶺南,朝堂上復有誰敢發聲?」

    下一刻,另有一人也站了出來。

    「學生常袞,此來想提醒薛郎,十年間,為哥奴遣御史怖殺者不計其數,薛郎此去潮陽,兇險萬分,務必珍重。」

    常袞出身顯然比葉平好太多,舉手投足沉靜自如。

    不過,與薛白相比,只看名望、官位,常袞都只能在薛白面前以後輩自居,事實上他與薛白年紀差不多。

    一場送別,到最後,王昌齡也沒能勸服薛白回去請哥舒翰幫忙。

    他不由嘆息道:「我因你舉薦到隴右幕府,卻要眼看你遠赴嶺南,如何自處啊?」

    「官場沉浮,常有之事,王大兄不如送我首詩吧?」

    王昌齡到今日之前還都在忙着刊報的實務,忽得知薛白要走,實沒有作詩的心情,但還是鋪開隨身攜帶的紙墨,拿出酒壺飲了一口。

    之後,在灞水河畔,他揮筆寫下一首小詩。

    「春江愁送君,蕙草生氤氳。」

    「醉后不能語,鄉山雨紛紛。」

    薛白看了,將詩句收好,卻是藉著王昌齡的筆墨,徑直揮筆寫了一首詩。

    他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寫的,要藉著這一首詩,把他受到李林甫、安祿山迫害的事迹流傳得更遠,把他的聲望推得更高。

    此時也沒甚感情,更不是有感而發。

    不擇手段而已。

    這次,薛白沒有用顏楷,寫的是行草。

    筆走龍蛇地寫完,他丟下筆,抬手揮了一揮算是與眾人別過,翻身上馬,徑直向灞橋而去。

    眾人紛紛上前,看向薛白留下的詩句,題為《因諫南詔叛亂左遷潮陽至灞橋遠望藍關勉諸賢》。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他們有些震驚,不知薛白年紀輕輕,如何能寫出這等「衰朽」之句?

    再轉頭看去,薛白已驅馬行向那橫在天邊的秦嶺。

    ~~

    但其實才過灞橋,薛白就忽然勒住了韁繩。

    「郎君,怎麼了?」刁丙問道。

    「我去買些胡餅。」

    「我去吧。」

    「不用。」

    薛白說着,下馬過去買了胡餅,從馬背上拿出一個包裹,放在餅攤上。

    「這是給阿婆的。」

    賣胡餅的老婦一愣,喃喃道:「郎君是?」

    薛白已拿着胡餅轉身走了。

    那包裹里是一大一小兩套衣物,三年多以前,薛白與青嵐從這裏走過,受了這老婦人的恩惠,他知老婦人最疼孫兒,路過便帶些禮物。

    可惜,今日沒見到那趕驢車的老莊頭。

    薛白咬着熱乎乎的胡餅,心想着這些,看着秦嶺上方的雲捲雲舒,反而是難得放鬆下來。

    ……

    半個時辰后,老莊頭趕着驢車回到了灞橋。

    「咦,孫大娘,穿了新衣裳啊?」

    「怪了,今日有個郎君,放下這包裹就說是送我的。」

    「莫不是人家落的……」

    說話間,卻有四騎快馬趕來,其中一個穿着男裝、眼神有些凶的女子驅馬過來。

    「你們,可曾看到一個英俊郎君從這過去?往潼關還是藍田方向走的?」

    「這……」

    一串銅錢已經被丟了下來。

    老莊頭瞪大了眼,不知孫大娘今日是發了什麼財運。

    「藍……藍田。」

    ~~

    藍田驛。

    天黑了下來,因沒聽到長安城的暮鼓,刁庚覺得像是少了什麼東西似的,渾身不自在。

    「阿兄,沒有鼓和宵禁,我咋覺得慌得很。」

    「用郎君的話說,你需要秩序。」

    說話間,刁丙有些警惕地看向了四周,小心提防著。

    據說就是在那個大堂里,聖人派出的禁軍,追過來活活勒死了駙馬薛銹。

    但十餘年過去,此處已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空氣中瀰漫的只有馬糞的氣息,因為過往商旅太多,馬鳴聲不時響着。

    刁氏兄弟才拴好馬,見薛白已走向店家,於是連忙跟上。

    「有題詩板嗎?」

    唐人愛詩,酒樓客驛往往都有詩板,供人題詩留名。薛白打算把今日寫的那首詩留在藍田驛,增加些用處。

    「有,在後面,郎君自己過去吧。」

    「多謝了。」

    上元節才過沒多久,月亮還算圓,很亮。

    薛白於是往驛館後方走去,路上見到一口井被封著,不由在想,與薛銹同行的一些人,屍體是否就埋在裏面?

    明亮的月光下,走到了題詩之處。

    那是個小亭,亭中卻正有一人在題詩。

    此人身上穿着一件有些過於寬大的白綢長袍,身材頎長,一手提着酒壺,一手握筆,嘴裏小聲地自語詩句。

    他聽到有人來了,回過頭來,笑道:「小郎君也來寫詩?」

    薛白沒聽清這人方才念的什麼,但能感覺到那詩句韻味極佳,又見對方是個五旬老者,遂應道:「先生詩寫得好。」

    「客驛住着無聊,隨意作詩罷了,郎君可要與我共飲?」

    「晚輩不會飲酒。」

    說着,薛白上前,無意中看到對方寫的詩,那字跡竟是灑脫至極。

    「滿窗明月天風靜……」

    他念了一句,心裏意識到了什麼,試探著問道:「先生喜歡寫月亮?」

    「是啊。」老者負手抬頭看向天上的圓月,「從小就愛看月亮,我覺得它像鏡子。」

    「鏡子。」

    「你看,天上的神仙也在看着這面鏡子,他們在另一面。你若看仔細了,許能看到神仙。」

    說罷,老者朗聲而笑,像是被自己逗笑了。

    薛白也不由跟着笑了起來,覺得自己貶官這段時間若能與這位結交,倒也不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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