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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皇商 - 第90章字體大小: A+
     
    第090章 報應

    宗祠裡面供奉了程家所有的祖先,一個個牌位整齊擺在供桌之上,訴說著整個家族繁榮至今的歷史。

    第二排最右邊的那個位置,便是程維哲爹爹林少峰的。

    以前每一年的清明,程維哲都會進來,先是跪拜程家祖先,最後仔仔細細把林少峰的牌位擦干淨。

    今年的清明也是一樣的,然而只有八個月不到,他便又回到這間陰森森的宗祠裡,跪在爹爹牌位面前。

    三年了,距離爹爹閉上雙眼,已經過了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程維哲跪在蒲團上面,他雙手合十,雙眸緊閉,在心裡默默把想說的話一一講給爹爹聽。

    爹,我現在過得很好,等七日過去,我便能帶你離開這裡,永遠都不再回來。

    爹,小元又回來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他嗎?我們兩個在一起了,將來會一起供奉您。

    爹,兒子,想你了……

    溫熱的眼淚從他眼角慢慢滑落,程維哲沒有去擦,他也不想去擦。

    爹,這些叫你不好過的人,現在跪在你面前了,你高不高興?

    一陣冷風突然穿堂而過,牌位前面燃著的長生燭忽明忽滅,仿佛逝者無聲的嘆息。

    楊中元跪在程維哲身邊,他倒是沒有閉上眼睛,反而認真地盯著林少峰的牌位看。

    願峰叔來世能一生順遂,平平安安,與心愛之人白頭偕老,恩愛不休。

    相比他們兩個的虔誠哀傷,另外三個一同跪在林少峰牌位前的中年人可就沒這麼淡然了。

    因為是專門為林少峰做忌日,所以他的牌位被單獨擺放在一個方桌上,前面點著兩根白色的長生燭,也燃著三根線香。

    按照長幼有序的規矩,前面正中央的便是程赫,白笑竹跟程耀一左一右跪在他身旁,正低著頭沉默不語。

    程維哲跟楊中元跪在他們身後,只要睜開眼睛,便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們的樣子。

    在他們三個人裡,程耀算是比較好的那一個,雖然因為長子的事情令他瞬間蒼老了許多,可卻還是規規矩矩跪在蒲團上,閉目不言不語。

    而最左側的白笑竹,則是他們幾個人裡面看起來最糟糕的那一個。

    自從程維書腿斷了之後,一直都是他這個做爹的忙前忙後照顧,傷在兒子身上,卻痛在他心裡。如今再看白笑竹,哪裡還有當年那個風采卓絕的樣子,現在的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的病秧子。

    他臉色蠟黃,身形消瘦,一身長衫穿在身上空空蕩蕩,仿佛身上只剩下骨頭架子,一頭原本漆黑的長發也枯黃凌亂,鬢間夾雜的白發已經怎麼都掩蓋不住,看起來就如臥床多年的老人一般。

    程維書是他的命,一旦他出事,白笑竹很快就撐不住了。

    跟他一比,做父親的程耀要好得多,他畢竟是家主,一家子的事情都要讓他操心,他要是垮了,那這個家就算完了。

    然而跟他們兩個都不一樣的,卻是程赫,因為宗祠裡好歹還有其他人在,所以他並不懼怕,面容裡反而帶著不耐與冰寒。

    他不想在這裡面多待一刻,這裡陰森森的,仿佛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他看,那些人目光裡慢慢都是嘲弄,嘲笑他到頭來一無所有,落到這個下場。

    程赫幾次想要起身,卻被程耀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大哥,宗祠之中,容不得你放肆。」

    程赫冷笑,他滿不在乎回頭看了一眼淚流滿面的兒子,突然說:「我就算跪在這裡,又能怎麼樣?」

    程維哲並不理他,他一門心思悼念爹爹,對於程赫的挑釁完全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白笑竹突然一巴掌扇到他臉上,用嘶啞的聲音惡狠狠道:「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有沒有良心!!」

    從小到大,就算那日在正屋被這幾個人羞辱,程赫也從未挨過打,而白笑竹的這個巴掌,卻仿佛最鋒利的那把刀,直直刺入他的心坎裡。

    整個人,他喜歡了整整三十年。年少時相識,後來陰差陽錯,他們成了這樣的關系。即便如此,程赫也依舊對他有求必應,覺得他是最好的那個人。

    可是到頭來,白笑竹說翻臉就翻臉,他跟他那個好弟弟把他一個人關在竹園不聞不問,徹底讓他對生活絕望。

    程赫眼睛裡閃著怒火,他反手就是一個巴掌,把原本身體就不好的白笑竹直接打得躺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來:「你活該,你看看你那個殘廢兒子,哈哈哈還想讓他孝順我,我呸,他以後路都不能走了,能孝順誰啊!」

    「誰讓你打他的!」程赫話還沒說完,就被程耀提著領子一把拉起來。

    他年紀比程耀大,又是一身細皮嫩肉,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瘦得不成樣子,輕而易舉就被親弟弟提起來。

    程耀最近煩心事太多,他以前一直壓抑自己的脾氣,現在,他也不用再壓抑什麼了。

    想到兒子痛苦的樣子和斷了的腿,轉頭看著自己的結發伴侶趴在地上瘦弱不堪,程耀心底裡最後的那點忍耐徹底崩潰,他一拳狠狠打在程赫臉上,頓時把他打的眼冒金星。

    「你……你憑什麼……唔!」程赫忍著臉上的劇痛伸手去抓他,可程耀一雙手仿佛堅硬如鐵,他根本掙脫不開。

    霎時間,原本寂靜的宗祠裡便傳來拳頭擊打在身體上的鈍痛聲。

    程維哲終於睜開眼睛,他看著眼前亂七八糟的局面,嘴角突然露出一個微笑。

    程家的列祖列宗都睜開眼睛瞧瞧吧,瞧瞧程家現在的掌權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程耀打了很久,直到程耀連痛呼聲都發不出來了,這才松開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著氣。

    白笑竹爬到他身旁,挨著他沉默不語。

    下一秒鐘,他們兩口子就這樣肩並著肩,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那哭聲十分壓抑,楊中元跟程維哲默默看著他們,心裡也不知道是暢快還是茫然。是,程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完全是他們咎由自取,程維哲是恨他們,可是現在無論他們怎麼樣,他爹卻再也回不來了。

    楊中元伸手握住他的,低聲道:「就讓峰叔這樣看著吧。他們自己作孽,怨不得別人。」

    第二日,他們早早又一同來到宗祠。這一次程赫被程耀用麻繩死死困住手腳,他嘴裡塞了棉布,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只得僵直著脊背看向林少峰的牌位。

    上午還好,可是等到了下午,程赫便一點一點,開始慢慢顫抖起來。

    他身上的傷雖然上了藥,但程耀卻毫不留情,打他的時候下了死手。他現在只能這樣跪著,渾身上下的傷仿若火燒。

    程赫半垂著眼睛盯著林少峰的牌位看,仿佛依稀能見那個英朗的面容嘲弄般地笑話他:「程赫,你以為最親的弟弟從來不把你當兄長看。你最愛的那個人,根本打心底裡瞧不起你。怎麼,你如今嘗到了我當年的滋味,好受嗎?」

    好受嗎?

    當然不好受。

    程赫使勁掙扎起來,他嘴裡塞著棉布無法出聲,只能支支吾吾哼哼唧唧。

    程耀如今對他半分耐心都沒有,他一巴掌打到程赫臉上:「老實一點。」

    然而程赫仿佛著了魔,他不停掙扎,最後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他聽到嘲笑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每個人都在嘲笑他的無知無能,一個個陰森可怖的面孔從他眼前閃過,他仿佛已經看到拎著鎖鏈的黑白無常在向他靠近,想要索取他的命。

    程赫渾身滾燙滾燙的,他搖搖晃晃跪在蒲團上,突然害怕地流出眼淚來。

    就算嘴裡塞著棉布,在場的其他四個人也能聽到他使勁的求饒。

    他在說:「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可是,沒有人會來救他。他一無所有,親情單薄,親骨肉已經跟他脫離關系,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他自己。

    平生第一次,程赫絕望了。

    七日之後,面色慘白腳步虛浮的程耀與白笑竹走出祠堂。

    程維哲跟在他們身後,依約遞上一張薄薄的紙,那是他們跟程家定的契約,保證不會用人證去告程維書。

    白笑竹顫抖著接了過去,緊緊捂在懷中。

    「維哲……」程耀低聲叫著侄兒的名字。

    程維哲抬頭看他,陽光下青年人英俊的面容是那樣耀眼,他面無表情道:「我說到做到。二叔,我最後一次這樣叫您,今日之後,我便不是程家子嗣,您多多保重。」

    他說罷,牽起楊中元的手便要離開,在他們身後,一個小廝慌張跑來:「竹老爺,二少爺又尋死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楊中元的腳步頓了頓,但程維哲卻緊緊拉著他的手,兩個人頭也不回,離開了程家。

    當日,程維哲順利離籍,他的名冊同楊中元的遷在一起,真正成了一家人。而林少峰的名字也從程家族譜上劃去,從此,程赫真正成為孤家寡人一個。

    當人都走之後,就只剩下程赫一個人留在宗祠裡,外面大門緊鎖,程耀現在要多恨他有多恨他,根本不會放他出去。

    一開始程赫還靠坐在門邊念念有詞,可是後來,他呆呆看著林少峰的牌位,突然開始害怕地大喊大叫。

    他說,林少峰來找他索命,放他出去,救救他。

    七日之後,程維哲最後一次回到程家取行李,特地在宗祠外面站了很久,他聽著這個叫了二十幾年父親的人神神叨叨時而高聲咒罵,時而低聲求救,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真如冤鬼鎖魂一般。

    可這世上哪裡有鬼?

    要有,也只藏匿於人心之中罷了。

    他若沒做過虧心事,怎麼會這樣怕,這樣懼,這樣癲瘋。

    程維哲看了一眼滿頭白發的二叔和瘦得不成人樣的二叔父,轉身離開了這個待了二十四年的家。

    他只留下兩個字。

    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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