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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表里 - 第77章字體大小: A+
     
    77. 番外

    這麼多天以來,南山連他的一根手指頭都沒敢碰過,兩個人之間仿佛一直隔著什麼。

    南山多日以來猶如困獸,惶惑不解,就著這個姿勢,要是再沒有一點表示,就簡直說不過去了。

    他低頭封住褚桓的嘴唇,卻感覺到對方周身明顯繃緊了一下。

    有那麼極快的一瞬間,褚桓下巴微抬了,仿佛是想仰頭躲開,但身後就是門,他無處可退,只好心不在焉地配合了。

    南山緊緊地把他扣在懷裏,可他感覺緊握在手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沙子,抓得越緊,沒得也就越快。

    他一時間越發茫然無措,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我……對不起……”

    “嗯,”褚桓可有可無地點了個頭,捏住南山的下巴,拽過來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沒事。”

    說完,他讓過南山,逕自挽起襯衣袖子,好像要去洗一洗一身酒氣,態度平靜得近乎詭異。

    南山忍無可忍,一把從身後抱住他:“你和我說說好不好?褚桓,我求求你了……你別這樣……”

    屋裏沒有點燈,只有月光自窗而入,屋裏長弓短刀,影影綽綽。

    褚桓盯著那裏的影子,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漸漸消失,良久,他幾不可聞地開口說:“你真的相信……”

    南山:“什麼?”

    褚桓回過神來,將尾音連同下一句話都吞進了喉嚨裏。

    不打算讓南山懷疑他瘋了。

    這些日子以來,褚桓一直沒能從那場夢一樣的大火裏醒過來,他很想沒心沒肺地過一過劫後餘生的日子,例如喝一次酩酊大醉,跟南山大吵一架,往後是分手還是和好再議……但是不行。

    褚桓就是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自己的臆想,也不是什麼東西強加給他的幻覺。

    連續數日,褚桓整宿整宿的都是在裝睡,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南山,他會忍不住偷偷伸手碰一下,不過碰完他又覺得多此一舉。

    如果他看見的、聽見的都是假的,那按照這個邏輯,碰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實的。

    他無數次努力試圖說服自己,他是腳踏實地的活在真實世界裏的,但是找不到證據。

    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取信於他,他的神智仿佛始終還陷在孤獨無盡的黑暗裏,在世界盡頭的那一顆種子前,身處人群也好,鬧市也好,都是孤身一人。

    就像是個失重的人,雙腳無論如何也踩不到實地。

    褚桓忽然意識到,只要他活著一天,就無法確定自己是活在真實裏,還是活在虛幻裏,這樣看來,似乎只有一了百了地吹燈拔蠟,才算殊途同歸。

    這念頭一閃,褚桓微微有些空洞的眼神就仿佛清明了一點,他決定不再這樣半死不活地耗下去了。

    這麼想著,褚桓抬起手搭在南山環在他胸前的手背上,一挑長眉,若無其事地輕笑一聲:“沒什麼——美人,你這麼熱情似火地抱著我不撒手,是要幹嘛?”

    南山啞聲說:“你不能和我好好說句話嗎?”

    褚桓掙開南山的雙臂,走到床邊坐下,解開領口的扣子:“嗯,那我跟你說正經的,這幾天山門馬上就會轉回去,對嗎?”

    南山一愣之後,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臉色陡然慘白,後脊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褚桓卻如同沒有意識到兩人間無比尷尬的沉默,自顧自地說:“我告訴你一聲,等它轉過去,我就要走了,你們那個什麼……生死契約還是什麼的,我不打算遵守了。”

    “所以你今天是想殺我呢?還是睡我呢?”褚桓活動了一下光裸的脖子:“都可以,來吧。”

    南山足足有半天沒吭一聲,好像是被這個晴天霹靂活生生地劈在了原地,褚桓以為南山會暴跳如雷。可是等了很久,南山從始至終什麼都沒說。

    褚桓在黑暗中看見他仿佛從床頭拿了什麼,而後不聲不響地向自己走過來。

    南山彎下腰,輕輕地握住他的肩,端起褚桓的下巴,溫潤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似乎想要撬開他的唇縫。

    褚桓打定了主意,無論是血淋淋的一刀,還是繾綣的一場纏綿,他都來者不拒,因此從善如流地接納了南山。然而下一刻,他卻覺得南山往他嘴裏推送了什麼東西。

    褚桓:“唔……”

    他險些本能地吞下去,卻被南山勾著,堪堪將那東西停在了舌尖。

    直到這時,一股後知後覺的甜味才從舌尖傳來,南山已經退了出去。

    褚桓呆了呆,發現南山往他嘴裏塞了一塊奶糖——還是他當年跟馬鞭和大山出去買賣東西時候帶回來的。

    “甜嗎?”南山在他耳邊輕聲問。

    褚桓:“……嗯。”

    南山絕口不提方才褚桓失心瘋之下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只是耳語似的在他耳邊說:“有一點奶味,但又不太像,裏面還有什麼?”

    褚桓好像還沒回過神來,順口說:“食用香精?唔……你……”

    南山含住他的嘴唇,將那塊化了一半的糖重新搶了回來。

    剛開始,南山的動作還無比笨拙,眼下卻仿佛是熟能生巧一樣,居然有幾分油滑了,他仔細品嘗了片刻,對褚桓說:“我還覺得有點黏牙。”

    褚桓不在狀態:“……可能過期了?”

    隨後,他聽見“喀嚓”一聲,轉頭一股果香撲鼻而來,南山掰開了一個不知是什麼的果子,自己咬了一口,將另外半個遞到褚桓嘴邊,褚桓吃不准他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白雪公主後媽給的蘋果?

    他猶疑地就著南山的手低頭咬了一口,頓時,一股極致的酸大浪淘沙似的沖刷過他剛含過糖還在溫柔鄉里的味蕾,酸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南山低低地笑了一聲:“那是甜,這是酸。”

    而後,他又將手指遞到褚桓嘴邊:“再嘗嘗這個好嗎?”

    褚桓敏銳地聽出了一點鼻音,遲疑了片刻,依言輕輕舔了一下,這一次,他嘗到了鹹而且苦的味道。

    是眼淚。

    褚桓:“你……”

    南山伸出手掌,遮住他的眼睛,將他的頭壓向自己的胸口:“這是苦。”

    南山的心跳有些快,褚桓能聽得出他的情緒激動。

    在一片腳不沾地的茫然中,那一刻,褚桓居然似乎是聽出了南山的未竟之言。

    這是說……世界上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你和我嘗到的是同一種嗎?

    南山的胸口微微起伏,言語間微微胸腔傳來微微的震動:“是我不好,你既然不願意和我說話,就聽我說一說好不好?”

    褚桓被他蓋住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一言不發。

    南山:“我在水下和那幾具骨架糾纏不休,袁平割斷了繩子,在我夠不著的地方沉進了陰影裏,我當時腦子裏‘嗡’的一聲,卻不單因為他是守門人兄弟——你知道我當時怎麼想的嗎?”

    那一段被褚桓刻意遺忘、卻死活忘不了的事,突然從南山的嘴裏以另一種角度說出來,褚桓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而後他就聽見南山靜靜地說:“我當時想,要是你知道了,心裏該有多難受?”

    褚桓突然不想再聽下去,在他手裏掙扎了起來,卻被南山用無形的氣流鎖在了床上。

    “後來你什麼都沒問,一眼掃過來,就好像什麼都明白了,我看見你當時那個眼神,就覺得喘不上氣來,”南山說,“我當時想,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跟你走到最後……”

    “別說了!”褚桓低吼著打斷他。

    南山充耳不聞:“可是我食言了,你拿出短刀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要幹什麼,後來你說求我——”

    南山話音一頓,悶哼一聲,原來是褚桓掙脫不了,轉頭一口咬住了南山的手。

    南山躲也不躲,巋然不動地任他咬,直到褚桓嘗到了血的味道,才意識到自己像犯了狂犬病一樣,驀地鬆開牙關。

    “疼。”南山這才低聲說,“你求我的時候,我比這個疼一百倍……唔,一百倍,一千倍。”

    褚桓緩緩地平靜下來。

    沉默了好一會後,他問:“被吞噬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南山:“周遭滿是歡喜,我只顧著心疼。”

    褚桓:“能看見我嗎?”

    “能。”南山低下頭吻著他的發旋,“但不是用眼睛,我的五官好像連在了一起,能感覺到一切——我看見你跪在山頂,看見你滿手的血,看見權杖上火光燃盡,看見小綠含起將滅的火團送了你最後一程……”

    褚桓突然顫抖了起來。

    “我還看見火光亮了又滅,看見陰影包圍了你,有一瞬間,我甚至聽見了你心裏的聲音,但是幾乎絕望的時候,我看見了聖火。我看見你被圍在聖火中央,急得要命,心想,如果需要聖火需要燃料,還是燒我吧……結果仿佛‘它’的規則還在,我心想事成,你身上的火苗果然一路延伸過來,燒到了我身上。”

    南山說到這,放開褚桓的禁錮,張開雙臂,把他抱了個滿懷,低聲說:“我一輩子沒有覺得那麼溫暖過,我當時覺得自己和你是在一起的。我聽見身後有無數個聲音,層層疊疊地都在說‘燒我吧,燒我吧’,規則所限,我不能回頭,但是感覺得到、也想像得出那火光一路蔓延的樣子。”

    褚桓聽見黑暗中一聲輕響,接著,一團火光亮了起來,南山點起了床頭的燈。

    褚桓瞳孔驟然收縮,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擋了一下,然後撞進了南山的眼睛。

    南山歎了口氣:“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是什麼幻覺。”

    這句話如同解咒的密語,那一瞬間,褚桓仿佛從極高處落了下來,消失的重力突如其來地加諸於他身上,他雙腳重重地落地,在寂靜一片的世界裏如夢方醒。

    “你知道後來我還看見什麼了嗎?”南山眼眶通紅,嘴角卻含著微笑,“我看見了夕陽沉入無邊的海水下,看見枯死的樹枝上長出了一隻柔弱的芽,看見懵懂的海鷗抖了一下羽毛,還看見灰燼裏爬出了一條探頭探腦……只有拇指粗的小蛇。”

    南山十指與他交纏在一起,貼在自己的胸口,一時間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我絕不會再丟下你第二次,你相信我嗎?”

    褚桓良久沒有回答,而後,他答非所問,卻問出了自從陷落地回來後的第一個和那段旅程有關的話:“權杖呢?燒完了嗎?”

    南山溫柔地說:“嗯,燒完了,但是以後還會有的。”

    褚桓點點頭,突然感覺到一股從心而起的疲憊,像是一輩子沒睡過覺那樣,他微微側過頭,靠在南山懷裏,幾乎連眼睛都來不及合上,就已經陷入到了沉眠裏,窩住的脖子讓南山手上的戒指在他的頸側壓出了一個小小的痕跡。

    “逗你玩”三個字終於沒能伴隨著他一直七老八十,但是帶著這三個字的那只手,給了他一個新的支點。

    褚桓這一覺睡了整整兩天,無知無覺中度過了這一次的山門倒轉。

    朦朧間,他好像聽見外面有熊孩子們正大喊“賤人大王”,褚桓沒有理會,只是翻了個身。

    與此同時,收藏了一堆不能用的槍和子彈的山洞裏,蠟像一樣的老兵們接二連三地緩緩動了,揉揉眼睛,各自或迷茫或震驚地環顧著山洞和同伴。

    只要沒死,就是還活著。

    褚桓陷入沉睡之前,其實心裏還有另一個疑問——那個被稱為“聖火”的核桃裏,究竟有什麼?

    不過他沒問,因為已經知道答案了。

    核桃裏有一個世界。

    “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仍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莎士比亞。

    (正文完)

    番外 一

    “到底是怎麼回事!”

    褚桓默默地往後仰了一下臉,讓老王那像暗器一樣犀利的唾沫星子與他擦肩而過。

    獨臂的老王帶著一身風塵僕僕,臉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控訴他為眼前這個王八蛋操碎了心的人生苦痛。

    兩人中間隔著一張木頭桌子,桌上橫陳著幾把能進國博的軍需用品。

    褚桓一仰頭,透過招待所破敗的小窗戶往下看了一眼,南山正在樓下和那幾個老兵一起說話。

    他們家那位土包子族長大約是平生第一次穿襯衫,仿佛一直擔心自己動作大了會把衣服扯破,舉手投足活像被人五花大綁了一樣拘謹,然而面對著旁邊這幾位更土的,他還是十分盡職盡責地在這個生平只來過幾次的縣城裏當起了一知半解的導遊。

    這正當,原本說著什麼的南山突然仿佛有什麼感應似的一抬眼,正好對上褚桓的目光,這認認真真的解說員於是從百忙之中抽出了一眼的時間,毫不吝惜地給了樓上的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本正經的樣子有點逗。

    也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山洞裏的幾個老兵並沒有當年誤入“桃花源”之後被凍結的印象,他們的記憶還依稀停留在河邊迷路的那一刻,好像經歷地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場夢,睜眼就到了幾十年以後——這恐怕也是神山的意思,不想讓這篇土地暴露在世人眼裏。

    山羊臉長者雖然有點缺德,但是不缺心眼,一得知這種情況,立刻順水推舟地什麼都沒有說,佯作邊境少數民族,對幾十年前離奇的事件隻字未提。

    山門剛剛倒轉,褚桓漫長地一覺剛醒,還沒來得及醒過盹來,長者就催命似的把他拎起來處理這件事。

    這才有了縣城中招待所裏的這一幕。

    個中種種因由,褚桓不便和別人明說——說了老王也不會信,恐怕還會把他送到精神科鑒定一下,乾脆一推二五六:“我不知道啊,人是路上撿來的。”

    老王臉皮直跳,順著他的目光從視窗往下看了一眼,仿佛覺察出什麼,兩眼一眯,指著南山問:“那個長頭髮的又是誰?”

    褚桓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媳婦。”

    老王聽了,眼角跳得越發生動活潑,抽了口氣,顫聲問:“這個……這個又是怎麼回事?”

    褚桓看著這邊陲小鎮人群來往,而老友面色紅潤,身體硬朗,一時間有點恍如隔世般地感慨萬分,他想了想,周密地回答:“說不大清,好像也能算是撿來的。”

    老王:“那他娘的是個男的!你當我瞎嗎?”

    “對啊,”褚桓莫名地說,“我也沒說他是女的啊。”

    老王面如心肌梗,驢拉磨似的在屋裏轉了幾圈,終於忍不住摔了褚桓一臉:“胡鬧!”

    褚桓靠在破沙發堅硬的靠背上,伸長了腿拉了拉懶筋,露出一個包容老年人無理取鬧的笑容,未置一詞。

    多年來,老王從來都是拿他毫無辦法,最後洩憤般地一屁股坐在簡單的床鋪上,將人家招待所的床砸出了一聲哀鳴。

    老王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裏,還沒來得及點,就見褚桓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哎。”

    老王沒好氣地撩起眼皮掃了他一眼。

    褚桓:“我這禁煙。”

    說完,他還形似無辜地伸手一指窗外樓下。

    老王“啪”一聲將打火機按滅,沉默地站起來走到窗邊,盯著下面看了一會,突然伸出一隻手扣在褚桓肩上,皺著眉問:“他什麼底細?你別給我鬧著玩,這樣的能長久嗎?”

    褚桓歎了口氣:“我是鬧著玩的人嗎?”

    根據老王對他的瞭解,褚桓小事上雖然沒溜,大事上卻真的從不兒戲。老王聲色俱厲:“老褚死了以後真是沒人管得了你了——你這是打算斷子絕孫嗎?”

    褚桓頓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王:“笑什麼,嚴肅點!”

    “看不出您還挺傳統,”褚桓擺擺手,“他們族裏有好多滿地跑的小崽子,大家都巴不得過繼一個給族長呢,沒什麼。”

    老王盯著他看了片刻,褚桓氣色不大好,但精神卻不錯,獨臂男人沉默了片刻,他眼下對褚桓的要求是人好好的就行,至於私生活怎樣……

    “我聽你剛才話裏話外的——他是族長?能跟你走嗎?”

    褚桓摸摸鼻子:“夠嗆。”

    老王有點氣結:“那你打算怎麼樣,在這窮鄉僻壤躲一輩子?你先前不是答應我……”

    “我會回去上班。”褚桓沒什麼負擔地接話,“沒事,有活幹活,沒任務我就回家做飯,權當家住得遠點。”

    老王沒見過這麼玩的,震驚地看著他:“……飛機票沒地方給你報銷。”

    褚桓毫無壓力地說:“反正也不用我賺錢養家,月光正好。”

    老王難以想像這種生活方式,把那根煙在手裏轉了半晌,終於憋出一句:“你也……太不靠譜了!”

    褚桓嬉皮笑臉地沖他一伸手:“給我看看我倆外甥——還是外甥女?”

    老王從身上摸出好幾個手機來,從中掏出一個最不起眼的,調出照片遞給褚桓,倆孩子,雖然都很小,但是能看得出長得不怎麼像,異卵的雙胞胎。

    “粉衣服的那個是女孩,另一個是男孩。”老王歎了口氣,在旁邊坐下,連一雙外孫女都沒顧上顯擺,“你願意找個伴,我覺得很欣慰,可為什麼捨近求遠非要費這麼大的勁呢?”

    “一兒一女能湊個‘好’了,哎真逗,哈喇子這麼長……”

    “褚桓!”

    褚桓抬頭看了他一眼:“找個近處的?行啊,你打算把你女婿勸退,換我上崗嗎?”

    老王先是一怔,隨後看清了他眼睛裏的一點戲謔,頓感無力:“你這個不識好人心的王八蛋啊。”

    褚桓把手機扔回老王懷裏,又歪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發現南山盡職盡責地把幾位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的老兵帶進“肯當雞”裏面接受垃圾食品薰陶了,就扒著視窗沖他喊了一聲:“我要上次老闆娘做的那碗土豆二米飯,放粗鹽!”

    南山遠遠地沖他揮揮手,示意聽見了。

    褚桓把窗戶推開到最大,飛快地從老王兜裏摸出煙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上了一支,行雲流水般地塞進自己嘴裏,一口氣抽掉了半根,才在一片白煙後慢吞吞地開口說:“有時候你會發現,你所感覺到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你的切膚之痛,別人不痛不癢,你覺得通體舒暢,別人無知無覺,時間長了,你就會產生一種錯覺……你和別人並沒有生活在一個世界裏。”

    老王仔細打量著他,褚桓臉上的輪廓因為消瘦比以前更深刻了些,但是眼睛卻很亮,不知道是不是倒映了煙頭上的火。

    “孤獨不在乎你和多少人在一起,你要是心裏沒有這種感覺,打一輩子光棍也自由得很,一分鐘都不會覺得寂寞,你要是時時有這種胡思亂想,每天聚眾/淫/亂也熱鬧不起來。”褚桓不徐不疾地說,“這是很可怕的你知道嗎?任憑這種孤獨走得太深,人會變得沒有真實感。”

    老王:“關於什麼的真實感?”

    “所有,”褚桓說,“人在喪失真實感之後才會思考什麼是‘真實’,越思考就越覺得……你沒法證明‘真實’的存在。”

    老王神色嚴肅起來,懷疑褚桓腦子有病沒治好。

    褚桓余光瞥見南山把其他人留在飯店裏吃飯,自己拎著幾個大食盒從“肯當雞”裏走出來了,正往招待所的方向走來。

    “所以有一天我發現有一個人肯幫我破除這種神經質的孤獨感,並且卓有成效。他對我來說,就是我的支點,還有座標。”褚桓掐滅了煙,隨手將煙灰缸塞進了沙發底下,打開了百葉窗上的排風扇,“別說只是多坐幾次飛機,讓我騎導彈去都是可以的。”

    門口傳來了腳步聲,褚桓讓過老王,給南山開了門,南山一進門就輕微地抽了一下鼻子,仿佛聞到了什麼,只是礙于老王在場,他沒說什麼,只是借著遞外賣的動作,十分隱晦地瞪了褚桓一眼。

    褚桓權當沒看見,指著老王說:“這是我……嗯,我乾爹。”

    老王:“……”

    老王乾咳了一聲,一瞬間有點卡殼,隨即他回過神來,做出一副長輩的不苟言笑態度,對南山簡單地點了個頭:“你好。”

    南山也十分措手不及,然而他雖然沒見過世面,到底是族長,很快鎮定了下來,客客氣氣地迎上老王略帶評估的打量,打了招呼。

    老王還是有點彆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就見南山走到他面前站定,操著一口已經流利了許多的漢語,鄭重其事地說:“我叫南山,是‘離衣族’族長,以後褚桓在我這裏,不會受一點委屈,你放心。”

    老王:“……”

    他在和南山的大眼瞪小眼中,想起自己嫁女兒的經歷,忽然莫名地對自家正派女婿產生了一點微妙的不滿。

    這種微妙一直保持到了當天傍晚,老王把褚桓交給他的人並一干步槍與均需用品都帶走了,然後仿佛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大度,他克制住了心裏酸水,大筆一揮給褚桓批了一個月的“婚假”。

    褚桓目送著老王把人帶上車,對一邊的南山說:“我們乾脆暫時不回族裏了,我賭你現在肯定能穿過邊界,我帶你出去……呃,這個……”

    南山默不作聲地用一把短刀把他方才塞進沙發縫裏的煙灰缸扒拉了出來,正充滿譴責地看著他。

    褚桓乾笑了一聲:“這是剛才那老頭……”

    南山一把揪過他的領子,在他領口仔細聞了一圈。

    褚桓:“……抽的……”

    後面狡辯在南山的逼視下自動靜了音。

    南山:“你這是覺得自己的身體養好了?”

    褚桓喉嚨微微滾動了一下,總覺得這麼問的南山眼神有點不對勁。

    南山抓著他的手漸緊,眸色漸深:“那你沒想起……自己還欠我點什麼嗎?”

    番外二

    這是一條鄉鎮常見的土路,路邊有樹,還有排列得十分藝術的羊屎蛋,並無特異之處,除了格外的顛簸。

    褚桓踩下刹車,把車子停在了路邊,車速原本並不快,他技術過硬,停得也很平穩,但即使這樣,還是帶起了揚塵三丈。

    褚桓坐姿略有僵硬,他按下雨刷,刷了刷玻璃上的浮塵,扭過頭問南山:“在這附近嗎?”

    車是老王留給褚桓開的,一部半舊的中檔家用小型SUV。

    南山這輩子乘坐過的最先進的交通工具,就是那輛行走山間四處漏風的大巴,這還是他第一次坐私家車——特別他坐在副駕駛,第一次能近距離地觀察這種四個輪子的車是怎麼開走的。

    按理說,南山這個見了立拍得都會大驚小怪一番的人本應好好新鮮一下,但他此時也不知中了哪門子的邪,注意力半點都沒有放在車上,一直在看著褚桓發呆。

    褚桓只好重重地乾咳了一聲。

    “嗯……”南山一激靈,黑亮的眼珠這才如夢方醒地轉了個萬變不離其宗的圈——從褚桓身上移開,上下左右移動一番,最後依然落回到褚桓身上,並且不肯再錯開了,南山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連忙清了清嗓子,“咳,你說什麼?”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褚桓終於忍無可忍地歎了口氣,捏住南山的下巴掰到一邊:“你能別這麼饑渴地盯著我看嗎?”

    南山立刻從善如流地收回視線,這一回他的目光無處安放,只好遊移不定地四處飄忽,飄著飄著,他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提起,又似乎是怕被人發現,一察覺到,立刻又勉強壓下,以示自己並沒有忘形。

    南山的頭髮紮在身後,露出了鮮紅似血的耳廓。他生動地給褚桓表演了一回什麼叫做“面紅耳赤”。

    褚桓本以為自己已經練就了金剛不壞的一張臉皮,沒想到此時在小小的密閉空間裏,卻不可避免地被南山傳染了一身不自在,一時間竟有些尷尬起來,特別是他因為肌肉酸痛,一條大腿根部仿佛還在隱隱抽筋的情況下。

    年輕人……某些方面實在不大好應付。

    南山原本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的外面的世界,但是此時靠近邊境,他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興趣沒有那麼大了,比起外面,他反而是戀戀不捨地想在車裏多坐一會。儘管他被迫把目光轉向了其他地方,但心裏知道褚桓就在身旁,他能聽見褚桓的呼吸聲,甚至仿佛能敏銳地感覺到那人身上的溫度。

    南山簡直像中了什麼毒似的,雙腳從頭天晚上開始,就沒能落到地面上,始終是飄在棉花裏,深一腳淺一腳的,他正處於某種沒有道理的亢奮中,褚桓無論做什麼——哪怕只是稍微抬抬手,都好像能最大限度地攪動他的心緒。

    而隨著他心情躁動,反光鏡上掛著的串珠和平安無事牌也跟著無風自動地晃蕩了起來,車內仿佛有一股四處遊走不肯停歇的氣流,時而從褚桓的臉上與頸上蹭過。

    褚桓被他無端蹭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懷疑長此以往下去,自己會再也無法面對各種風扇和鼓風機。

    褚桓一把抓住南山的手腕,車裏的小風倏地散了:“行了,不准騷擾司機。”

    南山不言語,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褚桓被他看得沒脾氣,解下自己的安全帶,傾身在南山額頭上親了一下,伸長手臂越過他,順手打開了那一側的車門:“你不是一直想試試自己能不能過邊界……”

    南山仿佛被按下了某個不能碰的開關,一把將褚桓拉了下來,方才已經散開的小風重新聚攏,形成了一大圈看不見的繩索,不知是有意是無意,把褚桓從頭到尾綁了個結實。

    守山人的確是個熱情奔放的民族,哪怕他們的美人族長看起來很矜持。

    褚桓:“……車門還開著呢,族長。”

    南山碩果僅存的理智讓他沒把手往褚桓衣服裏伸,他只是仿佛食髓知味似的抱著褚桓膩歪了好一陣子,像個急著確認自己領地的動物,在褚桓身上聞來聞去,低聲說:“你是我的了。”

    褚桓第一次知道自己能這麼招人喜歡,心裏一片溫軟,沒有人不願意被別人重視——何況是被南山這樣的人視若珍寶。

    當然,這個喜歡的方式和他預計的很有些差別……一想起這個,褚桓的心情又有些微妙。

    褚桓好不容易從南山懷裏掙脫了出來,整了整衣服,儘量想把話題拉回到正經的方向:“你真的不下車看看嗎?”

    南山:“嗯,不用。”

    褚桓有點詫異:“為什麼?”

    南山:“……因為已經過了。”

    片刻後,他又仿佛有些赧然地低下頭:“我……我剛才淨顧著……唔,沒注意。”

    褚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那道離衣族人世代無法跨越的邊界,就在他們倆一個心情微妙,一個精神恍惚中莫名其妙地被拋在了身後。

    “……走吧,我想辦法給你辦張身份證。”

    南山本以為邊界線附近的縣城已經熱鬧得可怕了,直到走進真正的城市,才發現自己果然井底之蛙了。

    他被充斥著整個耳朵的噪音驚嚇了一回,繼而被高聳林立的群樓廣廈驚嚇了一回,最後被機場裏熙熙攘攘滿目的人頭又驚嚇了一回。

    特別是他一回頭,看見褚桓拿著一部路上買的手機,正用一種十分輕描淡寫的語氣給別人打電話:“嗯,好的,我帶他去看您——哦,還可以,現在也不是節假日,我看人不是很多……”

    人不是很多……

    南山拉著褚桓一隻手,默默地讓過一個橫衝直撞從對面擠過來的人,感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有效的鍛煉。

    褚桓掛上電話:“喝飲料嗎?”

    南山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把錢塞進了自動販售機裏——對,另一件讓南山飽受驚嚇的事就是褚桓的花錢如流水。

    其實這也怪不得褚桓,因為南山發現這個鬼地方簡直什麼都要錢,喝水要錢,吃東西要錢,加油要錢,過路要錢,停車要錢,連上個山都要錢!

    上一次褚桓帶著倆小孩賣臘肉的時候,南山當時正滿心陷落地,因此沒有過多關注,此時他滿腦子裏的物價水準還是臘肉兩塊錢一斤,情不自禁地會把路上花的每一分錢都換算成臘肉。

    守山人戰鬥力爆棚,卻不怎麼講究數學,數字太大了南山會有點算不過來,當然,十塊錢以內還是不大成問題的。因此南山接過褚桓遞來的飲料的時候,心裏很有壓力地想:“唉,三斤臘肉。”

    登了機,褚桓替南山系上安全帶,忍了一路的南山終於忍不住問:“飛一次要花錢嗎?”

    褚桓:“要。”

    南山:“多少斤……咳,多少錢?”

    褚桓看了他一眼,故意逗他:“多少斤臘肉?千八百斤吧。”

    南山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半晌沒回過神來,好一會,他才小心翼翼地問:“你以前在這邊生活,錢會不會經常不夠花?”

    其實完全不會,褚桓從不缺錢,他消費很低,一個人生活,吃穿十分能湊合,褚愛國也不用他管,每月最大的支出就是貓糧貓砂,花得遠不如賺得多,除此以外,他名下還有兩套房產,一輛很久沒開過的車。

    這些年,褚桓雖然沒有仔細打理過財產,但也知道自己是不至於很窮的。

    但他壞笑著對南山說:“那當然了,經常揭不開鍋。”

    南山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褚桓都窮得叮噹響了,還有什麼好美的,只好得出這貨在物質方面有點沒心沒肺的結論,一時間更替他發愁了。

    外面的生存環境這樣險惡,南山有點不想讓褚桓回到這邊,可他再不捨得,也不願意違逆褚桓自己的想法。

    飛機在守山人族長的憂愁中平穩地滑入了跑道,巨大的噪音和顛簸驟起,褚桓自然而然地握住南山搭在一側的手,隨即,失重感傳來,窗外越來越遠的地面終於把南山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他本以為所謂“飛機”,是像小鳥一樣從樹梢上飛過去的,或者再厲害一點,能飛到鷹的高度,但他沒想到,這白色的大鐵鳥居然直沖著雲霄直飛上去了,眼前漸漸變得白茫茫一片,地下樓宇街道,全都看不見了。

    南山耳朵裏還微有耳鳴,心有餘悸地收回目光,這才發現手心裏冒出一層冷汗,他前後張望了一番,只見少說也有百十來號人,眾人全都帶著他理解不了的安之若素。

    這時,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打開他緊皺的眉頭。

    褚桓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幹嘛那麼嚴肅?”

    南山肅然回答:“太高了,人也太多了,萬一掉下去,我恐怕接不住他們。”

    褚桓快要笑瘋了。

    南山一直緊張到飛機徹底落地,期間,他心裏考慮了各種各樣墜機的可能性,以及他的施救方案。

    空乘打開艙門,一飛機無知無覺睡眼惺忪的乘客面帶倦容地漸次走下來,還完全不知道他們這一路是有人護送的。

    褚桓打了個盹,一覺醒來,已經把之前揭不開鍋的玩笑忘了,一邊尋找計程車,一邊對南山說:“我的房子很久沒人住過了,一會我請個人來幫忙打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你想吃什麼?”

    他對這裏熟悉得很,在人潮和讓人暈頭轉向的上下樓中頭也不抬地帶著南山往外走,整個人透著一股到家似的輕鬆,南山心裏忽然一動,手指攥緊了褚桓的手腕:“如果錢不夠花……”

    褚桓失笑:“怎麼還記得這事呢?我是逗……”

    南山拉住他,認認真真地說:“除了臘肉,還有別的能換錢嗎?你上次說權杖上那塊綠石頭也可以的,對不對?”

    褚桓愣住。

    南山連忙擺手說:“沒關係,別擔心,那種石頭應該還有,你在這邊錢不夠花不要緊,以後我幫你賺錢,千萬不要委屈自己。”

    褚桓啞然良久,神色有些複雜地問:“那你打算養我嗎?”

    南山毫不猶豫地點頭。

    褚桓聲音輕柔下來:“如果我回來工作,還要你倒貼錢,那我回來幹什麼呢?”

    “不知道。”南山坦然回答,“但你不是喜歡嗎?”

    只要是我喜歡的,不管是對是錯、有沒有道理,你都鼎力相助嗎?

    褚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頭一次覺得他家族長有當昏君的潛質。

    番外三

    褚桓把車停在超市門口,下車買了一盒關東煮和一包牛奶,然後打開後備箱,把面露驚恐的小女孩從裏面拎出來,放在地上:“給,吃吧。”

    小女孩只有一丁點大,站直了都高不過褚桓的大腿,她愣了半天,訥訥地把吃的東西接過去,悶悶地拿出貢丸咬了一口。

    她大概是真餓了,一口下去就停不下來,直到將一碗關東煮吃了個乾乾淨淨,才有點笨拙地用胖乎乎的爪子撕開牛奶吸管,不大高興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你車上?”

    褚桓在兜裏摸了好半天,摸出一個追蹤用的簡易信號發射器,他一抬手把那玩意貼在了小女孩腦門上,提起褲腿蹲下來:“咱剛五歲就學會離家出走了?你可真有能耐啊——多少年了,你還是第一個敢往我後背上貼追蹤器的。”

    小女孩悶悶不樂:“那你會把我遣送回去嗎?”

    這小丫頭是老王的外孫女,小名叫明明。

    老王有一對龍鳳胎外孫,倆孩子不但長得不像,性格也天差地別,男孩很普通,愛玩愛鬧,時而調皮搗蛋,但是大人教訓了,他也聽得進去,知道改,女孩卻不知道在她媽肚子裏受了什麼輻射,長成了一個小怪胎。

    她智商明顯高於同齡兒童,因此跟別人玩不到一起去,性格非常孤僻,也極端的不服管教,可能還有點慕強情結,反正親生爹媽是全都降不住她,長到這麼大,也就老王……還有褚桓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幹舅舅說話管用一點。

    褚桓面無表情地問:“把你送回去,然後你再找別的機會跑?跟弟弟吵架,還不准你媽說,說兩句就離家出走,你怎麼那麼大氣性?你媽也罵了弟弟吧,人家怎麼就虛心接受呢?”

    明明低下頭:“因為他是笨蛋。”

    褚桓歎了口氣,預感這丫頭長大了是個刺頭,於是拎起她的後領,用拎貓的姿勢把她拎上了車:“唉,行吧,天才,我快趕不上航班了。”

    明明坐在他的車裏,興奮地在車裏左搖右擺:“褚桓舅舅,你能帶我一起回你家嗎?”

    “坐好了,別亂動,我車裏沒有兒童座椅,”褚桓瞥了她一眼,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知道機票需要用你的戶口本嗎?”

    明明一愣,這個學齡前天才兒童明顯沒有這個常識:“那怎麼辦?”

    褚桓不客氣地冷笑一聲:“放心吧,你姥爺給你把票買了。”

    明明大吃一驚:“我姥爺怎麼發現的?”

    “廢話,你媽也知道。”褚桓繼續打擊著她,“你還覺得自己策劃了一個多月的成功逃亡挺厲害?實話告訴你說吧,他們也就是對我比較放心,才放你瞎跑的。”

    小女孩脆弱的自尊心立刻遭到了滅頂的衝撞。

    特別是這些打擊人的話來自人生偶像,明明感覺自己策劃已久的、本該轟轟烈烈的離家出走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這個巨大的挫折讓天才兒童難以承受。

    褚桓這幾年跟守山人的野孩子們打交道的時間長了,黑臉唱得越發得心應手,在這方面,他深得魯格族長真傳,現如今,連已經長成了大姑娘的花骨朵都怕他,褚桓打定主意給她一點教訓,鐵石心腸地任憑小女孩在旁邊傷心欲絕,一路哭到了離衣族聚居地。

    這幾年,托當地經濟發展的福,從縣城到鄉鎮間的公路被大大地拓展了,車最遠已經可以開到距離離衣族那條河不到四十裏的地方,剩下的路程哪怕沒有馬,徒步走也走到了,再也不用像當年褚桓初到此地的時候那樣,披星戴月地騎馬走好多天山路了。

    而他到的時候,不出意外地,南山已經牽著馬在路口等他了。

    只要褚桓回來,不管陰晴雨雪,南山都會風雨無阻地帶著大白馬來接他。

    每次在路的盡頭遠遠看見那熟悉的影子,褚桓都會覺得,“窮鄉僻壤”與“風景名勝”對於他來說,差別就是一個南山。

    明明仰望著南山和高頭大馬,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褚桓輕輕地在她後背上推了一把:“叫舅媽。”

    南山:“別瞎說——哪來的孩子?”

    褚桓:“我乾爹的外孫女,帶她來玩兩天,回頭我上班再把她領回去。”

    南山低下頭,發現小姑娘正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

    她長得細皮嫩肉,一身小洋裝,還斜背著個兔子的小背包,跟族裏的大小猴子們簡直不像一個物種,頓時,南山連聲氣都忍不住壓低了些,唯恐動靜大了嚇著她。

    他彎下腰,把聲音放得極輕柔,沖明明伸出一隻手:“你想騎馬嗎?”

    孤僻的明明不單不愛和同齡小朋友玩,對大人也很容易認生,然而非常奇異的,她居然初次見面,就覺得南山十分親切,很快,她開開心心地坐在了“舅媽”的馬上,把她那冷血無情的人生偶像拋在了腦後。

    “你回來得正好,”南山一邊小心翼翼地扶著明明,一邊對褚桓說,“昨天夜裏山門轉過來了,守門人兄弟們都在,族裏正熱鬧著。”

    褚桓一愣,隨後他神色有點複雜地看了明明一眼,語焉不詳地“哦”了一聲。明明長得和她媽小時候有七八分像,褚桓不知道袁平看見她會作何感想。

    這幾年裏,袁平無數次地托褚桓替他帶各種東西回去給他爸,自己卻沒有離開過河水半步,他冠冕堂皇地聲稱,自古以來,守門人從沒有過過河,這是規矩。

    可他們都知道,魯格雖然為人冷漠,卻並不是真的不近人情,沖他這便宜“兒子”尤其沒有底線,袁平要回去看看,魯格難道會阻止嗎?

    然而袁平就是過不了自己這關。

    人死不能複生,他已經不能完全算是個人了,想起故人親朋,他總是近鄉情怯。袁平請褚桓用手機拍過好幾段他父親的視頻,每次拿到,都會整宿整宿地不釋手,直到把手機電量耗乾淨,可回去的行程卻被一拖再拖。

    直到拖到再也沒機會——他父親年前去世了。

    而果然不出所料,袁平一見到明明就愣住了。

    明明卻一扭頭抱住了南山的大腿,把自己藏在南山身後,戰戰兢兢地只露出了一個頭——並不是袁平長得很嚇人,是他身後跟著的大蛇很嚇人。

    小綠一點瘦身減肥的意識都沒有,在山這邊還好,每次到那邊碰到聖泉,它都仿佛久旱逢甘霖,要玩命地喝幾個月,玩命地長幾個月,現在,它的腰圍已經從一根錶帶長到了一根門柱。

    再大一圈,它頭上也差不多能頂個人了。

    南山俯身把明明抱起來,讓小女孩坐在自己的肩膀上,轉頭對小綠說:“孩子怕你,別靠太近。”

    小綠自覺作為一條蛇類,已是十分英俊瀟灑,還是頭一次因為相貌被人嫌棄,頓時頗受打擊,它蔫耷耷地把大腦袋靠在了袁平的肩膀上。

    袁平卻毫無安慰它的心情,木呆呆地看著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小女孩,話都說不出整個的,一把拉住褚桓:“她……她……她是……”

    “嗯,璐璐的女兒。”

    袁平“啊”了一聲,半晌,震驚的神色才緩緩塵埃落定,接著,他眉目低垂,讓人看不清表情,似乎是有點落寞,又似乎只是茫然:“已經……有這麼大了?”

    褚桓被他說得突然也有點滄桑:“可不是麼,都快上小學了。”

    袁平沉默良久:“她……叫什麼名字?喜歡玩什麼?”

    褚桓:“你幹嘛不自己去問問?”

    袁平一愣,隨即,只見褚桓抬頭沖某個方向打了個招呼:“魯格族長。”

    袁平吃了一驚,不明原因地有一點心虛,他往魯格的方向望去,魯格卻只是淡淡地沖褚桓點了個頭,抬手將小綠召過去,深深地看了袁平一眼。

    魯格:“你要是想走,也不是不可以。”

    當年南山有一點和河那邊接觸的意思,魯格就大發雷霆,幾乎要將守山人攪個天翻地覆。

    現在,他卻硬裝作輕描淡寫,對袁平做出了他有生以來最大的讓步。

    說完,魯格仿佛怕自己反悔一樣,帶著小綠轉身走了。

    袁平再顧不上和舊愛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毫不猶豫地撒丫子追了上去:“族長!”

    誰也不知道袁平追上去跟魯格說了什麼,反正他再次出現的時候,就仿佛了斷了塵緣一樣,他只是笑嘻嘻地逗明明說了不少話,遭到了天才兒童從頭髮絲到腳趾甲的鄙視後,又賤骨頭似的給她烤了一條抹了蜂蜜的肉,從而贏得了該兒童廉價又膚淺的友誼。

    從頭到尾,他沒有提過一句河那邊的事,仿佛他從未去過。

    明明從袁平那吃飽喝足,就將他拋棄了,又來折騰褚桓。

    褚桓滿臉倦容地把明明塞進族長家的小閣樓裏,往她床頭一坐:“還要講故事——你怎麼那麼多事啊祖宗?唉……從前,有一隻烏龜和一隻兔子……”

    話音沒落,明明就皺著眉開口打斷了他:“褚桓舅舅,你覺得我的智商有困難嗎?”

    褚桓掐了掐眉心:“好吧——從前,有一個公主,媽死了跟爹過,爹是個老不休娶了後媽……”

    明明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十分不滿:“哼!”

    褚桓的耐心徹底告罄:“從前有個小孩,天天不好好睡覺,總是鬧著要聽故事,所以有一天他就死了,好,講完了,你可以睡覺了。”

    明明感覺到了他無法言說的敷衍,使出殺手鐧,嘴一扁,眼淚已經在眼眶裏亂轉了。

    “哎呀好好好,講故事講故事……”僵持了片刻,褚桓終於暴躁地妥協了,“我就沒見過你這麼麻煩的崽子。”

    可是講些什麼呢,褚桓絞盡腦汁地想了半晌,開口說:“嗯,從前,有一顆種子,它想長大,長成一個世界那麼大,其中所有的規則——比如地球自傳,萬有引力,草是綠色的,糖是甜的等等,都是它制定的規則……”

    他講得明明不引人入勝,明明卻越聽越精神,半個小時以後,褚桓說得口乾舌燥,一低頭,發現她沒有半點要合眼的意思,只好無奈地拍了拍她的頭:“最後,我們燒掉了那顆種子,好說完了,你睡覺吧。”

    明明煞有介事地說:“我知道了,你在說宇宙大暴走的故事!”

    褚桓:“……孩子,宇宙‘大暴走’是什麼獵奇的手機遊戲?”

    明明大概是比別的孩子聰明,然而畢竟是個學齡前兒童,聰明也聰明得有限,只能從她聽看電視偶然聽來的隻言片語裏,搜腸刮肚地說:“就是一個很小很小的……”

    “種子。”

    “種子,”明明比比劃劃,“然後‘轟隆’一聲,長成一個很大很大的……”

    她再次詞窮。

    褚桓摘下眼鏡擦了擦,輕聲說:“宇宙。”

    明明用力點頭:“種子長成的宇宙也一直在長大呢!”

    褚桓拉起被子,把她往裏面一塞,簡單粗暴地說:“是啊,你真厲害,該睡覺了。”

    他說完,抬腿就要走,明明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問出了一個犀利的問題:“那我們生活在一顆種子裏嗎?”

    褚桓腳步一頓:“你猜呢?”

    明明苦惱地思考了良久:“我們有可能生活在一顆種子外,也有可能生活在一顆種子裏,有可能生活在一顆好種子裏,也有可能生活在一顆壞種子裏,對嗎?”

    褚桓微微一挑眉,懷疑這孩子不合群的原因可能確實是因為智商超群。

    明明越發困惑不解:“那我們在哪呢?”

    “不知道,”褚桓輕聲回答,“沒有人知道自己在哪里,明白嗎?好的,我知道你不明白

    ——求求你了,趕緊好好睡覺吧。”

    “我不敢睡,”明明扁扁嘴,“萬一我在一顆壞種子裏可怎麼辦呢?”

    褚桓遲疑良久,彎下腰對小女孩說:“如果某一秒,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那麼其實你在哪都是一樣的,這時你就要過好這一秒,不要胡亂猜忌。但如果某一秒,你知道自己在一顆壞種子裏,那就不要欺騙自己,從這一秒開始,想方設法逃出去——嗯,我知道你還是不懂,所以這只是個故事,只有蟲子才能生活在種子裏,睡吧。”

    褚桓說完,輕輕地把自己的襯衫下擺從小女孩的手裏拿出來,替她關上了燈。

    他講故事的時候,窗外的葉笛樂聲一直沒停,直到褚桓關門出來,南山才放下葉子,轉臉沖他一笑,遞給褚桓一隻手。

    只要不自欺欺人,每時每刻念念清明,那麼——有我即不虛。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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