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福王風采
端午正日一大早,我和太子到兩宮請過安,也回了東宮,接受眾妃嬪的問安——稍後還有命婦百官,要來朝賀我和東宮兩人。
除了嬌怯怯的鄭寶林和神氣活現的柳昭訓,東宮三美臉上都掛了深深的黑色,就連最柔弱的姜良娣給我請安的時候,語氣也要疏遠了一些。
我閃了太子爺一眼,太子爺不動神色,眼神悠遠,似乎要透過房梁,望向屋外的晴好天色。
昨天我和柳葉兒玩陞官圖玩到最後,兩個人都玩得很盡興,乾脆直接把當幌子的陞官圖撤了,擲骰子定輸贏,輸的喝酒。雖然沒有喝高,但畢竟有了酒意,尤其是我輸多贏少,才過初更就上床不省人事去了,今早起來一看:柳葉兒在窗邊炕前也睡得很熟,居然一晚上我們都沒出西殿。
梳洗的時候才知道,昨晚這三位美人居然是等到二更過都快三更了,才等來了太子爺。
天啊,如果換作是我,早在吃過晚飯之後,就至少要去東殿看看了。
更慘的是,聽說太子爺心情還不大好,也有了幾分酒意,一進屋看到三個千嬌百媚的美人等著,非但沒有感動,反而立起眉毛訓斥,「三更半夜,非經傳喚,在正殿滯留,想做什麼?還不都出去!」
小臘梅是個能人,模仿太子爺那是一學一個准,那凜然的氣魄、冷冰冰的語氣,當下就逗得我和柳昭訓笑得前仰後合。一早上我的心情都特別好,就連皇貴妃拐彎抹角地暗示太子爺宿醉的樣子有失國體,都沒能抹掉我唇邊的笑。
太子爺心情似乎也不錯,他還額外關心了鄭寶林一句,「寶林的身子骨好些了嗎?看著倒還是挺弱不禁風的。」
鄭寶林應景地咳嗽出一長串顫音來證明自己的身體狀況,「多、多謝東宮垂憐,賤妾也就是這樣一日拖一日罷了……」
她看著太子爺的眼神,就好像看著個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莽漢,好像太子爺打個噴嚏,就可以把她吹到五百里外去。
太子爺就關心她,「既然如此,等一會兒外命婦們朝見的時候,太子妃把鄭寶林的母親留一留,母愛寬慰,聊解病中情。」
李淑媛的臉頓時就是一白:她母親李夫人今天當然也是要進來請安的。
若是在以往,我倒不介意把李夫人留下和李淑媛說說話,也免得她每次進來見李淑媛,都要費心找些東西來藉口『給太子妃獻些稀罕玩意兒』,不過最近我想從皇貴妃那裡摳一點錢出來用,就不大能遂了李淑媛的心願了。只好衝她抱歉地一笑,口中應了太子爺。「妾身心中有數,太子爺只管放心。」
太子爺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馬才人和姜良娣、李淑媛的眼睛頓時粘在太子爺身上,拔都拔不下來了。
唉,這個人渾身上下都像極了屈貴人,偏偏氣勢又得我姑姑的真傳,再得了皇上那雙清貴的眼睛,就是一個站起身的動作,被太子爺做來,都透著一股奪人的氣魄。也難怪這東宮三美,禁不起他一笑了。
我別開眼,酸溜溜地催促,「太子爺也該動身到瑞慶宮去迎駕了。」
端午是大節氣,諸臣要朝賀皇上,太子當然也要領著藩王皇子出戲,這樣的大典,可不能遲到。太子就嗯了一聲,也叮囑我,「今日天氣渥熱,愛妃保重,可別中暑。」
這個人一萬年難得關心我一次,還要特地挑在諸妃嬪面前,害我立刻又被三雙眼睛盯上,前前後後,戳了無數的透心涼。
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
真不知道李淑媛她們到底在羨慕我什麼,太子妃這份工到底好在什麼地方!
我姑姑雖然常說,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但她可從沒提到在大熱天裡穿戴裡外共九層的翟衣,頂著十多斤的首飾去朝見皇帝,是一件多麼辛苦的體力活兒!
我敢擔保,要是給鄭寶林太子妃的殊榮,只怕她現在已經口吐白沫厥倒過去,說不定也就這麼一睡不起了。
還好我姑姑去世之後,皇上也沒有再立後的意思,否則恐怕就連我這樣的身手,都要暈一暈了。朝見過皇上,宮中內命婦們又聚集起來,由貴妃為首,我自己帶了東宮的幾個美人們,在咸陽宮外朝見了我姑姑的寢宮,外命婦們緊接著進來,到過咸陽宮裡朝見,又回來由柳昭訓帶頭在東宮正殿給我行禮。
皇貴妃就是再顯赫,在這樣只有嫡妻出面的場合裡,也只能黯然飲恨,做一個小小的配角。
我很守信用,等外命婦們朝賀後散去,就特地留下了鄭夫人,讓她進偏殿去和鄭寶林見面——並且狠心地無視了李夫人的眼神,揮退了眾人。
李淑媛又羨又妒,偏偏還不好說什麼,畢竟是太子爺親自為鄭寶林做的人情。她只好氣哼哼地一跺腳,回了自己的住處。
我也趕快在小白蓮等宮人的服侍下,進西殿去脫了禮服,泡在浴桶裡好好地洗刷掉了一身的汗水。
難怪太子爺會這樣叮囑我:他也要穿著這麼厚重的衣服,在豔陽底下站班的。甚至還要比我站得更直、更久。
我們雖然是怨偶,但可也是從小一起長大,這一點情分,還不至於沒有。
正想要把柳昭訓叫進來說話,偏殿裡忽然又小小地喧嘩了起來。我才從淨房裡出來,就聽到了鄭寶林的聲音。
她平時說話,總是很輕很柔,好像大聲一點,就會傷著元氣。可這會子,她的聲音是一點都不嬌弱了,非但高亢,並且還透了冷酷。雖說聽不清她在喊些什麼,但這話裡的勃發怒意,卻是依稀可辨。
鄭夫人沒有多久就來找我謝恩告辭,一邊謝恩,一邊流眼淚。「娘娘的殊恩,真是承受不起,鄭氏行事無狀,還請娘娘海涵。」
我很疑心這眼淚裡到底有幾分是為了我的殊恩,有幾分是為了鄭寶林的怒火。
隨口應付幾句,把鄭夫人打發了下去,我要把鄭寶林找來說話,結果小白蓮回來告訴我:鄭夫人一走,鄭寶林就不勝暑熱,昏過去了。
好吧,只好又把君太醫請來給鄭寶林開方子……後續的麻煩事,我又偷懶,全丟給柳葉兒作數。
等太子爺回來,已經是夕陽西下,他一回宮就進了東殿,忙著換衣服沐浴,以備晚上的宮宴:端午畢竟是大節氣,我們也要帶著幾個妃嬪們,去和皇上一起吃一頓飯。
我摸進淨房,見太子爺已經泡在浴桶裡,就順便靠在浴桶邊上,向他告黑狀。
「你曉不曉得鄭寶林……」
太子爺一邊擦洗身子,一邊閉上眼聽我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聽著聽著,頭一點一點的,居然有要睡著的意思。
我自己覺得沒趣,只好閉上嘴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繼續修行我的『眼神殺人於無形』絕招。
結果我一閉嘴,他就又睜開眼來,繼續洗澡。
這男人就是不說話都可以把人氣死!
等太子爺沐浴出來,我也換上了新裝,加衣打扮裝點了,帶上東宮五美,同太子爺一起,緩緩步出了宮門,上御輦過太液池,經由假山上的石階,進了山頂的蓬萊閣,在外頭稍候片刻,皇上就與皇貴妃並肩進了蓬萊閣裡,身後還跟著陳淑妃、屈貴人等老牌妃嬪,一併兩三個新近得寵的美人兒。瑞王、福王幾個沒有就藩的皇子,也跟在皇上身後進了屋子。
雖然大家都在紫禁城裡搭伙過日子,但一年間湊在一起吃飯的次數,按禮制上規定的,也就是端午中秋,並皇上生日、元旦元宵幾個大節氣了。就是最孤僻的太子,臉上都掛起了淡淡的笑意,皇貴妃更是滿面春風,拉著太子的手說了好些吉祥話兒,我們才在太監們的引導下各自就坐。
大雲在這幾個節氣正宴上一律分餐,也就是我和太子,端王和端王妃是夫妻共席,其餘各色人等都是自己一席,御膳房按照品級上菜,宮人們注酒,皇上勸第一樽,太子勸第二樽,我勸了第三樽,場面就放鬆下來,眾人交頭接耳各自說話,太子爺跪著膝行到皇上身邊為皇上加了酒,我也效仿著勸皇貴妃喝了幾杯。太液池裡的戲班們也唱了起來,一時間真是場面昇平,很快皇上就有了幾分醉意,把福王叫到身邊,命他,「小十兒,來背幾首詩給爹聽聽!」
福王就笑嘻嘻地湊到了皇上身邊,輕笑道,「小十兒要是背出來了,爹賞什麼給小十兒?」
肉緊!
非但是我,就連幾個皇子都轉開了眼,一臉的不忍卒睹。太子爺倒是容色平靜,舉起杯來,淺淺地啜了一口酒,並沒有多餘的表示。
皇上從小對皇子們要求得就很嚴格,不要說太子受過他的排頭,就是當年最受寵的元王,也不是沒有被皇上揍過。
唯獨就是對福王,從小就千恩萬寵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來給他的『小十兒』!
皇上哈哈大笑,「小十兒想要什麼,是爹給不了的?你爹我富有四海,只要你能哄得老子高了興,要什麼,老子就給你什麼!」
皇貴妃眼神一時大亮,整個人都跟著亮了起來,就是太子爺的手,都不禁頓了一頓。
陳淑妃面色一沉,從她的席位上給我飛了個眼色,端王更是微蹙眉頭,也望了我一眼。
一個人平時要無賴慣了,到了需要無賴攪場的時候,大家也就很容易就會想起她來,希望她出面破壞一下氣氛。
所以不如我無賴的陳淑妃和端王,都看向了我。
我呢,就看向了屈貴人。
沒有等小十兒說話,我就拎起酒壺,彎著腰站起身子,碎步走到了屈貴人身邊。
「妾身給貴人祝酒。」我作勢要為屈貴人斟酒,一邊謙恭地說。
紫禁城裡是個人都不會不知道我和屈貴人關係冷淡,我這一出演出來,皇貴妃瞪大了眼,皇上嗆了半口酒,就連太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在燈火下,他的眼睛好似兩丸黑水晶,竟令我不敢逼視。
我也就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作出了恭敬的樣子,笑著看向了屈貴人。
屈貴人真是沒有令我失望。
「我才不喝你的酒!」她一下奪走了自己的杯子,藏到身後,怒火點亮了一臉的嬌媚:要不是屈貴人舉止實在粗野,只怕就是這一怒,都能為她掙個侍寢。
場面頓時就靜了下來,大家乾脆也就都不假裝了,一個個都看著我們,好像在期待著一場精彩的戲。
我眉頭微皺,儘量作出可憐的樣子。「貴人這是什麼意思……」
「你身為太子妃,卻不給太子找女人,我不喝你的酒!」
屈貴人說話,邏輯總是能夠花樣翻新,令人瞠目結舌。
眾人的眼光就又掃向了太子身後的那五個女人,李淑媛已經迫不及待,擺出了一臉的洋洋得意。就連皇貴妃都微露笑意,溫和地開口數落屈貴人,「貴人仔細御前失儀……」
笑話,屈貴人是何等人物,哪裡會被皇貴妃幾句責怪給噎住了去?
「貴妃娘娘,您也別裝大瓣兒蒜!」她一下半跪起身子,雙手叉腰,露出了一臉生機勃勃的、下九流小老百姓的潑辣。「太子妃雖然心胸狹窄,可要不是您卡著東宮的脖子不給他錢花,累得我兒子堂堂一個國朝太子,一年就兩千兩零花錢,太子妃又有藉口不給他找女人麼?!」
看看,這邏輯,多粗俗,多直接……多……直指人心啊?
我摀住嘴,遮住了唇邊的笑,直直迎視上皇貴妃的雙眼,做出了一臉的驚駭。
場面一時間是靜得落針可聞。
直到皇上把手中的九龍杯,摔到了地上。
我和太子趕忙起身,我從屈貴人身邊趕出來,和太子一起,逐個兄弟們一道勸酒過去。等勸到瑞王的時候,他乘太子背過身和陳淑妃說話,就給了我一道眼色。
我怔了怔,才品味出來,這眼色裡是分明含了一絲絲的憂慮。
從我去找陳淑妃開始,整個計劃就是為了今晚的這一幕鋪墊。老實說,效果比我預想中要更好得多,我本來以為皇上頂多也就是多給東宮幾萬兩銀子,再不咸不淡地敲打皇貴妃幾句也就算了。
再好一點,就是皇上終於能明白過來,我們賢良淑德的皇貴妃娘娘,並不是那麼賢良淑德,私底下對我姑姑的兩個血脈,一點都沒有顧惜之心……以我公公那半瘋不癲的性子,我甚至還不敢想望他能明白過這一點來。
沒想到我公公不但明白過來,還立刻要掐死皇貴妃去和我姑姑做伴了。這麼好的結果,瑞王做什麼還要為我擔心?
我忽然一下驚喘出聲,差一點點,掩飾不住我的驚訝和後怕,讓擔心洩露到了我的表情裡。
瑞王就給了我一道會意的眼神,他瞄了太子一眼,又轉回頭來,對我搖了搖頭,輕聲嘆息。
接下來,我是再不敢看太子爺的表情,只是乘眾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才從屈貴人射出了遷怒的幾眼——自然,她一無所覺。
屈貴人就像是一把沒準弦的弓,威力固然強勁,但卻不能收發由心,這一次,她這一箭恰好射得太準了些。
轉念一想,我又不禁自怨自艾:早知道屈貴人的性子,我何必把她牽扯進來?老老實實地把事情拖到今晚,讓李淑媛當著皇上的面來問皇貴妃移宮的事,我再稍一解釋,還不是一樣能從皇貴妃手裡摳出銀子來?
唉,偏偏是我不服氣,想要把皇貴妃的面子下得更狠一些,結果現在雖然心想事成,但卻又惹惱了太子爺……
太子爺最討厭的就是屈貴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舉止失當。
而今晚因為她的舉止失當,皇貴妃差一點險險要被掐死,等到她回過神來,說不準就要遷怒於罪魁禍首屈貴人。屈貴人不比我和太子爺,都有我姑姑的金字招牌護身,接下來的日子,可能就很難過了。
再怎麼說,她也是太子爺的親媽,太子爺雖然明面上不能護著她,可私底下卻決不會高興她被皇貴妃拿捏。
唉,這個太子妃也實在難當,不做事,東宮的日子就過不下去,我得花陪嫁養太子爺的小老婆。一做事,又很容易越過雷池,得罪的人永遠都是我的上峰……最過分就是現在,一心一意為了他好,上峰還不領情,已經一徑悶燒起來,陰鬱地生著我的氣。
這日子真他娘是過不下去了!我索性也懶得看太子爺,敬過酒回歸原位之後,就和端王妃說說笑笑的,連一眼,都不看我身邊正在陰燒的男人。
皇上聽了一曲小調,唇邊也就又浮起了愜意的笑,他沖福王招了招手,和氣地道,「來,小十兒,你還沒告訴爹呢,這首詩要是背出來了,你要什麼啊?」
這話一出,場面上的談笑,不由得又是一頓。我和太子爺齊齊抬頭,望向了福王。
福王卻是小心地看了皇貴妃一眼,見皇貴妃神色木然,只是撫著喉嚨低頭咳嗽,他的神色,又小心了幾分,眼神亂轉,片刻後,忽地又喜笑顏開。
「爹就賞賜給小十兒——一個石榴吧!」
眾人的眼神都不禁順著福王的手指,滑向了他身邊的那個果盤。
我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皇上一眼。
我公公神色奧妙,似笑非笑,看著福王的眼神中有寬慰,又有些失望。
太子爺十歲的時候,就敢抱著我公公的大腿,請他「為社稷著想,留吳慎一命」,又能衝出大殿,不許太監們去廠衛傳旨。雖說背後有我姑姑的指使,但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膽量,依然叫人佩服。
可福王呢?皇貴妃就在身邊為他撐腰,皇上還是和顏悅色地問,只是因為剛才被嚇了一跳,就連個貴重點的東西都不敢要,只用一個石榴,就打發了皇上的許諾。
膽子小成這個樣子,可怎麼是太子的料?
我垂下眼,暗自一笑。
這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